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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沸散的药效过了之后,贺湛是被疼醒的。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臂,却发现整只手似乎被重重包裹着,半分也动不了。
“你的手被固定了,医官说起码要过一两个月才能拆开,老实些吧。”有人在旁边道。
听见这个声音,贺湛便没有再急着睁眼,反是懒洋洋舒展身体,全身四肢百骸无一不透着酸痛,昨天那一役,虽只有短短片刻,可仿佛已将他一辈子的力气都透支,眼下被柔软被褥包裹其间,简直动也不想动。
“三哥,我想喝水。”他沙哑着声音道。
很快有一只手稳稳扶起他的后颈,让他稍稍坐起,又将不冷不烫的水递到他唇边。
几口水下喉,贺湛满足叹息一声,似真似假道:“其实受了伤也没什么不好,可以成天睡觉,吃饭也有人喂,还有三哥陪我说话,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哎哟!”
他头上挨了一记,顿时委屈得要命:“我拼死拼活,你还揍我!”
贺融:“把你揍傻,就可以过你想要的这种日子了。”
贺湛笑道:“那可不成,这样的话,三哥岂不要照顾我下半辈子了,我怎么忍心?”
贺融好整以暇:“这里奴隶那么多,你看中哪个,带回去照顾你就是了,何必我亲自动手?”
虽是开玩笑,贺湛想起阿青,难免暗自惋惜:“滞留在突厥的汉人奴隶,毕竟都是我中原子民,因战争被强掳来,三哥你能不能跟公主说一声,将他们都遣回去?”
贺融点点头:“公主现在正忙着清楚伽罗的残党,还有收服那些部落首领,这件事先往后放一放,待我们回去之前,我会跟公主说的。主要是现在各部族里都有汉人奴隶,贸然将他们都带走,只会让各部族心生不满,不利于公主收拢人心,稳定大局,所以还须从长计议。”
贺湛嗯了一声,又叹一口气。
“想回家了?”贺融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往后顺,将他的头发捋顺,力道不轻不重,让贺湛不由舒服得微眯起眼。
贺湛:“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有时的确会想,想父亲和大哥二哥他们,不知现在如何了,想禁军里的同伴,张泽是不是又闯祸了,还想杨钧……”
贺融奇道:“杨钧你也想?平时没见你跟他多好,前几年见我老跟他厮混在一块儿,你还发过脾气的。”
贺湛被他说得有点窘迫:“那会儿我想找你玩,谁让杨衡玉老是成日拉着你说话,让你不搭理我,再说那时候我还小呢,能一样吗?”
贺融故意道:“那现在就大了?”
贺湛知道不能顺着三哥的话题说下去,不然被他绕进去又没完没了,就不肯接这茬:“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反是觉得能在这里多留几日也不错,看多了戈壁黄沙,青草牛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贺融打趣:“你这次立下大功,回去之后定有封赏,说不定陛下还会因此给你指个高门贵女。”
贺湛挺乐观:“在我前头还有二哥,你,和四哥呢,不会那么快轮到我的!”
贺融:“可以像我一样先订婚,我看李遂安就不错,性子活泼,人也漂亮,你不喜欢吗?”
贺湛不可思议:“三哥你上辈子是不是跟我有仇?还是我欠了你几万贯没还?不对,你明明拿了我不少零花钱,还没还我,快还我钱!”
贺融起身:“公主好像派人过来找我了,我出去看看。”
贺湛:“你别借故遁逃!”
他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平时走路迟缓的三哥此刻竟如泥鳅一样滑不留手,以往常绝没有的灵敏闪过他的动作,往外走去。
贺湛目瞪口呆,心说三哥难道你平日都在扮猪吃老虎吗?
……
却说贺融出了帐篷,还真就碰上前来寻他的鸿雁,道公主请他过去。
这些日子下来,贺融与真定公主身边的人也都很熟稔了,彼此有份患难与共的交情在,连言谈都随意许多。
“想必公主那边,应该都忙得差不多了?”
鸿雁笑道:“是,这几日怠慢了三郎,公主深感抱歉,只是伽罗一死,有许多人需要公主出面安抚,许多事也需要公主亲自处理,公主直至今日方才可以稍稍喘上一口气。”
贺融表示理解,毕竟鲁吉王子性情绵软,虽说这意味着此人好控制拿捏,可也同样意味着事事都要真定公主亲自出马料理,偷闲不得。
两人进了帐篷,鸿雁行礼道:“公主,三郎来了。”
真定公主一边端起盛着马奶的碗,眼睛还不得闲地看着书台上的羊皮卷,听见动静才抬起头:“三郎不必拘礼,坐。”
贺融:“公主辛苦了,还请保重玉体,整个西突厥都还指望着您的。”
真定公主笑叹:“从前摩利还在时,我虽也从旁辅佐,却未像现在这样,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贺融:“能者多劳,贵人事忙,应该恭喜公主才是。”
真定公主一笑:“此次也多得你们的帮忙,我们就不必互相吹捧了,你们现在有何打算,准备启程回去了吗?”
贺融:“此话应该是我问公主才是,如今西突厥已由公主做主,但当初我来时,曾许下诺言,愿盛迎公主东归长安,颐养天年,现在也该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不知公主,是去是留?”
真定公主带了几分调侃:“就算我现在想回去,你肯让我回?这里没我镇着,鲁吉根本压不住那帮豺狼,很快又会出现第二个伽罗,你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等于前功尽弃。”
贺融神情自若:“站在朝廷的立场,我非但希望公主能长留突厥,而且最好是长命百岁,如此一来,西突厥与中原,才有长治久安的时候,可当初我既答应了公主,就不能出尔反尔,若公主真心想回去,我也会帮忙安排,再请旨陛下,亲自留下来,辅佐鲁吉王子。”
真定公主喜怒不辨:“你真这么想?”
贺融:“人无信不立。”
真定公主凝视他片刻,忽然笑了:“好一个人无信不立,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现在暂时还不想回去,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等我老得走不动时,我会想要回去看看……前朝历代皇帝的陵寝,没有被毁吧?”
贺融:“高祖皇帝当年曾令军民百姓不得打扰前朝陵寝,而后也还派人在那里守陵照看,如今已成定例。”
真定公主点点头,随即自嘲一笑:“都说近乡情怯,我还未近乡,就已情怯。想回而回不得时,心心念念,甚至连当年在宫中吃过的绿豆糕,都还记得滋味,可如此终于能做得了主了,却又觉得一切模糊起来,长安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长安,皇宫也不再是我的家,回去又能如何,不过是不合时宜的异乡之客罢了,还不如留在这个我已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贺融知道,真定公主并不是需要他的答案,她心中自有一腔惆怅,奔回于长安与西域之间,日夜难安,乡愁难解。
回到长安的真定公主固然尊贵,却事事都要仰人鼻息,相反,在西突厥,她却可以大权在握,令众人俯首。
但凡性格稍稍不那么软弱的人,都知道应该如何选择,更何况是真定公主。
贺融:“既然公主决定留下来,那我也应该帮一些忙,突厥人本以游牧为生,不似中原那般定居农耕,这就决定了他们为了生存四处劫掠的本性,现在伽罗伏诛,群龙无首,或许他们蛰伏得了一时,但时日一久,本性复苏,依旧会入侵边关,杀人劫粮,届时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付诸东流。”
真定公主微微一笑,毫不意外:“不错,你能想到这一点,可见你不单有智谋口才,还有长远目光,可惜你不是突厥人,否则我定会全力支持你当上这西突厥的可汗。”
贺融:“多谢公主夸奖。”
真定公主:“我希望你能向你们陛下要来一批工匠,这其中要有织女,陶户,还要熟悉农作的老农等等,最好再送些抗旱的粮食种子过来。正如你所说,给突厥人送再多的金银粮食也没有用,他们一日无法依靠自己种出粮食,一日就会想去抢,这种本性,再多一百个我在这里镇着,也无济于事,所以必须让他们像中原人那样定居下来,等他们能穿上自己织出来的衣服,吃自己种出来的粮食,自然就不会再想着要冒着性命危险去抢去杀。”
贺融点点头:“公主英明,除此之外,我还会呈请陛下,迁一批百姓到关外来定居垦荒。”
真定公主诧异:“只怕没有人会愿意到关外蛮荒之地来吧?”
贺融:“中原每年都有许多因旱涝天灾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没了家园,走投无路,要么活活饿死,要么依靠当地官府赈粮,饱一顿饥一顿,长此以往,官府也不堪重负,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到关外来,只须承诺土地种出粮食之后,上缴定额作为税赋,其余可以自留,应该也会有不少人愿意来的,更何况他们来了之后,还可以与当地突厥人通婚,久而久之,胡中有汉,汉中有胡,这才是长治久安之策。”
真定公主叹道:“此计大善,不过非数十年不能见功,只希望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贺融:“公主必能长命百岁,我还会呈请陛下,让中原得道高僧,携座下弟子至西域讲经,赠佛像佛经等,以期慢慢教化人心,令突厥人如中原百姓一般,得佛光照拂,安居乐业。”
如真定公主这般杰出的政治家,一下子就看出贺融这句话的深意。
她似笑非笑:“你这一招釜底抽薪更妙啊,让那些信佛的突厥人从根源上消除杀性戾气,最终接受中原王朝的统治了。”
贺融不慌不忙:“若西突厥各部族首领笃信佛法,皈依佛门,对公主同样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真定公主一挥手:“罢了,你也算用心良苦,我在西突厥坐得稳,中原王朝就能放心,同样中原朝廷稳固强大,我在西突厥也就有了靠山,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没有理由不同意你的建议。”
贺融:“公主深明大义,正是此理。”
“你们都给我加了一个大义的封号了,我能不大义么?”真定公主打趣道。
贺融难得也跟着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