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回,是在诀别那日。出外与众人道别前,他定要我戴起内有深意的耳饰,从后环住我和腹中的骨r,抱一丝希冀,盼着苦尽甘来的一天。只是我们忘了洛妃一家破镜重圆,不过是伽罗国人传诵的唯美神话。现实容不得太多的皆大欢喜。奇迹终未眷顾,我们亦为上天所弃。自嘲一笑,戴起宛若凝泪的耳饰,自近旁的宫人手里接过瓷瓶,稳稳捧着出殿,和即家兄妹坐上茈尧焱遣来的马车,去往兰沧侯的枺潮鹪贰?br /
按祖制,未行正式的剃度仪式,淑太妃仍是先帝后妃,本该葬在帝陵近侧的惜园。可我不愿陌生人碰触他们父子,亦不愿已然满腹遗恨的丈夫在这陌生的土地倍受思乡之苦,所以先前礼部官员两度来请,我抵死不交出祖孙三人的骨灰。亦许是亲手将自己的母亲推进万劫不复,多少心虚,茈尧焱未有下旨迫我屈从。可他反复无常,纵是不舍与丈夫儿子从此分离,可将祖孙三人带给别苑里的母亲照应,待到将来设法令茈尧焱松口,放兰沧侯和母亲回澜翎,我的丈夫便可落叶归根,回到他舍命保全的故乡。
望着帘外朦胧烟雨,我怅然,可念及即要见到的公公,皱拢了眉。
对助纣为虐的兰沧侯,我多少迁怒。可彼时听说他得了失心疯,又是百感交集。骨r相残,除了将自己关进苍茫,与世隔绝,确无他法。阖了阖眼,默聆车顶哗然雨声,直待马车稳稳停下,近旁的萤姬起身去撩竹帘,便见那抹熟悉的淡雅身影静立别苑前,神色凄然,望着我走下马车,眼中渐然润湿,扶着瑛嬷嬷的手,徐步上前。
“母亲。”
我柔声唤她,却将她不轻易现于人前的泪给了出来,展臂拥我入怀:“我们造的孽,为什么要你们来还……”
怨天尤人,也换不回我挚爱的丈夫,更毋庸拥住我的女子亦曾深受其害。我闭眼摇首,将瓷瓶递给瑛嬷嬷,扶着母亲走进眼前那座死气沉沉的古苑。松映寒塘,树寂花愁,相携一路,静默无声,走过重重回廊,终是在间昏暗沉寂的屋子,见到我那一生未曾清醒的公公。
“御医怎么说?”
借着微光,我端详怔坐窗前的男子。如不是那双昏黯无光的眸子,我那傻丈夫活到这个年纪,当便是这般模样。假想登徒子得意扬扬地夸耀自己英容不减,仍是风流倜傥的老帅哥,我扬了扬唇,心中酸楚。未察我异样的神情,母亲怅然摇首:“御医说他忧思郁结。惟有他自己解了心里的结,方有可能醒转。”
见丈夫披散的头发因是呼啸狂风,凌乱不堪,径自过去,尽可能轻地放下窗子。可原本呆滞的男子见此情状,立时瞠目,跳起身来去抓妻子的手。见他神色狂乱,我生怕母亲受伤,忙令朱雀守上前拉开二人。母亲却是抬手轻止,凝住丈夫狂怒的眸子,轻柔反握:“这雨看是有一阵子要下,姝儿上完了香,许会在壬生寺住上一宿才会回来。”
男子望向未有严拢的窗外,狂风大作,大雨滂沱,良久,怔怔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面露怯色,小心翼翼:“秋儿呢?秋儿上哪儿去了?”
听他提起苍秋,我猛得一震,渐攥起拳,掌心为指尖刺得阵阵生疼,却是浑然未觉,冷怒睨瞠这个因是一己之私,帮着长子将无辜的幺子推向绝路的愚蠢男人。可见他似懂非懂,满面惶惑,酸楚渐起,不知是怒是悲,咬紧了唇,转而看向轻拍他手背柔声安抚的母亲:“忘了吗?秋儿两年前随令师父云游四方去了……”微一迟疑,母亲转首望了我一眼,黯然道,“前两天那孩子还托人捎信回来,说是已经成了亲,新媳妇很漂亮,今年开春的时候,还给咱们添了一个孙子,叫……”
想起惨死的长子,我悲愤渐深。可母亲亦蒙受丧子丧孙之痛,在失了常智的丈夫面前,有苦难言。渐松开唇,不甘,却亦只有黯然道出双生子共同的名字:“洛儿。”
母亲颌首,许是头一个孙子死得那般不明不白,偏首似在忍泪,直待良久,微红着眼,转向满脸狐疑的丈夫:“秋儿说孩子没足月就出生,身子弱,估摸一年半载是不会回澜翎去了。”
男子点头沉吟,见妻子强颜欢笑,俨然得赏的稚童,随她牵起唇来,烂漫笑容,分外刺目。我飞快移眼,看向已然沁血的掌心,痛郁杂陈。
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的心药既死,这一生,看是只能做个失了心的活死人。孰是孰非,业已说不清,道不明。我不恨他,可终此一生,绝不会原谅他。
“梅儿。”
听母亲隐忧轻唤,我方敛容抬首。兰沧侯已然坐回窗前,双眸复又如初见时那般呆怔,望着幽闭自己的男人,我恨意不复,且是悲悯已然伤痕累累的母亲现又为他牵连,实是……
“不值。”
走过去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我怅然摇头。可母亲只淡淡一笑,看向半生纠缠不清的男子,神色恬然:“他是裕的儿子,我的夫君。”
简单数言,释然前半生的恩怨纠葛。我苦笑,虽是为她不平,可亦只有拥住这个随遇而安的豁达女子:“梅儿不孝,往后夫君和洛儿就要劳母亲费心照应了。”
母亲怅笑轻应,抬手抚摩我削短的头发,目露痛惜:“我知你失了秋儿和孩子,心里定是痛不欲生。可秋儿在天之灵,断然不愿看到你消沉,定要好生珍重,莫让秋儿和孩子走不安生。”
抿白了唇,我涩然颌首。前日断发的那刻,作为妻子的夕儿已然随他而去,往后作为茈承乾活下去的我断不会轻易言死,为了心底燃炙的仇火,定要比任何人都努力地活着。
最后望了眼瑛嬷嬷手里的瓷瓶,轻嘱她好生照拂一生凄苦的母亲,我决然背身,只令自己不再回首留连,疾步奔出苑去。
“本宫要去那座山走走。”
心下烦躁,无心即刻回宫。走进车里,令奉命随行的紫麾军士兵载我去临近别苑的小山。可许是茈尧焱或未央曾有授命,令他直接送我回宫,虬髯汉子既不敢有违皇令,又不敢公然拂逆亲王,满目踌色。
“如果皇上怪罪下来,本宫用自己的性命保你无恙。”
未央眼下当在附近,我亦无心逃走,冷笑了笑,不甚耐烦,冲兵士挥了挥手。坐在近旁的朱雀守见状,对那士兵道:“殿下不会害你,速去速回便是了。”
士兵闻言微怔,不知为何,凝住朱雀守的脸,面露异色,直待这位俨然平凡无奇的亲王近随揭去人皮面具,恍然大悟,半惊半喜:“即大人……”
兴许这士兵曾效力朱雀守麾下,听出旧日上司一贯淡漠的声音,见是失踪已久的即大将军归来,感慨万千,就要躬身行礼,朱雀守淡声婉拒:“前事说来话长。可你须记着,往后装作不识本守,莫要对他人道,免得惹祸上身。”
尔后方知这位赶车的士兵本是朱雀营的副都统。茈尧焱登极后,令未央整肃紫麾军,朱雀守的旧部或诛或贬,这位都统得保性命,已是幸运。见到旧日敬重的将军而今须得隐姓埋名,不得以真面目示人,虬髯汉子更是忿忿。可朱雀守已然发话,只能点头,未再犹疑:“属下这就送殿下去枫露山。”
道了声谢,朱雀守放下竹帘,见我神色复杂地看他,淡笑了笑,阖眸似是养神,可微微翕动的睫终是泄了他不甚平静的心境。
“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坦率些。”
淡睨了眼内敛持重的兄长,萤姬慨叹摇首,待是一柱香的光景,外边的虬髯汉子恭声请我下车,执伞出外,和兄长一起伴我沿着新凿的石阶,登上这座据说颇负盛名的观景名胜。
“每年秋分,枺车睦习傩斩及秸饫锷头憔啊!?br /
立身山顶凉亭,萤姬遥指底下各处山景。可惜时逢炎夏,未至枫季。往后深居宫中,恐亦难有机会,一睹漫山遍野、红辉交映的绚景。惆怅一笑,待雨势渐小,我令即家兄妹在亭里歇息,独自出外,任涳濛拂面,走至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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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探手,掌心的花瓣悠然飞远,回旋,翩跹,直待随风而逝,我仍未移眼,耳畔仿又响起他彼时温柔笑说:将它的美映在心里,何需名字……
“莫要想着下世做个有权有势的英俊公子哥儿……”
我遥望天际,淡柔一笑,“定要做个平凡人,真真正正,乐乐悠悠地过日子。”
人前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可真正的他一生困身尘网,如此之累。而今永眠,对我早已身心俱疲的丈夫来说,未尝不是解脱。我惨淡笑笑,垂首祷祝他们父子好生走完黄泉路,下世投户平凡人家,粗茶淡饭,然可安逸一生。只,毫无征兆,蓦听两耳传来碎裂的声响。抬眸,一片萤蓝碎屑拂眼而过,稍纵,即逝……
“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望着宛若凝泪的玉石化为点点拂尘,我凄凉一笑。苍秋故世后,不曾为他流过一滴眼泪,并非铁石心肠,只是欲哭无泪。可此时此刻,老天夺走我与他最后的一丝羁绊,低垂眼帘,积淀数月的泪水终如奔腾的怒泉,汹涌而出。
我和他的缘分,终是尽了。
“殿下……”
萤姬走到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不语,摘下耳针,抛下山崖,直待良久,回眸看向神色黯然的一双兄妹:“从今往后,我走的是三途,许是有去无回。就算这样,你们还是要跟我走下去吗?”
火途,刀途,血途。往昔惟恐避之不及的我,现下惟有决然踏上这条通向无间炼狱的不归路。只这一回,我不再孑然一身,明知事败便是万劫不复,仍是义无返顾。只因这对固执的兄妹如我一般,是为甘愿扑火的傻蛾子。
笑了一笑,我转望皇城的方向,目光沉静。
大义天真,只有胸怀豁达的圣雄方会心忧江山社稷,拯救黎民苍生。我不过是个自私的女人,往后除了眼前人,众生皆与我无关。为了我故世的丈夫和长子,为了不离不弃的即家兄妹,为了客柔托付给我的明珠,也为了我下落不明的小洛儿。
“我要夺下皇位,成为羲和的天子。”
【壹篇 ? 完】
序 · 弥霞
晓色云开,朝阳初展,淡天一片琉璃。我赤足踩在青石地,浑然未觉透心的冰冷,亭立霞影窗前,抬首凝神,沉静仰望苍穹。
今时今日,我季悠然既可立身在此,便不会重蹈覆辙,任你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徐缓牵唇,对着不曾对我开眼的老天,隐衅轻笑。直待身后传来婉朱柔声,敛去眉眼间的冷意,回身走向花梨木雕并蒂莲花屏风,令退上前伺候更衣的宫人,褪去浅雾紫银线浣纱寝衣,穿上丝织月白衬衣,着起墨黑收腰礼服,领系黑丝结,扣妥腕侧银扣,绑紧牛皮短靴,理了理微褶的衣角,出屏风,走至令人特制的试衣镜前。
身作皇族,不乏优越之处,至少可以任情差遣眷养宫廷之内的奇人异士。三日前方将设计图交给织造总司,不出两天,新上任的永徽宫首领内监薛公公便将这身宫人眼中的奇装异服毕恭毕敬地呈到我面前。凝望剪裁合身的英式及膝礼服,我朝着镜中的短发女子扬起淡漠的笑容,然则余光瞥见立在纱帘外的萤姬探头探脑,漠笑渐柔,举步走了出去。
“殿下第一天上朝,可得谨言慎行,莫给客家人落了话柄。”
萤姬隐忧叮咛我朝堂险恶,须得谨小慎微。我暗暗叹了口气,无奈温笑,颌了下首,和她并肩走出寝殿,可至宫门前,便见当差的宫人齐聚道旁,匍匐在地,煞有其事,不由皱眉,淡睨领头的薛公公:“这是做什么?”
这位曾是皇城风云人物的老宫人闻言,半抬起头,极尽谄媚:“奴才按各处王府的规矩,让他们跪请送安。”
“呵……”
轻扬起眉,我冷淡讥诮:“别家王爷如何,与本宫无关。往后少自作聪明,拿了宫外的规矩来压本宫。”
萤姬总说我没有亲王的架子,我亦厌烦宫廷的繁文缛节,每见到宫人跪身请安,便会莫名地烦躁。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太后与四妃之首的愨妃皆出自客氏,姑侄二人在后宫只手遮天,我这个没爹没娘的正统皇嗣反倒成了寄人篱下的累赘,纵是无心如此,可该端架子的时候,只能倚仗亲王的身份,镇住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宫人,就好比我面前这个曾是长乐宫首领内监的薛公公,走马上任的第一天,见我明令宫人免行跪礼,明着赞我平易近人,可回头便自长乐宫传来太后娘娘的懿旨,道是祖宗规矩不能废,让我好生恪守亲王尊仪。
碍着他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又不知茈尧焱允客太后将他安在我宫里目的何在。初时我静观其变,能忍则忍,直待十数天前,一个宫女不慎摔碎我寝殿里的一尊瓷器,未得我准允,他便将那个进宫不过半年的小宫女拉去慎刑司施了仗刑,待我闻讯赶至,女孩已然奄奄一息,当夜不治。我一怒之下,顾不得可会得罪客太后,将这越俎代庖的奴才拖去重打二十大板。事后他虽是怀恨在心,可我到底是先帝爷最宠爱的皇女,当今圣上亦对我极尽纵容,故此之后,他骤敛恶奴的嘴脸,百般讨好。可背地里,许亦像其他宫人那般,讥讽我倚仗美色,引诱兄长背伦,以令失了父皇垂怜的自己在宫里谋得一方苟延残喘的栖身地。仅一瞬,鄙夷自他眼底掠过,可惜被我窥个正着,渐扬起唇,讳深冷笑。他见状,微是一怔,不知自己犯了何事,又令我挑到刺儿,忙是垂眸,面露惧色。
“薛公公怎生也是宫里的老人,当是知道自做主张的奴才,可不讨主子喜欢。”
我慵声淡说,冷笑渐深。这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这般惶恐也是自然。朝野皆知当今圣上对德藼亲王青眼有加,纵有太后作保,只要我一个御状告到皇上面前,保准他吃不了兜着走。只是我不屑为之,只因视茈尧焱为洪水猛兽,即使相貌与苍秋如出一辙,每每相见,仍觉脏了自己的眼。可那男人似是浑然未觉我的厌恶,近月来,后宫诸妃的牌子没翻几回,反是隔三差五往我这永徽宫里跑,无端给我惹来众娘娘的嫉恨不说,我和他之间所谓的l伦j情经由想象力异常丰富的宫人之口,亦是越传越离谱,更有甚者……
我敛容,冷睨了眼薛公公身后的两个小太监。
狐假虎威的师傅,自不可能带出高明的徒儿。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其他宫人面前说三道四,我尚可听睁只眼,闭只眼。可前些日子,萤姬作陪,与我在御花园里赏菊散心,在条小径,不经意听见这两个小太监冷嘲热讽云霄不过是个好美色的匹夫,更笑说与其身后做了王八羔子,不如在世的时候,遵从圣意,也不会落得惨死异乡的下场。如若只是我一人被他们说长道短,反不会放在心上。可那日被侮辱的人是我无辜枉死的丈夫,若非萤姬苦劝我莫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兴许这两个小太监已然步了我寝宫里那个小宫女的后尘,让我唤了人拉去慎刑司仗毙。
殿下尚未如愿,断不能为了这两个嘴溅的狗奴才,脏了自己的手。
彼时察觉我起了杀念,萤姬竭力苦劝我莫要因小失大,落人口实,道是德藼亲王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而见冤家路窄,被我撞破他们搬弄是非,两个小太监亦然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原本我怒不可遏,已失理智,可乍触映在萤姬眸里的两道冰封三尺的冷戾眼神,蓦然警醒,最后狠狠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刮子,以作诋毁我丈夫的代价。亦在那时,望着他们连滚带爬,仓皇逃走,我方意识进到深宫内院之后,心境已起微不可察的变化。
即使往日侯府中人亦是极重规矩,可远不及等级森严的皇宫,动辄三叩九拜,行礼问安,乃至我不过想个事情,皱了皱眉,随侍在侧的宫人如临大敌,揣揣不安。对此我虽是啼笑皆非,可仿是潜移默化,即使须臾而过,处置两个小太监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妄起杀念——权力使人腐化,果如我前生听闻的一句名言。就是清白如纸的小官,一旦位高权重,若无足够的定力,抵御接踵而至的诱惑,便会弥足深沼,真正成了德藼亲王的我亦然。意欲夺嫡,我断不可能保有一双干净的手,乃至牺牲无辜。可确如萤姬所言,没必要的杀戮,能免则免——除非,他们成了阻我夺位的绊脚石……
秋日寒峭的晨风拂面而过,我微感瑟意,转望跪在道旁的太监宫女:“都起来吧。”
自从进宫后,每见这群唯唯诺诺的年轻宫人,眼角便会反s性地抽上一抽。望着他们大气不敢喘一下的怯懦模样,终是忍下莫名的无力感,佯作冷淡:“本宫下朝后,也不必特意候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少来惹本宫眼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