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儿(3)
乌克烧了一锅稀饭,用一只土黄色的瓷碗盛了半碗端到床边。然后他像喂一只病鸟那样一点点全都送进纸片儿的嘴里。纸片儿边睡边吃。吃完了,她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也有了气力。于是,她开始说话,边睡边说,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但是她依然在睡。 “你睡醒了吗?”乌克说。 “没,我还在睡,我要睡到天亮呢。”纸片儿醒着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这么长这么清晰的句子。 “你很累吗?你刚才哼哼来着。” “这是习惯,我每天睡觉都哼哼。” “你现在好一些吗?你出了很多汗。” “这也是习惯,不出汗的时候我就要发抖,除非在现在这样安稳的睡眠里。” “你现在在睡吗?你睁着眼睛呢。” “我睡着的时候还能捏泥人。” 乌克坐在灶膛边的那堆柴草上,隔着屋里昏黄的空气轻声和纸片儿说着。 “你能看到我吗?”乌克又问。 “我能听到你,你在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正是黑夜,满天都是晶亮的星斗和悠长的歌声,还有一种芬芳,是白丁香的气味,我把它们全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你刚才吃了半碗糯米粥。” “不,是白丁香。” 乌克不再说话了。 这时,天已渐渐昏暗下来,已是日暮时分了,晚风送走了夕阳。乌克靠在柴灶上冥冥欲睡,心里充满s动不安的情绪,很快他就沉浸到甜蜜的幻觉里,他望着墙角的那个躯体,再加上幻想,他掉进了柔情蜜意的天堂。 不知过了多久,乌克被床上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搅醒。他知道纸片儿又打起抖来,他甚至听到了纸片儿胸口处小锣一样当当急响的心跳。 “你睡醒了吗?” 床上无声。 于是,他知道纸片儿醒了。 他站起来,穿过黑暗蹦到床边。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划了一下,然后又带着那股纸片儿已经熟悉的魔术师的温热和柔力,轻轻按在纸片儿的心口上,她立刻安静下来。他把她抱起来,如同托起一缕白色的光线,那躯体轻柔又微微发凉。他激动了,在她那男孩一般骨瘦嶙峋的身体上抚摸起来,在她l开的瘦颈窝和不成熟的胸脯上吸吮。她的亚麻布白长裙脱落下来,那种纯白色鲜嫩的鱼儿的质感在他的无比温情的怀里蠕动。他抑制不住发出呜呜咽咽声,用一双干燥滚烫的大手在她的身体上揉摸。渐渐地,她那发凉的肌体暖热起来,不一会儿,她单薄的骨架就在他的动作下融化了,柔软得像空气。 这天夜晚,窗外呈现出一种奶白色的昏暗。他们的拥抱一直持续到夜风来临,光秃秃的天空被刮出一个个神秘莫测光怪陆离的晕环,纸片儿才在黑暗中荡荡悠悠地像条影子似的离去。 纸片儿的外祖父从单腿人乌克在土泥墙下边的那片瓦砾上第一次出现,就从纸片儿异样的神情里看出了问题。他那双像鹰一样深藏在白睫毛里边的眼睛,富有最敏感的直觉。每天,太阳一落山,他就躲到最里边的一间木屋里,蹲在床上,透过糊着玻璃纸的窗子,向土墙那边观望。他有一双经验丰富的眼睛,家里的几十只猫,谁在热恋谁,谁在吃谁的醋,他都能凭那双已经昏花的老眼无一遗漏地捕捉到。 每天,当夕阳最后一抹红晕在墙头消失的时候,单腿人就当地一响立在瓦砾堆里那些金属片片上。这位外祖父立刻全神贯注,不错眼珠地进行监视。当单腿人在那堆金属片片上跳完一句悦耳的歌儿时,这位外祖父就看到自己心爱的掌上明珠从另一间木房子里嗖地箭头一般s出去。老头儿把牙咬得嘣嘣响。他看到纸片儿一天天长高,单薄的小胸脯一天天鼓起来,那双干枯的大眼也渐渐透出女人的光亮和妩媚,老头儿开始焦虑不安。他一方面悔恨自己的罪孽,生出纸片儿这个古怪的孩子,他认定纸片儿不仅出奇地懒惰和患有明显的忧郁症,而且认定她是个性变态者;另一方面,他把对纸片儿的一往深情的爱化做一种仇恨转移到单腿人乌克身上。 每天,当小镇四处的山上、土凹里以及大家的木屋顶上被黑暗的y影湮没时,小镇西边的古庙里便充满热乎乎甜蜜蜜的气氛。两个孤单单的恋人冒着汗在寂静中说说停停。纸片儿的嘴唇不再那样死死紧闭了,但依然苍白,牙齿依然乌黑。她那种可怜巴巴的颤抖和出冷汗的毛病一天天在消失。两个人在咝咝啦啦的电扇前各坐各的,她的脑袋歪向乌克一边,眼睛里盈满闪烁的泪水,倘若没有乌克的目光迎住,那泪水就会滚落下来。她的表情仍然显得神经质,双手抱住小腿,下颏抵在膝盖上,静静地倾听乌克讲那些神奇事。他的声音湿漉漉的,带着一股y郁莫测又诱引人的味道。他l露着古铜色的上半身,两只干爽的大手不住打着手势。他给她讲蚂蚁和蜥蜴的事,讲深山里红发野人的传说,讲猫与水耗子的两栖大战。有时候纸片儿被惊惧吓得叽叽哇哇尖叫。他们总是这样,一直讲到小镇漆黑得没一点点光亮,讲到天上的星星都晕晕糊糊睡去,讲到潮湿的黑夜带着安详的梦幻般的神情包裹了一切。这时候,两位相互倾慕的恋人眼睛里便流出恍恍惚惚的渴念劲儿。 夜晚的小镇梦一般阒静,白天里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肮脏、丑陋、没精打采的镇子,此刻被一种凄凉、神秘又温情的氛围所笼罩。月光把那些黑黝黝的杉树、红桦、山毛榉树贴上一层银纸,在没有灯光的空荡荡的土路上,它们宛若一群磷火鬼魂,在连尘埃都变得沉静的空中游游荡荡。&nbsp&nbsp&nbsp&nbsp
纸片儿(4)
白天的时光,纸片儿依然是孤独的,小锣一样当当急响的心跳常常把她弄得筋疲力尽。她坐在屋门前的石头台阶上,边睡边捏泥人。乌克为纸片儿想出一个麻醉神经的好主意,就是在每天睡觉之前喝上几大口苞谷烧。这是一种酒精味很冲的劣质白酒。喝了这种酒,纸片儿就可以专心睡觉,从而得到真正的安歇。每天夜晚,纸片儿上床之前都要喝上一杯烈酒,她的脸颊带着醉态的妩媚和疲乏睡去,那种神经质的眼神、动作以及过敏的表情反应都变成麻木的宁静。 整整一个夏天,纸片儿与乌克都是在这种醉意朦胧中度过的,在流动着蓝颜色的深情与纯净中过去。他们的故事,一直延续到炎热悄悄消失的时候。可是,接踵而至的带着凉意和雾气的秋天便夺走了这一切,把他们从温情里拉出来。 从十月里那个光秃秃的荒凉的夜晚以后,纸片儿重又掉进忧郁和虚空中,白茫茫的一团团雾气从此包围了她。 就在那天晚上,纸片儿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信号,浑身颤抖得很厉害,她蜷缩成一小团,发白的嘴唇冰凉冰凉,心口上的小锣吵得她无法入睡。单腿人乌克给了她许许多多的抚慰,她还是不能安静下来。最后,她猛喝了两杯烈酒,就昏睡过去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以后。那天,太阳已升得老高,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外祖父的宽敞的房间里,躺在自己原来的小床上。她神思恍惚,仿佛听到轻轻飘飘的一个老女人和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说了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听到。但是她知道那是外祖父和母亲。 后来,她得知了那天夜里的一切。 那天夜里的事,她只记得夜阑人静的时候,她刚刚从焦虑和一阵阵针扎似的心口疼痛里宁静下来,她感到自己在一潭清凉柔软的湖水上漂浮,那水质清香缠绵,拍打着她的身体,连最细微的部位仿佛也得到一种轻柔的压力……正在这时,她听到一阵轰鸣的猫叫,声浪此起彼伏。然后,她就觉得自己被一条船似的东西托走了。半途中,她好像记得自己睁开过眼睛,身边是一片闪烁的繁星和空旷气息,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又昏睡过去。 就在那天深夜,纸片儿的外祖父在蓄谋了整整一个夏天之后,终于开始行动了。他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将军,拄着拐杖,率领那群肥头大耳的猫,从镇东边悄悄摸到镇西边。猫们走路无声无息,像一群黑影在移动,轻巧得人不知鬼不觉。猫们与纸片儿的外祖父感情至深,非常体察他的心意。它们队伍整齐,昂起脑袋,仿佛一群小老虎,在进军途中没出一点乱子,甚至连正在患伤风感冒的猫也没咳嗽一声。很快,它们穿过了空荡荡的镇子,来到古庙外边的空场上。这时,天上的星星白得耀眼,像一只只晶亮的玻璃球,把黑黢黢的土地照得白光灿灿,只见猫们踏起的尘埃在空中游移翻滚。纸片儿的外祖父站在队列前边,俯身环视一下阵容,然后把三个手指头c到嘴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口哨。于是,猫们冲进乌克的茅屋,团团围住他,然后从头到脚无一处漏掉地撕咬起来,从床上咬到地上,从屋里咬到屋外,战役只进行了十分钟,单腿人乌克就血r模糊地动不了了,他身上所有的血管全部被咬断。 这些事,是纸片儿经过三天昏睡以后从外祖父与那些猫的对话中得知的。这种超越了死亡本身的精神幻灭把她彻底击垮了,她整天处于昏睡状态,那张惨白的脸使人感到她身体里没有一滴流动的热血。她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边睡边捏泥人,没有话,也没有流泪。 天气凉爽下来,污水河两岸苍蝇的营营声消散了。镇子里的各种古怪的树木渐渐失去活力,躯干开始扭曲,叶子黯淡发灰。整个镇子被一种y郁所笼罩。 纸片儿再也没有去镇西古庙里那间茅屋。她被一种恐惧紧紧慑住。在那种像裹尸布一样冷酷的白天里,她僵硬地伫立在木屋前的石阶上,两只交叉着的骨架清晰的手,压在心口上,向镇西长久地张望,细细地察看天空掠过的每一只飞禽,特别是看看有没有兀鹰在古庙上空盘旋。她那因整天昏睡然而又没有得到真正安眠的眼睛蒙着一层滞呆的忧伤。 一直到镇子里弥漫起一股腐烂的臭味,人们才嗅着鼻子找到这股味儿的发源地。镇上的几个男人用腿踢开乌克那间破茅屋。在一天夜里,借着蓝绿色的月光,把他的尸体倒栽葱似的丢进了污水河。 事情就这样简单地平息了,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乱流镇继续着麻木无争的日子,依然是什么事情也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好奇。在这个小镇,没有人感到过新鲜和乏味。 纸片儿被这一经历糟蹋得很厉害。最初,她还能边睡边干事情,到后来有一阵她完全陷入幻觉的虚空中,四肢僵硬,眼神和脖颈不能转弯,甚至不能站立和走动。外祖父先是请来了巫师,这位巫师看也不看纸片儿,闭着眼冥想了半天,然后在距离纸片儿八丈远的地方盘腿而坐,哼哼唧唧又打嗝又放p,还打了差不多五十个喷嚏,折腾一晚上,纸片儿没一点动静。最后,外祖父还是请来了那位几年前曾判断纸片儿是由于懒惰和明显的忧郁症才不肯讲话的老大夫。他给纸片儿灌了很多红红绿绿的药片,又在她的肢体上像敲小鼓似的按摩了三天三夜。最后,她终于长长地干叫了一声,然后像打摆子似的抖了好几天,慢慢恢复了肌体的活动能力。&nbsp&nbsp&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纸片儿(5)
后来,纸片儿常常像一具抽干了血r的魂灵的躯壳,脚底下打着晃儿,钻进那片幽深宁静的原始野林,那些深厚的腐烂叶子、荒凉的藤萝以及林子里那种古怪的清香,全都提示着一种温情的回忆。她躲在那棵树冠很大的刺楸树y影里,神情木讷地坐上大半天,沉浸在由孤独而产生的冲动里,一直到墨蓝的天空悄悄点亮了星星。 到后来,这件事简直成了她的生理需要。她每次从林子里出来都仿佛死过一次,面色苍白,还透着一种灰绿,看上去和眼白一个颜色。然而,她的滞呆的忧伤仿佛消淡了一些。她在林子里边经历了一场死亡的幸福,她需要这种死亡。然后,她可以宁静地度过好几天的踏实日子,一直到下一次的孤独袭来,她便全身哆嗦着钻进这片原始野林。 冬天来到镇上。这年冬天发生一件事,头一次让镇上的人们感到震惊。那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刮了一场没有方向的夜风之后。 十二月份的一个黎明,镇上起早的人忽然发现天与地换了个儿,以往清澈的天空变成冷重的铅灰色;大地覆盖了一层梨树花似的松软洁白的东西,像一片片连接的白云。一些棉絮状的团团从空中洒落下来。在这个南方的水乡小镇,下这么大的雪是几辈子罕见的奇事。人们隔着玻璃窗,跪在床头向外边张望。一些人真的以为天地换了个儿,于是拼命倒立以适应新的世界。这一天,镇子里一片阒静,没有一家动烟火。人们小心翼翼打开半扇门,试着伸出一只脚在雪地上踩一下,然后又退回到屋里去。 这一天之所以让镇子上的人能够产生震惊,以至于几年之后人们一想起这一天还会脸呈土色,不单单是因为下雪,就在这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让镇上所有的人感到生命遭到威胁的事。 那一天深夜,大雪悄悄降临之后,污水河里一阵翻腾,几百只水耗子反常地爬上河岸,它们像一片片在水上漂浮的树皮,呼啦啦向镇子东部进军。那只黄褐色长着小狗一般肩宽体大的水耗子王走在最前边。它们是来报几代冤仇的。 纸片儿家木屋前用竹子围拢成的圆环形篱笆,被东倒西歪的风刮得伸手摊脚散在地上。水耗子们轻巧地越过去,在木门前站住。正像几个月前,纸片儿的外祖父率领猫们袭击单腿人乌克一样,它们贼头贼脑,咬破玻璃窗纸,一个个跳进屋里,按照既定的作战部属,两只水耗子对付一只猫。它们在一分钟之内全部咬断了猫们的喉管。与此同时,水耗子王对准纸片儿的外祖父那满是皱纹的干瘦的脖颈咬下去。整个战斗一声没响地结束。然后,它们踏着雪毯在夜幕的掩护下逃回污水河。 镇上的人是在大雪停了之后临近中午时分才发现的。一个年轻人沿污水河岸那串古怪奇特的印迹——那像小花瓣似的痕迹已被大雪覆盖了一半——来到纸片儿家,发现了这幕血淋淋的惨状。 那年冬天,下了好几场这样的大雪,人们在恐怖中盼望着阳光。当白茫茫的雪片覆盖镇子的时候,镇子里好像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在,显得荒凉而孤独。当那些白雪在阳光下流成泥汤时,整个镇子看上去龌龊、肮脏又丑陋。对于乱流镇,那年冬天是黑暗、忧伤的日子。 人们开始关注大自然的魔力。雪和血在人们的心目中缠连在一起,以至于几年之后,当有人提到那年的雪时,多数人在幻觉里看到的是血。 纸片儿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依然很瘦,没有什么分量。她一天一天习惯性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下边睡边做着什么。曾经一度明亮妩媚的眼睛变成一潭干涩的黑暗,它睁得大大的,沉溺在幻觉里。她的嘴唇发白地向外翻着。过路的人都能听到她那当当急响的心跳声和她在睡眠里偶尔发出的古怪的低吟。 “醒一醒,”每天,一个老女人都走过来摇晃纸片儿的脑袋,“该吃饭了。” 于是纸片儿站起来去吃饭。她那亚麻布的白色长裙裹着她衰微苍白的身体,像一缕白色的光线在移动。她的嘴唇轻轻地软弱无力地翕动着:荒漠,荒漠……荒漠……&nbsp&nbsp&nbsp&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