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声直奔林员外宅,一径冲进去,抓住一个老仆,瞪眼问道:“你是姓岳的?吾神奉旨取你的狗命。”
那老仆吃他单臂举在半空,骇得魂不附体,极力哀叫道:“小的姓林,不姓岳。那姓岳的已到城里去,不在这儿。”
“你敢欺蒙吾神,姓岳的分明在这儿。”
“不,不,大神饶命。姓岳的就在西城门右边的一家铁铺做学徒。”
独臂野豺吕声哈哈一笑,随手把他放在地上,返身奔出林宅。
朱玲得他报告之后,秀眉深锁,道:“真怪,难道竟有如此忍心的母亲?我得伸手管管这件闲事。”当下上马直奔阳新城。入了西门,便是一条街道,果然听到了叮叮当当打铁之声。
她策马向左边走去,大约走了二十家店铺,果见一间铁铺。铺内有四个人,正在锤铁。其中一个执锤的少年,正是岳小雷。只见他上身赤膊,一身污垢。铁锤下处,火星溅飞。而他的汗珠,也随着剧烈的动作而流滴下来。
朱玲心中一阵惨然,叫道:“岳小雷,且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她的声音虽小,但那震耳欲聋的打铁声,却掩盖不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岳小雷耳中。岳小雷怔一下,放下铁锤。旁边用钳子钳住那块炽红铁器的师父粗声骂道:“c你娘的,可是找死么?”
朱玲听到这等粗话,饶她一生纵横湖海,却也不禁面红耳赤。
吕声大怒,一飘身飞入铺内,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夹脸掴去,把那师父刮个大耳光,直撞到墙上去。他道:“小雷出去,姑娘有话说呢!”岳小雷定睛望着朱玲。蓦地跳出店去,叫道:“啊,玲姑姑你真个来了,可想死我啦!”
朱玲把他带到一间饭馆,在楼上拣个雅座,叫了菜肴,然后开始问他。岳小雷起初露出不想说的样子,但终于被朱玲温柔的眼光迫得说出来。
他道:“我被官府送回家后,外祖父没说什么,但舅舅们都骂我没出息,性情太野,才会被恶人诱拐。我母亲只能含泪私下安慰我。过了两日,外祖父大舅父告诉我说,我父亲生前,因家境贫苦,故此向外家借了不少银两。他说目下我岳家贫寒,绝无力偿还。但我已长得相当大了,老是坐食,也不太好。当时我十分激动,大声我说父亲欠他们多少钱,我都将会还清。大舅父笑一笑说,肯不肯代父还债,随便我决定。但目下最好找个事干干。他又说我力气够大,可以做粗重的工作也不要紧。我立刻央他帮忙,倘若有工资可取,我除了吃饭之外,一概还给他们,直到抵捕为止。这份差事,便是大舅父替我找的……”
朱玲微嗟道:“慢道亲情深似海,有时骨r不如无。你妈妈怎样说呢?”
“她不知道。”岳小雷傲然道:“大舅父说她若知道我辛辛苦苦出来做工,一定十分伤心,吩咐我最好别说,假装出来入学读书。”
朱玲哼了一声,睁眼道:“真可恶,欺蒙无知小孩,这些人良心安在。”
“这是我自己肯的,玲姑姑。”
“哼,你欠他家的债,什么时候才还得清,算起来怕要一辈子吧!”
岳小雷低头道:“我不知道,大概他们不会骗我吧?”
朱玲忽然被他的赤子之心所感动。孩子天真的心版,原是一片光明洁白,没有j诈,也不防范。但随着岁月流逝,钉子碰得多了,便也就被社会熏染得失去了天真。她觉得不忍立刻叫他知道太多的人间丑恶,于是道:“好吧,我们暂时不谈这个,先好好吃一顿,然后我再想办法安置你。”
岳小雷身体本就壮健,近日又是苦挨打铁卖力气的生涯,可怜他还没一天吃得足够。此时但见佳肴满席,食欲大动,便狼吞虎咽起来。这等吃相,只看得那心肠日渐软弱的白凤朱玲,鼻子微酸。
直到吃完之后,岳小雷舔着嘴唇定睛看着朱玲,忽然道:“玲姑姑,你真好。长得又那么好看……”朱玲含笑斥道:“你别贫嘴。”岳小雷道:“石大叔呢?你没见着他么?啊,他真是一个大侠,宫大叔好像还比不上他漂亮呢!”她暗中为之一震,但没有表露出来,淡淡道:“我都没有见着他们。”
独臂野豺吕声被魔剑郑敖折辱过,其时郑敖便曾提及石轩中武功天下第一之言,当然他也知道石轩中的威名往事,以及和朱玲曾有瓜葛的传说。虽然知道,但此时听岳小雷提起,心中总不自在。正要询问,朱玲已支他去买两身衣服回来给岳小雷替换,约定在饭馆右邻的一间客栈碰头。
等他去了,朱玲才询问岳小雷关于石轩中的事情。岳小雷一一说了,还提起唐紫琼后来也曾探他之事。朱玲自命近日来已勘破世情,再也不为情字所苦。可是,一听到石轩中的名字,心里怦然而动。及至听到唐紫琼和石轩中见面说话,一股不自在之感,便涌上心头。
吕声买衣服回来,岳小雷便去洗澡更衣。朱玲心绪不安,便着吕声设法把岳小雷的事情办妥。吕声领命去了,直到傍晚时才回到客店来。
这时岳小雷刚刚在房中闭目运行坐功,那是朱玲所教的初步功夫。岳小雷这半个月来不断地练,已甚有成绩。等岳小雷练功完毕,朱玲便对他说,要带他周游天下,长点见识。此事已得他母亲应允。岳小雷本欲回家向母亲辞别,但朱玲诈说身有要事,已来不及。最好等下次再带他回来和母亲晤面。岳小雷十分信任朱玲,当时便答应了。
无情公子张咸等了四五天,真是等得望穿秋水,还不见伊人倩影,等得心烦气c,那村舍主人共是夫妇两人和两个小孩,都因小故而被他全部杀死。朱玲一回来,他大喜过望,但同时又忐忑不已,不知她曾经去会晤了什么人。
朱玲教岳小雷喊他一声张大叔,他哪有心情理会,鼻孔中晤了一声,便问朱玲道:“你上哪儿回来?使人有一日三秋之感。”岳小雷见他派头甚大,小心灵中便不喜欢此人,管自出屋去闭走一番。
独臂野豺吕声抢着道:“公子,她是白凤朱玲姑娘呢!”
无情公子张咸呆了一下,然后道:“啧啧,久闻碧j山玄y教鬼母座下,一凤三鬼之中白凤美色倾天下,原来你便是朱玲。我如今方信江湖上传言无虚。”
朱玲被他这一捧,心中自然受用,微笑道:“别瞎扯了,我们到阳新县去了一趟,把那孩子带回来了。”
“你就是要去看他?”
“不错,怎么啦?你为何叹气?”
“没有什么,只不过像在心上移开了一块大石,故此松了一口气……啊,请别怪我肆言无忌。”
说到这里,地哑星君蒋青山和独臂野豺吕声都知趣地退出房外。
朱玲默然无语,想起自己一生中,已有四个男人对她表示倾慕之意。除了一个厉魄西门渐相貌奇丑之外,全都是当今武林中叫得响的高手,而石轩中、宫天抚、张咸这三人,除了武功出众外,品貌和学问都不凡。这些熟悉可恋的脸容掠过心头,反令她更加默然迷惘。
无情公子张咸这时真个叹气道:“现在知道你是朱玲,我反而觉得快慰一点。因为我见过石轩中,他的武功品貌,的确可以匹配你。因此你当晚想坠崖而死,为了他,我便觉得你还值得这样做。要是你为了其他的凡夫俗子,我可能会看轻体哩。但请你别怪我的妄想遇思,我实在是情不自禁。你有权不爱天下任何人,但反过来说,天下人都有权爱你。对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我已深知情味之苦,实有令人悲不欲生之处。因此,你最好别想尽法子来挑动我已经死寂了的心弦,我求求你,否则日后只有悲哀和痛苦。”
无情公子张咸坚决道:“不,我绝不会令你难过,纵然日后你对我不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心好了,但我却想知道你为什么认为一定没有好结果呢?”
她垂下螓首,不声不响。只听张咸又道:“假如你肯忘记了他,同时又能够对我发生感情的话,怎会没有好结果呢?”
朱玲本想将自己命运不样告诉他,但回心一想,这个理由自己虽然确信不疑,但未免近乎玄虚,便不说出来。抬头淡淡一笑,道:“只要你记着你的诺言,那就行了。”说到这里,她好像听到岳小雷喊她的声音,但只听了一半,便没有了。以为自己听错,没加理会。
张咸问岳小雷来历,朱玲把一切详情说了,便出去找岳小雷。张咸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如有所悟的y险微笑。
朱玲出了屋门,忽然惊叫道:“喂,你们干什么?”敢情地哑星君落青山和独臂野豺吕声两人,一个抱住岳小雷,一个用蒲扇大的手掌,紧紧掩住他的嘴巴。她这一叫,可把他们的手都叫松了。
岳小雷挣脱下地,直跑过来,口中叫道:“玲姑姑,快去看看,屋外的池塘中有四具死尸。他们不让我叫你出来。”朱玲急忙跟他绕到屋后,只见在那小池塘中,浮着四具尸首,两个是成年男女,两个是小孩子。她一看就晓得是村舍的宅主一家四口,如今都惨不忍睹地浮尸池中,遭了灭门大祸。
无情公子张咸走到朱玲身旁,轻轻道:“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千万别一怒而去……”她脸罩严霜,嗔声道:“果然是你干的。”
地哑星君蒋青山跃过来,咿呀直叫,用拇指直点自己心窗,表示是他所为。
无情公子张咸道:“青山,你不须抱揽过去,她晓得是我干的。”说罢,长长一叹。接着又道:“朱玲,你不可能想像到我这几日如何过的,我恨不得毁灭了整个宇宙。”
朱玲面色微变,忖道:“他这个心地毒辣和性情偏激的人,真可能大大屠杀世人。假如我拂袖而去的话。”
张咸虽然低头,其实双目余睨,尽见她的表情,心中暗喜,又道:“说老实话,只有血腥味和濒死前的惨状,能够使我刺激得暂时忘了你……”
她不再言语,吩咐蒋青山道:“快把他们捞起来,找个地方好好埋葬。”然后携着岳小雷的手,回到屋子里去。
“碰到这种像疯子一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她苦恼地想。“除了我一个人之外,他不关心任何人。以他的骄傲自负,却肯在我眼前低三下四,唉,真是孽缘。”她不知不觉地喃喃道:“这个疯子般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岳小雷应声道:“我有办法,玲姑姑你把他杀死,不就行了?”
朱玲矍然望他一眼,微微颔首,但嘱咐他道:“以后你不难说这种话,提防他们听见,先把你杀了。”岳小雷昂然道:“俄不怕,我会和他拼命。”
朱玲嗔道:“连你也不听话了么?”岳小雷立刻软下来,道:“姑姑别生气,我不再说便是。”她容色稍霁,随即开始烦恼地在房中踱圈子。过了好一会儿,她下了决定,轻轻道:“只有这个办法。”跟着便大声道:“小雷,去把张大叔叫来,只要他一个人。”
岳小雷芜尔而笑,向朱玲伸出大拇指,傲然出去。却见张咸和吕、落两人正在门前不远处,呶呶地谈论着什么事。蒋青山看见岳小雷出来,立刻用手势要他们住口。
“玲姑姑请张大叔你自个儿去谈谈呢。”岳小雷叫道。
无情公子张咸微微迟疑一下,便大声应道:“好的,我来啦!”应罢拔脚走入屋去。朱玲含笑凝眸,瞧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敛去笑容,换上愁怨之色叹道:“你天生就是这么不把人命放在眼内么?”
无情公子张咸坦白地颔首,道:“一向都是如此,但也许只有你能够改变我。”
朱玲心想自己的确可以改变他,只要把他杀死,再冷酷无情的性格,也不能肆虐。她苦笑一下,道:“古人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对你却不适用。唉,为什么你会这样呢?”
无情公子张咸正要答话,朱玲已接着道:“算了,我们别谈这些。我刚刚回来,你可喜欢听我吹奏一曲?抑或是要我办些什么事?”
无情公子张咸呆了一下,双眉皱锁在一起,终于慨然道:“好极了,我极盼望你能特地为我吹奏一曲。另外我还有一个心愿,但要请你答允不生气,我才敢说出来。”
朱玲道:“今天我绝不再生你的气,你说吧。”
张咸走近她身前,轻轻道:“我要亲你一下,仅此一吻,此生再无遗憾。”
朱玲大吃一惊,想不到他竟是这个心愿。如若换作平时,她可能打他一个耳光。但这刻回心一想,他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下,这个心愿倒不为过。她自个儿心口相商了好一会儿,抬目忽见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意思。那是悲惨、自怜、慷慨、勇敢等各种情绪的混合。这两道眼光,使得她为之颤栗起来,突然闭上眼睛。
无情公子张咸把她拥在怀中,热烈地吻她那丰润鲜红的嘴唇。他把她抱得这么紧,生像将一生的热情,都要这片刻间发泄干净。他的热情,使得朱玲为之心弦震颤,情感激动。已经寒冷如灰,紧紧关闭了的心扉,重又开放。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无情公子张咸双臂一松,便声道:“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亦总将记住今日这个温馨的片刻……”说完,他背转面在椅子上坐下,虎目中偷偷弹出两滴英雄泪。
朱玲没有转到他面前来。刹那间,一缕箫声,袅袅升起。一开始便是南吕宫的调子,策声中尽是感叹矜怜的味道。
无情公子张咸长长叹一口气。今天他特别容易被这种神妙的箫声感动,只一开始,已忍不住感慨地长叹一声。箫声从窗户间飘送出去,随风散布在四野间。是那么婉转动听,扣人心弦,以致屋外的三人都听得呆了。
朱玲纤白如玉的手指,轻轻跳动,调子已改为惆怅忆思的正宫。仿佛她曾遗失了最宝贵的东西,因此不能自禁地追忆和惆怅。顷刻间,策声变为凄惶神伤的高调,大有征人欲去,关山万里,烽火狼烟,生离等于死别。或如嫠妇夜泣,思忆良人,荒冢枯骨已寒,而生者哀情万斛,则死别更惨于生离……
张咸一生之中,情感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箫声扣击在他心弦上,竟为热泪盈眶。朱玲凤目中也凝闪着泪光。她移到张咸身后,忽然放低竹箫,轻轻叹口气。伸出食中两指,向着他背上灵台x,慢慢点下。
忽见张咸身体一震,之后便不再动弹,也未回转头来。她知道两指一落,张咸纵有奇功护身,也护不了这背上灵台x大x。心中微酸,却咬牙狠心疾点下去。张咸低哼一声,突然从椅子上直仆下去,倒在地上,声息寂然。
朱玲以抽遮目,不忍看他惨状,自个儿直退到床边坐下。喘了几口气之后,定一定神,想道:“我怎的如此无用,在那千钧一发之时,竟出不了全力,仅仅将他点晕过去。现在叫我再下一次毒手,如何使得。”这时万籁俱寂,因此张咸倒在地上的声音,屋外都可以听到。
朱玲闭目寂然而坐,手中竹箫不知何时,已掉在地上。突然她跃起,飘落在他身边,伸出玉掌拍在他背心上。张咸吐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她蹲在他旁边,黯然道:“我要杀死你呢!”他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
朱玲骇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闪避?”张咸坐起来,悲哀地瞧着她,道:“人生到头来,终难逃一死。我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下,不比让仇敌杀死我更好么?”
朱玲啜泣起来,摇头道:“你这个人到底无情,难道你不会想到我日后难过么?”
张咸叹道:“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你既然这样说,刚才又肯让我亲你,可见得我在你心上已占了重要的位置。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你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国色天香四个字,还不足以形容你。我自问配不上你,因此我仅要求在你心中有一席位。便已心满意足。现在幸而你没亲手杀死我,那么我建议一个方法,你就不必日后难过了。”
白凤朱玲听得呆了。要知她虽然以前曾有三个男人爱她,但他们都不曾当面说出这么率直的真挚爱意。张咸的口才甚佳,娓娓道来,实不啻九天仙乐。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我现在走出去,自己弄死自己,不就完了。”
朱玲还没开腔,张咸已解释道:“我自己毁灭自己,算不得你亲手杀我。这样你或许会因而感动,将不会忘记我。”
朱玲怅然道:“想不到当晚是我要寻死,你救了我的性命。而现在反而要你毁灭生命,好不滑稽。人们总是自寻烦恼,果真不假。”
张咸站起身来,朱玲见他果真要走,心中感动之极。这种伟大忘我的爱情,古今罕闻。于是她也起身,把他拉住,柔声道:“你不必去了,我还有一个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