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是张学专家水晶的说法。张爱玲逝世以后,水晶发表《张爱玲创作生涯》一文水晶《张爱玲创作生援》载一九九五年九月千日台北饼合报》副剐,文中说到在香港大学求学的张爱玲偶然看见上海《西风》杂志征文,题目是我拘字数限定在五百字以内,她寄出《我的天才梦》应征,结果被评选为首奖,中途又告取消,变成了第十三名荣誉奖。水晶还指出:得首奖的就是后来以写《未央歌》、《人子》成名的吴讷孙(鹿桥)先生。显而易见,除了吴讷孙(鹿桥)获得首奖这一条外,水晶的说法基本沿用了张爱玲的回忆。
第三种是红学家赵冈的说法。赵冈在《张爱玲(西风)鹿桥》一文赵冈《张爱玲(西风)鹿桥》载一九九五年十月十一《联合报》副刊、中表示,关于《天才梦》获奖,他的记忆与水晶所说不同。赵冈认为张爱玲征文原题是《天才梦我的童年》,而非《我的天才梦》之题。而且所获之奖是特别奖,而非荣誉奖,不是排名第十三名。赵冈还指出,征文首奖并非为吴讷孙(鹿桥)所得,而是由一位张姓作家所得,题目是《断了琴弦我的亡妻》,是一篇悼亡之作,情词倭切,绝非想像出来的作品。吴讷孙先生此时大约还在西南联大读书,年龄不符,似乎无此经历。赵冈进一步回忆了是次征文前四名得奖作品听题目和内容梗概,强调均与吴讷孙无关,因此有必要与水晶先生对证一番。
年代相隔久远之事,回忆总不那么可靠,总会与史实有所出入。张、水、赵三家之说那家更接近历史真实呢?抑或每家都有部分错讹?经查《西风》原刊,真相方才大白。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el出版的《西风》第三十七期刊出《(西风)月刊三周年纪念现金百元悬赏征文启事》,从而揭开了这次重要征文的序幕。《征文启事》对这次征文的宗旨、题目、字数、期限、应征资格、手续、奖金、揭晓方式等项都有具体的规定和说明,对澄清三家之说不可或缺,故照录如下:
《西风》创刊迄今,已经三周年了,辱承各位读者爱护,殊深感激。在一年多以前,我们为提倡读者写杂志文起见,曾经发起征文,把当选的文章,按期在《西风》及《西风副刊》发表,颇受读者欢迎。现在趁《西风》三周年纪念之际,为贯彻我们提倡写杂志文的主张起见,特再发起现金百元悬赏征文,并定简约如下:
(一)题目:我的
攀凡关于个人值得一记的事,都可发表出来。题目由应征者自定。如:我的生活、我的奋斗、我的痛苦、我的悲哀、我的恋爱、我的婚姻、我的好癖、我的成功、我的失败、我的梦、我的志愿、我的人生观、我的理想、我的世界、我的教育、我的职业、我的学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子女、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丈夫、我的妻子、我的丈母、我的媳妇、我的女婿、我的爱人、我的仇敌、我的亲戚、我的朋友、我的教师、我的高徒、我的上司、我的下属、我的衣食住行、甚至我的头发、我的帽子、我的鞋子、我的只要值得记述。都可选作征文题目。内容要实在,题材要充实动人。
(二)字数:五千字以内。
(三)期限:自民国廿八年九月一日起至民国廿九年一月十五日止,外埠以邮戳为准。
(四)资格:凡《西风》读者均有应征资格。
(五)手续:来稿须用有格稿纸缮写清楚,于稿端注明作者姓名住址,附寄每期附印于征文启事中之三周年纪念征文印花一枚,并于信封上注明纪念征文字样。无印花者虽佳不录。每人所投篇数并无限制,唯每篇须附印花一枚。来稿请寄上海霞飞路五四二弄霞飞市场四号西风社编辑部。
稿件不论录取与否,概不退还。
(六)奖金:第一名现金五十元,第二名现金三十元,第三名现金二十元。第四名至第十名除稿费外,并赠《西风》或《西风副刊》全年一份。其余录取文字概赠稿费。
(七)揭晓:征文结果当在廿九年四月号第四十四期《西风月刊》中发表。至于得奖文字,当分别刊登于《西风月刊》、《西风副刊》中,或由本社另行刊印文集。
应该承认,《启事》所示征文规则是比较公平和公正的。从《启事》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张爱玲回忆中关键的一点,即征文限定的字数并不是五百字。而是五千字以内,相差竟十倍之多!这则《启事》自第三十七期开始,在《西风》接连刊登了五期,照例张爱玲关注《西风》,既要应征,总不至于弄错征文字数,而她偏偏粗枝大叶,写了仅五百字左右的《天才梦》应征,否则,我们今天或许会读到一篇洋洋洒洒,更为精彩的《天才梦》了。
一九四o年四月,《西风》创刊三周年纪念征文揭晓。据该月一日出版的《西风》第四十四期编者的《(西风)三周年纪念征文揭晓前言》透露,共有六百八十五篇作品应征,可谓佳作纷陈。执笔者有家庭主妇、男女学生、父亲、妻子、舞女、jūn_rén、妾、机关商店职员、官吏、学徒、银行职员、大学教授、教员、失业者、新闻记者、病人、教会及慈善机关工作人员、流浪者、囚犯等,寄稿的地方本外埠,国内外各地皆有,社会上各阶层、各职业界、各方面、各式各样的人差不多都有文章寄给我们,可见会写文章或想写文章的并不只限于文人学者,同时也可以显示《西风》已经渐渐侵入了社会的各阶层。然而,也因此增加了评选的困难。
编者宣称是以内容、思想、选材、文字、笔调、表现力量、感想、条理、结构等条例为准则,以定去取的。他们自信确曾用着冷静的头脑。公正的态度,客观的眼光,把投稿者每篇心血之作详细阅读过,但在选定得奖的文章,以及决定名次时,还是觉得左右为难。编者坦陈他们有可能委屈了一些佳稿,最后决定在十个中选名额之外,另外定出三个名誉奖,以增加读者的兴趣,同时减少他们的歉憾。全部得奖名单也照录如下:
第一名 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 水沫
第二名 误点的火车(我的嫂嫂) 梅子
第三名 会享福的人(我的嫂嫂) 若汗
第四名 谁杀害了姐姐?(我的姐姐)绿波
第五名 残恶的交响曲(我的妹妹) 家怀
第六名 淘气的小妮子(我的同窗)鲁美音
第七名 无边的黑暗(我的回忆) 方菲
第八名 结婚第一年(我的妻子) 吴讷孙
第九名 我做舞女(我的职业生活) 凌茵
第十名 孤寂的小灵魂(我的妹妹)连德名誉奖
第一名 困苦中的奋斗(我的苦学生活) 维特
第二名 我的第一篇小说(我的小说) 南郭南山
第三名 天才梦(我的天才梦) 张爱玲
拿这个正式公布的得奖名单与张、水、赵三家的回忆相比较,不难发现三家的说法都有错讹。有必要指出的是,三名名誉奖的奖金额与第四至第十名的相同,即除稿费外,赠《西风》月刊及《西风副刊》全年各一份。所以,确切的说,张爱玲获得的不是《西风》征文第十三名荣誉奖,而是名誉奖第三名。吴讷孙(鹿桥)也确实得到了征文奖,但不是首奖,而是第八名。
大有争议的征文首奖《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作者水沫来自上海,很可能是个笔名。此文在《西风》第四十四期上随评选结果一并刊出,系作者在爱妻去世后的第二十天所作,思念殷殷,感情深挚,是一篇感人的悼亡之作。全文字数刚好是五千字,根本不存在张爱玲所说的不讲字数,破格录取。那么,又怎么解释张爱玲先收到获得首奖通知,后又突然改为名誉奖第三名的指责呢?这极有可能也是张爱玲误记。她当时收到的该是获奖通知,而不是获首奖的通知。假定正如像她所说中途变卦,《西风》编者大可改授她第二名或第三名,或者授予她新设的名誉奖第一名。而不至于把她改为名誉奖的最后一名,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较为合理的解释是,《西风》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授予她首奖,而只考虑授予她名誉奖。至于张爱玲所说的首奖作者用得着这笔奖金,故而《西风》编者帮他这个忙,是否根据确凿,还是当时张爱玲远在香港道听途说?因当事人均已下世,只能永远存疑了。
《天才梦》与名誉奖第二名《黄昏的传奇》名誉笑第二名公布名单时题为《我的第一篇小说(我的小说)》,但全文正式发表时题改为《黄昏的传奇(我的第一篇小说》,想系编者历为l一同发表于一九四0年八月《西风》第四期。平心而论,获首奖的《断了的琴弦》虽然文情并茂,毕竟只是中规中矩的抒情文,不像《天才梦》短则短,却是才华横溢,意象奇特,时有神来之笔,最后一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出自二十岁的少女之手,道尽了多少人间沧桑,实在令人惊奇,也令人回昧无穷。但这是文学趣味见仁见智的问题,编者评选《断了的琴弦》为第一名自有其道理,不能苛求。何况这次征文得奖作品结集出书时,以天才梦为书名,可见编者对《天才梦》还是欣赏的。
其实名次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西风》藉这次征文提倡西洋杂志文体,企图在我国杂志界灌进一些新力量 张爱玲的《天才梦》在近七百篇征文中脱颖而出,首次在全国性刊物上亮相,意义非同一般。它昭示着一颗文坛新星已冉冉升起,张爱玲从此走上了职业写作的不归路。张爱玲晚年对此事的回忆也是耐人寻味的。回忆录最大的价值在于为历史保留下一些真实,因此,比较客观、坦然、真实地对待自己与历史,无疑是最为重要的。对《天才梦》获奖经过的误记,既表明张爱玲对自身文学才华的充分自信,也表明张爱玲毕竟也是常人,她再清高,再通达,仍很在乎自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这是值得张爱玲生平研究者思考的。
(原2001年1月《作家杂志》383期)
张爱玲的画
张爱玲文、画双绝。
张爱玲不以画名。但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像张爱玲这样在绘画上也有独特表现的杰出作家,几乎不作第二人想。
张爱玲自小就有绘画的天分,喜爱东涂西抹。她后来回忆自己八岁时创作了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快乐村》,就自绘了c画多帧;到了九岁时,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终身的事业(《天才梦》),而文字生涯并不在她考虑之列。一l七年夏,张爱玲自圣玛利亚女校高中部毕业,在答复校刊《凤藻》的个人性格调查时,在拿手好戏这一栏填写的也是绘画而非其他。这多少有点出人意外。因为此时的张爱玲已在校刊《国光》上发表了备受赞誉的小说《霸王别姬》、《牛》等,开始在文学创作上迈步了。
张爱玲的绘画才华。从她弟弟张子静的回忆录中也可以得到证实。早在五十八年前,张子静就告诉我们张爱玲能画很好的铅笔画(《我的姐姐张爱玲》)。张爱玲驾鹤西去之后,张子静更在长篇回忆录《我的姐姐张爱玲》中写道,张爱玲中学时期,一到寒假就忙着自己剪纸、绘图,制作圣诞卡和新年卡,她还曾在寒假中自己裁纸和写作,编写了一张以我家的一些杂事作内容的副刊,同时不忘配上此c图。
也许读者想象不到,张爱玲最早在正式刊物上亮相,既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恰恰是她的绘画,这有她自己的有趣的回忆为证:
生平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我五元钱,我立即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童言无忌》)
从中很可以感受到张爱玲第一次发表画作时的雀跃心情。
青年时代的张爱玲仍痴迷于绘事。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张爱玲正在香港大学求学。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她仍兴致勃勃地画画。对此。她后来也有具体生动的回忆:
由于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我画了很多图,由炎樱着色。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欢喜赞叹,似乎太不像话,但是我确实知道那些画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画的,以后我再也休想画出那样的图来。(《烬余录》)张爱玲还得意地提到教授日文的俄国教师看见我画的图,独独赏识其中一张,是炎樱单穿一件衬裙的肖像。他愿意出港币五元购买,看见我们面有难色,连忙解释:五元,不连画《流言》c图《风兜》框(《烬余录》)。可惜我们无法知道这笔画作生意最后是否成交。
张爱玲是如此酷爱绘画,她对于色彩和字眼同样极为敏感,假如她继续自己的绘画生涯,她将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位优秀的画家。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拿手好戏放在了一边,选择了文字生涯。毫无疑问,张爱玲更钟情卖文为生而不是卖画为生。当她一九四三年春以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正式登上上海文坛,一举成名之后,绘画就成了她的业余爱好。她仍时不时趁兴涂上几笔,为自己的小说和散文c图,也为别人的小说和散文c图,还为自己的书和别人的杂志设计封面,但这已是煮字之余事,兴尽就罢手。五十年代以降,除了为散文小说集《张看》设计封面这个惟一的例外,张爱玲完全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尽管张爱玲画龄不长,发表的画作也不很多,但她的画和她的精美文字一样,在当时的上海文坛上广受注意和赞誉。
一九四三年五月。 鸳鸯蝴蝶派著名作家周瘦鹃慧眼识宝,在他主编的
大家闺秀《紫罗兰》杂志上开始连载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也正是在这一期《紫罗兰》上,周瘦鹃写了《写在(紫罗兰)前头》一文,文中追述了张爱玲向《紫罗兰》投稿的经过,在回忆张爱玲和姑姑专门为他举行的家庭茶会时说:
《流言》c图《大家闺秀》我们三人谈了许多文艺和园艺上的话,张女士又拿出一份她在《二十世纪》杂志中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国人的生活与服装》来送给我。所有妇女新旧服装的c图,也都是她自己画的,我约略一读。就觉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画笔也十分生动。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中国人的生活与服装》是用英文写的。周瘦鹃在钦佩张爱玲英文的高明的同时,对张爱玲为该文所作的c图也表示肯定,称赞她画笔也十分生动,虽只短短的一二句话。却是目前能见到的对张爱玲画作最早的公开评论。
第二位关注张爱玲画作的是柯灵。三个月后,柯灵在他主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