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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和孩子一出门,覃虹就招呼我们坐到桌子旁。
“你都看见了,君君和你毫无关系。张望,你来君山,我们欢迎你故地重游,但所有的事情都到此为止。吃完饭,你就开车回武汉吧,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覃虹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向我讲明了以下几个问题:
君君肯定不是我的儿子;
这是我第二次来君山,她请我吃饭,不过是尽地主之谊;
她和我之间的事情已经彻底了结,希望我今后不要再打搅她的生活;
我是有家室的人,应该尽快回家过年。
这时保姆推门而入,君君跑到覃虹与阿修之间站着,张着粉红的嘴唇,阿修夹了块卤牛r,塞进了孩子的嘴巴里。我看见覃虹脸上再次闪过一丝微笑。
等保姆带着君君一出门,覃虹说,有件事我如果不说出来,你们两人可能会相互猜忌一辈子的,今天是个合适的机会,你们听好了——“三年前的那天我决意离开武汉,回君山开家自己的店子。那天早晨,我收拾好了行李就打车来到了汽车站,买好票后上了车。同座的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孩,腆着一个大肚子,身边竟然没有任何陪护的人。我感到非常奇怪,就和她闲聊。女孩说了几句话就眼泪婆娑的,在我的追问下,她告诉我她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可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坚决不准她把这孩子生下来。可怜的女孩本来要去做引产手术的,犹豫来犹豫去,结果错过了最佳时机,没有医生愿意为她做这个手续了。女孩的家在武汉,和那个男人好上之后就一直住在他为她租的房子里。她怕家里人知道她怀了孕,已经有半年不敢回家,而男人威胁说她若生小孩今后就再也不管她了。女孩在绝望中多次想到过死,但每次只要一将手掌搭放在日渐隆起的肚皮上面,就打消了寻死的念头。眼看产期临近,女孩决定去外地找个陌生的环境把孩子生下来。我问她离产期还有多久,她说就这几天了。
“汽车驶下高速公路后不久停在一座加油站门前,旅客下车吃饭。将近一点钟了,大家都饿得饥肠咕咕。我问女孩想吃点什么,她摆摆手,说不想吃,想去上厕所。于是,我扶她进了公厕。从里面出来,女孩突然捂住肚子,脸上的表情极其惊恐,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喃喃道:羊水好象破了,大概,大概要生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总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在路上吧。我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跑上车把我们俩的行李都拿了下来,然后去停车场找到一辆停在那里的小车,向主人说明了情况,恳求了半天,人家才答应把我们送到三公里之外的一座镇卫生院去。我记得那个镇子名叫‘花果镇’。
“当天晚上,孩子就出世了,所幸mǔ_zǐ平安。我一直陪护在这个女孩的床边,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她在替我承担苦难……”
讲到这里,覃虹目光如炬,盯着我,足足有五秒钟。之后,才垂下眼皮,继续说道:“一周以后,女孩搭上了回武汉的班车,而我带着她的孩子回到了君山。这就是君君的来历。”
我和阿修都傻乎乎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半晌没有说话。后来,覃虹去了趟洗手间,等她眼睛红红地回来,我和阿修已经喝醉了。
腊月二十八日,天刚蒙蒙亮,我收拾好行李离开君山。街道上雾气很重,能见度不过十来米。我打开雾灯,看见几条狗悠哉游哉地行走在灯光下,也不理会我按喇叭。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天气状况里驾车,不免有点忐忑不安。驶出街区后,我把车停靠在马路旁,准备等到雾气减弱些再上路。
八点钟了,路面上的人群开始熙攘起来,但大雾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我心算了一下,若按照三四十码的时速行驶,大概能够在十点左右上高速路。我决定硬着头皮出发。好在一路上车少人稀,浓雾也开始淡了。九点半,我来到了花果镇,就是君君出生的地方。想起覃虹曾说三公里之外就可以上高速公路,我决定在这里休息片刻,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呐,我实在饿得不行。
随便找了家路边餐馆坐下来,我要了碗牛r面,闷头狼吞虎咽。太阳穿过烟尘般的雾霭暖暖地照耀在马路上,收割后的大地静谧得好象干枯的调色板。来镇上的赶集人手拎肩扛,好一派繁闹的景象。这就要回家了,可我心里没有激动。我呆呆地望着涌过眼前的人潮,一波又一波,大多数人的脸上都绽放出笑容,粗糙的,妩媚的,光亮的,或艰辛的,但总是笑容。而我却笑不起来,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我招呼老板过来付了钱,起身朝车走去。蓦地,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丝光亮:“花生”该下崽了吧?没想到这一回杨芬居然发了慈悲之心,允许它结交男友。以前我曾多次建议杨芬找家品种纯正的狗,让“花生”尝尝那种滋味,都被杨芬断然拒绝了,她一直在给“花生”喂避孕药。我掏出手机给杨芬打了个电话,她正在超市购物。
“都买了些什么?”我问。
“‘花生’大概今天晚上就要生产了,我买了奶粉和狗粮,担心它奶水不够。”电话里面杂音很大,杨芬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接着她问我能否赶上“花生”的产期前回家,她怕到时候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
“应该行,”我回答。
当然行,只要上了高速,用不了几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我眼前浮现出了一团涌动着的r溜溜、毛茸茸的画面,无数条小狗崽拥挤在狗窝里,紧闭着眼睛,听凭它们天生嗅觉将自己引向母亲鼓胀的茹房……刹那间,我感觉到心中终于滚过了一股暖流。
我还以为花果镇是很容易穿越的,可是当我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朝镇西方向驶去时,才意识到其艰难程度出乎我的想象。首先是赶集的人群,这些人根本就不讲究什么交通规则,挑箩筐的农民横行在马路中央,小商贩们也把地摊摆到了路中间,还有些无所事事的人索性坐在马路上大扑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得不拼命按喇叭,为了让别人让出空道,我先后三次掏出香烟扔向他们。即便这样,仍然有人站在马路中间傻乎乎看着你的车,并不时伸出手掌拍打一下你的车棚……交警都到哪儿了?我嘀咕着,如履薄冰。其次,这个镇子岔道特别多,稍不留神就会从某个巷道里冲出一辆拖拉机或者是摩托车,让你惊出一身冷汗。我用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才走出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街道,前面似乎开阔些了,人流也稀疏了。我看了看路况,心想只要通过了前面那个停车场应该就顺畅吧。
眼看就要通过这个路段时,突然,听见后面传来“砰”的一声,我的身子朝前一冲,差点撞在方向盘上。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辆塞满乘客的中巴车追了我的车尾!
我熄了火,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车尾处察看着灾情。巴士司机却躲在车里面不肯出来。我掏出手机,那家伙可能担心我是要掏手机报警,这才赶紧跳出驾驶室。
你说怎么办吧,我用手机指点着被撞得不成样子的后备箱,几只后灯全都破碎了,油漆也被刮掉了许多。
巴士司机是个小个子,长得尖嘴猴腮,他跳下来后不先看车,而是看我的穿着打扮。他看了半天,然后嘀咕道,你说咋办?反正事故已经发生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再说啦,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何况我的车也坏了。他用脚蹬了两下巴士的横杆,嘀嘀咕咕地抱怨道,什么狗p的平安路啊,这路这地方不出事故才他妈的怪!我每次走这里都提心吊胆,还是遇上了倒霉事。
小个子的话让我想笑,但却笑不起来,真他妈的倒霉。现在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你说怎么办吧,要是想公了我就马上报警,让警察来处理也好,免得扯不清楚责任;要是想私了呢你就给个价,我还不晓得到哪里去修车呢,大过年的。你说吧。”
巴士司机不回答,他蹲在道上仰头看着我,转移话题问我是哪儿人,然后问我这是私家车还是公车,最后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试图用他油腻的手拍拍我的肩膀,被我躲闪过去了。他不好意思地搓搓自己的手掌,说道,“这样吧,我们打个商量,你把这辆车折价卖给我吧?”
哈,这家伙真荒唐!我笑了,问,你知道它值多少钱吗?
多少钱?我猜就十来万吧。
笑话!我说,十来万可以卖两个轱辘在街上滚呢,告诉你,我买的时候花了四十多万!
我以为我的话会吓他一下的,哪知他面不改色,蹲下身脸几乎要擦在地上,检查我的车底盘,又走到前面的玻璃窗前胡乱瞅着,转悠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我身前站下,慢悠悠地说道,你说的是以前的价格,但现在值不到那么多罗。我是个实在人,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个看重钱财的人,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虽然今天的这种方式不怎么友好。这样吧,咱们爽快点,你愿意卖吗?
卖车?把这辆随我走了这么远路的车给卖掉?哈,这样的念头我还从来没有过。现在,突然被眼前的这位其貌不扬的家伙提出来,我除了感觉有些荒唐好笑外,还真在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正掏打火机,那家伙已经把火点燃凑近了我唇边。我可不是说的玩的儿,我是真想买部小车,我开巴士都七年了,早他妈的烦死了!他嘀咕道,再说,我最近也需要一辆这样的车出趟远门……
我嘿嘿直笑,心想,我这辆“奥迪”的命怎么比我还苦啊,才出了趟远门,又要出远门。“你准备去哪儿?”我问。
巴士司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因为车上的乘客已经闹起来了,他走到自己的车门口,示意售票员下来,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胸前挂着一只褪色的帆布包,我听见他们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那个妇女打开车门,开始让所有的乘客下车退票。乘客离开后,巴士司机又回到我身边,问道,“你应该三证齐全吧?”他的口气好象已经和我谈妥了似的。
我说,让我再想想。
想什么呀,你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你看,车已经撞成这样了,即使修好了,你再开也有失身份是不是?那家伙说道,你转身就可以买辆更好的,完全没有必要恋这个旧嘛。
你准备出什么价?我扔掉烟头,有些动心了。
十万。
我摇头。
十二万。
我继续摇头。
那你说多少?
十五万。不能低于这个价,我得尊重这车的实际价值,这是个尊严问题。我说。
一堆铁、橡胶皮,哪有什么尊严啊,你言重了,巴士司机叫嚷起来,十五万是不是太高了点?你再想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