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误会了,我如存有此念,即是对他不是真情,又何必托迹佛门。”
慧根忍不住道:“是呀,但你越说越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朱玲叹息一声,道:“我这满身杀孽,必入地狱,那时虽千秋万载,都和他分离。因此想来想去,都不能死。宁愿趁这个有限的数十年光y,虔心念佛,借佛力以洗去罪孽。这数十年的光y,比起冥府无穷岁月,孰轻孰重,大师自然明白。”
清音大师破颜一笑,道:“原来有这么曲折的理由,贫尼自小已入佛门,至今整整一甲子,却未曾听过这种出家的理由。但这也是缘份,贫尼无话可说。当你来时,贫尼正要闭关,须待一年,方始出关。往常若不是重要之事,慧根绝不会在这刹那间来惊扰我。故此当慧根再三为你求说,要贫尼接见你时,贫尼已想到你一定是个风华高雅的好女子,才能令一向冷傲的慧根也替你求说。如今与你一谈,果然聪颖盖世,言谈高雅,难怪慧根倾折呢!”
朱玲再拜道:“蒙大师慈悲成全,弟子感激不尽,未知何时方可披剃?”此时她对这位清音大师心折异常。单凭她年纪已达六十高龄,看起来却仍然只有三旬左右这一点,便足够叫人钦佩她的功行精深。
庵主又破颜一笑,道:“三戒大法,本是隆重。但我禅宗为佛祖教外别传,路径稍异他宗,贫尼此刻便为你落发。”
朱玲连连叩头称谢,慧根便去预备一切之物。
清音大师吩咐她道:“既入空门,无庸遮面,你可把面幕去掉?”
朱玲徐徐把面幕解下来,露出奇丑的脸庞。慧根女尼骇了一跳。手中热水洒了一地。
清音大师凝视她好一会儿,微微一笑,道:“善哉,贫尼见了,尚觉惊心,何况寻常的人。不过是福是祸,仍未可逆料。”
这位有道老尼,话中隐含禅机,慧根女尼虽是她最宠爱的弟子,却茫然不解。
朱玲忽然流出眼泪,悲声道:“师父请恕弟子暂时不禀明内中原委,弟子实有难言的苦衷。”
清音大师道:“你不必说了,慧根——”慧根女尼应了一声,取了剃刀,走到禅榻前。
襄阳城中,这天中午时分,一个青年壮士从酒楼下来,脚步歪斜在街上直闯。
这位壮士长得浓眉豹眼,身躯雄壮,背上斜c着一把宝剑,丝穗乱摇。此时街道上正甚热闹、行人辐辏。他这么东倒西至地乱闯,自然撞着行人。但莫看他酒气薰天,站都站不稳。可那些被他碰着的人无不横仆开去。顿时一阵大乱,行人纷纷闪避。
大家看他一身华丽衣服,背上又c着剑。都想得到是个练武的人,大约是镖师之类,哪肯招惹闲气。被地碰倒的人,爬起来拍拍灰尘,自己叹声倒霉,也就算了。
这时,街道旁边有一位青年公子,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街中的壮士。这人面如冠玉,剑眉虎目。儒雅风流中,又有威猛之气。尤其是那对眼睛,神采奕奕,顾盼之间,虽无情而似有情。
那个醉薰薰的壮士,突然踉踉跄跄,直撞向道旁。有个妇人发出惊叫声,原来那壮士所撞的方向,有位白发皤然的老人,颤巍巍地挑着两个空箩走着。那个壮士斜冲过来,老人纵然看见,也来不及闪避。其余的行人因已注意那壮士,故此都知道一幕可怕的景象就要发生。但因都是男子,较为沉得住气,故此没叫出声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人影倏闪,那位俊美公子不知何时已站在老人身边。伸手拦处,那壮士恰好撞在他手臂上,顿时止住前冲之势,大家都松了口气。只见那俊美公子埋怨地道:“王师父你最爱饮酒,逢饮必醉,这是何苦呢……”一面说着,一面把那壮士紧扶走开。
片刻工夫,那俊美公子已把那壮士扶出城外。
那壮士含糊不清地叫道:“好剑法……哈哈,原来是……白凤……”
俊美公子矍然一震,问道:“谁的剑法好呀?”
“我……我是石轩中……中……”下几个字,已模糊不清。
那俊美公子睁大眼睛,想了一下,便架着他走到一条小溪旁。先按他坐在地上,然后掬些溪水,泼在他面上。那壮士打个寒唤,睁开醉眼,看见面前的人,便咦了一声,问道:“你是谁?”但跟着又闭上醉眼,身形摇摇晃晃地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俊美公子放目四望,附近并无人家,便扶他起来。那壮士浑身无力,但那公子双手c在他腋下,竟毫不费力便把他扶将起来。走了几步,那壮土朦胧中突然大喝一声,身躯一挺,双臂齐振,右手挥处,恰好旁边有株碗口大的树,吃他掌背碰上咔嚓一声,齐腰折断。
枝叶纷飞中,那人兀自扶住半边身躯,自家身形纹风不动,稳如泰山。
壮士身子一软,便又全靠那公子扶着。走了七八步,那壮士喃喃问道:“你是谁?你想把我怎样?”原来酒醉三分醒。那壮士虽然力不从心,脑中也昏昏沉沉,不能好好地思索任何问题。但凭着平日的训练和反应,仍然知道自己刚才猛一振臂,没把那人震开,乃是极堪惊诧之事。同时又感觉对方扶着自己,脚不点地般向前走,必有企图。
俊美公子第一次开腔,道:“你需要大睡一场,现在我领你到那边草坡上躺一下。”
说话间,已到了山坡间。上面浓荫蔽天,下面绿草如茵,果真是个睡早觉的好去处。
那壮士倒在地上,一会儿便鼾声如雷,沉酣入睡。那公子坐在一旁听着树上小鸟啼声,慢慢也坠入自己飘渺的冥想中。他的俊美的面庞上,不时发生变化。一如有无数悲欢离合的往事,组成一道河流。在他心中的河谷中奔腾流涌。
可是此刻的宇宙是那么平静,过去了的时光和种种事情,都已不存在于这个宇宙间。未来的一切,又未曾发生……那么人们何以常常要回忆着过去,推想着未来,以致总是生活在虚空之中呢?
他沉重地嗟叹一声,起身在山坡上徘徊,不知不觉,走到坡后那片幽静的树林中。踏着落叶,听着鸟语,逐渐深入林中,把多变而可怕的人抛在脑后。
坡上酣睡的壮士,忽然惊醒。睁开眼睛,西沉的红日从树叶下斜斜s到他的面上,使他感到十分刺目。他突然觉得不妙,四肢一振,却丝毫动弹不得。眼睛一惊,看见有三个人也看见身上捆满了鹿筋合牛皮拧成的粗索。
那三个人正在争论,他忍住心中怒气,留心谛听。
“……咱们混了多少年,还是穷光蛋,眼下此事,大家担当点,马上就可以发财。”
“李铭你别油蒙了头,一脑袋惦记着白花花的银子。人家能用这等宝剑,来头就不小。我高瑞可不愿过那心惊r颤的日子。”
壮士嘴唇角微微一动,露出冷笑。心想原来这三个家伙看上了自己的宝剑,趁酒醉酣睡时,把自己四肢捆住。
第三个人此时大声道:“咱们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眼见大财在手,如何能够丢弃?高瑞,你决定不要这笔银子么?”
最后那句话说得甚是沉重。壮士正想这厮言中已露杀机,高瑞大概会软化下来。
只听那人又道:“我陈清波再说句公道话,这柄宝剑拿到飞云庄去,最少也可以弄个十万八万。咱们三个人一分,可以盖大房子,多讨几个婆娘,快活一世,且让我再看看那剑……”
呛地微响,剑己出鞘,那陈清波又道:“这上面刻着白虹两个小字,大概就叫做白虹刻了。”
他语声略歇,突然又惊赞道:“好锋快,这块石头劈为两块,竟连声音也没有,咦,那边是谁来了?”
那壮士真想睁眼去瞧,猛听半声惨叫,跟着扑通两声。
李铭颤声道:“老陈你真把高瑞干啦?”
陈清波狠声道:“这小子我平日就看他不顺眼,正好趁机干掉,咱们好多分点银子。”
“咱们也别想回衙门混啦!”
“呸,这种差事财发不了,却一身臭名,有什么好干的,啧啧,这柄白虹剑真快,连一丝血渍也没有。”
李铭也横了已,大声道:“老陈劳你驾把那厮也宰了,咱们好上路。”
那壮士暗中吸口真气,运足内力,暗暗一绷,忽然大吃一惊。原来那些鹿筋牛皮拧合的粗索,具有弹性,复又坚韧无比。因此他这一绷本来连铁链也得绷断,却弄不动身上的鹿筋绳。他在心中长叹一声,想道:“我自出道以未,身经数百战,对头们闻名胆落,想不到今日竟丧命在捕快手中。”
陈清波哈哈一笑,道:“李铭,你本来也是个精明的人,怎的如此冒失?杀死小高可以,但这厮却杀他不得。”
李铭诧愕反问道:“为什么呢?咱们何必留下后患?”
“杀不得,你再想想就明白了。”
那壮士心中暗喜,虽然比李铭更糊涂,想不通何以会有免死的原因。但只要能够不死,白虹剑失去也没相干。那飞云庄自己虽没交情,却仍然可以垂手取回。当下闭目不动,看他们如何处置自己。
李铭忽然恍然道:“是了,小高虽然惨死此间,但咱们不说,谁也查不出来。但只要验出现场附近尚有别的血迹,不啻留下线索。”
“一点不错,来吧,咱们快挖个坑,把那厮藏好。”
那壮士暗中大吃一惊,敢情这两名捕快打算把自己活埋。偷偷张眼一觑,只见他们已走到坡下。正在思量脱身之地方,那两个公人已找了坡下一处隐处之地,开始小心地挖掘起来。
他们都没有带着锄锹之类,因此挖得甚慢。加以他们为了同伴高瑞被杀之后,案子一发,必有许多其他公人会来查勘现场。一不小心,露了痕迹,此处非被掘开不可。故此他们极其小心地先用刀剑撬松泥土,然后用手把泥捧起来,不使洒开。这个dx向着一丛杂树的根须处挖过去,大半个时辰之后,已在丛树下面挖了一个d,可以把那壮士塞进去,不过要蜷曲起来才够地方。
直到这时,那位壮士还想不出脱身之计,整个人被捆得像个粽子,丝毫动弹不得。暮色已笼罩住大地,树林中十分黯淡,浮动着凄凉寂寞的气氛。
俊美公子自个儿沉面往事,哀伤不尽。他独自倚在一株大树旁,丰神俊逸中带着几分落寞,越发显得潇洒。忽然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大喝之声,隐隐传入耳中。他从忧思中惊醒,留心细听时,又毫无声息。他失笑想到:“我还待在这儿作甚,那厮回醒之后,可能已经跑了……”想着,振衣缓步向林外走去。
这时那位壮士已被李铭、陈清波两名公人,扛将起来,走到坡下dx旁边。
那壮士先前断喝了一声,运足全身真力,仍然挣不断身上绳索,此时已不再挣。到了dx旁边,陈清波冷冷道:“朋友屈驾一次,双腿举起来。别要我大彻八块,多费手脚,你也不能全尸。”那壮士毫不挣扎,只长四一声,道:“大爷就成全你们一遭。白虹剑啊,我平生仗你横行天下,想不到今日却死在你身上。”
他这句话并非无因而发。那是说一方面他因这白虹剑能够切金断玉,为稀世之重宝,价值连城。以致小人觊觎,触发祸机。另一方面,假如不是有这白虹剑在敌人手中,他便还有一个挣扎的机会。他可以用千斤坠的功夫,使敌人搬他不动。难就难在他的白虹剑削铁如泥。人家只须一剑刺来,身上便多个透明窟窿真是非死不可。因此这个计策想了又想,终于不用。
他到底是豪气性格,双腿一曲,道:“两位请吧,别耽误时间。”
李铭佩服地道:“朋友真是一条好汉,只有你才配使用那柄宝剑,现在我们可要得罪啦!”说时,两个人合力把他抬起来,一齐用力。卟一声把他丢在坑内,陈清波蹲下去再加上一脚,把他踢入x中。
只听那壮士叹道:“想不到我魔剑郑敖,竟然丧生在两个小辈手中。”李铭已迅速地把x边堆得老高的泥土,堆落x中。
陈清波一边帮忙,一边道:“原来这厮的名字叫做魔剑郑敖,你可听过这一号人物?”
李铭摇摇头,陈清波忽然惊道:“喂,我好像见到树林中有人影晃动。”
这时已把dx埋平,但未曾铺好枯叶烂草等掩护物。李铭沉声道:“咱们先上坡去瞧瞧,你的剑别带在身边。”他们都是公门中混了多年的人,故此颇有急智。大家公然绕道上坡,全都一边走,一边抽裤子,表示刚才在山下丛树间,乃是解手。
树林中走出一个丰神照人的俊美公子,他一眼见坡上无人,便微现讶容,再看见那具首级和身体分离了的尸体,更加奇怪。
陈清波大喝道:“呔,站住,你姓甚名谁,乃是何方人氏?”
那公子一见他们俱是公人装束。再看清楚地上尸首,亦是公人。心中微动,便昂然答道:“我姓石,名轩中,乃是中州人氏,敢问两位上差在那处衙门办事?”
李铭道:“我们是襄阳府捕快,这里出了命案,你也看见了。请坦白说你从何处来,现在要到什么地方?”
石轩中暗想这公人如此死法,分明是早先那壮士的宝剑一挥所致。为了免得噜嗦,便道:“我性a游山玩水,前日刚从京师来到襄阳。乃奉吏部尚书大人之命,办点要事。因明早便领赶返京师,故此今日下午抽空来城外一游。”
阿、李两个公人一听这敢情好,大家都巴不得快点儿离开。
陈清波道:“石爷原来是尚书大人的专使,小的们哪敢无礼。您老快请吧,一会儿别的人就赶来,碰上了就难多噜嗦。”
石轩中含笑颔首,飘然举步,转瞬间已走出数里。眼见前面就是大道,生怕碰上官人,便落荒而走。一路信步而行,一面想道:“刚才那壮士提起玲妹妹和我的名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非找到他细细打听不叮。”
这时陈、李两人已收拾干净,不留半点儿痕迹,在夜色中,这两个公人翻山越岭,走到半夜,到达一处山麓。只见山腰处一片大花园,楼阁隐隐,飞檐高丈,气派甚大。
他们刚一踏到山脚,陡然两道黄光,迎面s来。陈清波忙扬声道:“我等是襄阳府捕快,有事要谒见庄主。”两道黄色孔明灯光倏然熄灭,黑暗中有人喝道:“两位上差请吧。”
陈、李两人直奔上山,不一会儿已抵达庄门。门房处也有人守夜,他们说明有要事谒见,便在门房等候通报。
隔了好一会儿,这才被领到在内。两人在厅中可不敢落座,站着呆等。又隔了片刻,只听一声痰嗽,从后面老远处传来。嗽声甚是苍劲,可知这位老人家一身内家功夫,造诣极高。
显跟间门口已出现一人,来势之快,令人惊奇。偏又看来举步从容,丝毫不显用力的样子。此人外穿一件轻软丝质白长衫,头戴员外巾,颔下一部黑髯,长可盈尺。两目炯炯有光,宛如黑夜中两点寒星。
这位老人一眨眼已到了厅内当中的大师椅前,摆手道:“两位请坐。”说着,自己已先坐下,顾盼生威。
陈、李两人知这飞云庄老庄主王圭,家资富饶无比,而且势力甚大。每一位上任的知府履新,要拜会的名单中,总有飞云庄王老庄主一份。因此不敢托大,齐齐搭背躬腰唱个诺,李铭道:“小的们深夜惊扰庄主大驾,罪大如山。但实有要事,故此连夜赶来,还希任主宥谅。”
王圭一拂黑髯,朗声道:“两位上差有何贵干?”
陈清波走前数步,双手捧着那柄白虹剑,道:“请老庄主过目,看看此剑毕竟如何。”一个家人把剑接过,送到王圭面前。
王圭利目如电,一看已知此剑乃是稀世之宝。及至取到手中,但觉份量正好合手。再撤出剑刃,呛啷啷一声清朗脆鸣,寒气满厅,白光万道,把一厅灯光都压得黯然无光。王圭情不自禁地喝声彩,道:“好剑,好剑!”伸指轻弹剑身,顿时发出龙吟虎啸之声。
陈、李两人满意地对望一眼,李铭大声道:“老庄主可喜爱此剑么?”
王圭没有即答,再三审视,然后道:“当年万里飞虹尉迟跋,曾以此剑称雄天下,为黑道中一代怪杰。先父成名比他早。但五十年前曾经和他较量过,剧战了一日一夜,终于不分胜负。自此以后,先父便悉心研究剑术,因此老夫反而用剑而弃家传虎叉,此剑闻说已由万里飞虹尉迟跋手中,传给一位后起之秀魔剑郑敖,敢问郑敖如今何在?”
陈、李两人听他如数家珍地把此剑来历说出,却也毫不讶异。原来他们俱知这位王老庄主乃是武林中的高手,不过因家资富有,故此不出江湖走动。但前数年才病故的湘鄂两省总镖头蔡信,乃是飞云庄老庄主的徒弟,他们一向跟随蔡信多年,因而深知这位老庄主脾气高傲,又爱剑如命。
陈清波躬身道:“魔剑郑敖已——死!”刚刚说了这一句话,忽见老庄主双目s出威光煞气,向厅外矍然一瞥。他接着又道:“那厮杀死小的们一位伙伴,却被小的们乘他醉倒,便捆起来,小的们记得老庄主最爱宝剑,因此这件官司一打起来,郑敖必受国法处死,但此剑也将藏充国库。小的们略一商量,便先携剑来见老庄主,假如老庄主留下此剑,那就让衙里多一件无头公案。”
王圭拂髯微笑道:“你们自信手脚够干净么?”
陈、李两人同声道:“小的们身上干系如山,怎敢疏忽儿戏。”
“好,你们想要多少?”
陈清波两掌,坚高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