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的时候,十三会很快的将话题扯到他的四哥身上。他显然知道我养病只是一个幌子但也并未问过我为什么从宫中搬出来。
“皇上最近好象染了风寒。”
“皇上最近心情不错。”
“最近又有地方献了一株祥瑞给皇上。”
十三总是这样有意无意的提醒我“皇上”的存在。这让我有些好笑又好气。
过完年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别苑里。
早春的时候,我种下弘时送给我的花籽。那是去年春天就应该种下的了。我一直拖到今年。
他现在应该在江南。
一个人,自由自在。某种意义上,不是皇家抛弃了他。是他抛弃了过去。过去的一切,包括记忆——尽管不是有意的。
可是,这真是一件好事。
我渐渐习惯盖着厚厚的毯子,在窗边午睡。
尽管小谢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健康和美丽,但我知道这些话恭维的成分渐渐增多。
我已经能感觉到,时间带走了我一部分生命。我变得怕冷,嗜睡,散步也不像从前能走很远。
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仍然会笑。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依旧想好好生活下去。
偶尔,皇上会派人来看我。
捎带上几句话。
病好了没?
没有。
还要继续养病么?
是的。
缺东西和人手么?
不缺。
安心养病。
是的。好的。
要住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样就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有时候会梦见弘时,还有初夏。可是从来没有梦见过那个人。
如果他在我的梦中出现,会是什么样子?
“娘娘,皇上长什么样子?”阿福问我。
那个人,其实有一副好看的眉目。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会抿着嘴,微微蹙眉。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就会浅浅的笑。
喝醉的时候,颧骨上有淡淡的红晕。絮絮的说开心的事情。
所以,一直不相信他会是一个残忍的人。
只是,太任性。
所有男人的毛病吧。
总是会说:“这是为你好!这是为你着想!”
“皇上么?”我微笑,“说不清楚呀。”
雍正七年很平静。到快中秋的时候,我将阿福等一批宫女放走了。阿福很开心,大约是为了报答我早日放她归乡,她告诉我一件事。
“其实,熹妃娘娘是叫我来盯着娘娘的。”她说。
我笑了笑。安c眼线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熹妃在我出宫的时候安c人也是正常事情。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阿福。回去吧。”我说。
她吞吞吐吐的接着说:“娘娘,以后要小心。因为熹妃娘娘好象不只是想盯着您这么简单。”
我看着她,问:“这话怎么说?”
“奴婢也说不清楚。因为奴婢被派到您这里来之前,熹妃娘娘对奴婢说了好多话。要奴婢小心行事,务必要让您满意奴婢,还要口严。说等我在这里立稳了,再给我指示。可是后来,熹妃娘娘忽然转了口风,说我只要伺候好您就行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对熹妃来说我是一个无害的存在。我没有儿子,初夏也嫁给了弘历。我的家世和她差不多,父兄在朝中任职,虽然是权贵,但也没有到权倾朝野的地步。
我对她有什么威胁?
更不要提什么因为对同一个男人的爱。我不是最得宠的那个。他也一直对熹妃十分关爱。
隐藏的这么深的杀机,到底是为什么?
还是让阿福离开了。她告诉了我一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还是远离这些是非比较好。
熹妃安c在我身边的,大约不只她一个人。但是,我出宫这么久,还好好的活着,这就足以证明,熹妃确实不敢下手。
只要稍微想一想,我就知道是谁能阻止她这样做。那么,皇上,为什么还要保护我?
feihua:《樱兰》完结之后,我的心情极度低落。自己都害怕面对这么悲伤的东西。所以填得比较慢。
前几天开了个新坑。是耽美的。因为想写轻松一点的调剂一下。不过好象有往小白发展的趋势。飘走~~~~~梦
中秋前一天,初夏来看我。同来的还有弘历的正福晋富察氏。
初夏比出嫁的时候形容要好。人也圆润了一些。脸色红润,眼底全然是盈盈笑意。
让我的心也放了下来。
她与富察氏坐在一处,本来就是同龄人,两人又举止亲密,说笑之间,仿若姐妹花一般。
“额娘信上尽是把我当小孩呢,现在看到我,该放下心了吧?”初夏笑盈盈的问我。
我握着她的手,只望着她笑。
初夏拿出一个卷轴。
“这是宝亲王托我带给额娘的,”初夏慢慢打开卷轴,“还请额娘笑纳。”
那是一幅《层叠冰绡图》。背景几乎空白,画中间是大片的留白。从画面的右侧斜出两枝梅花。一枝昂然向上,一枝向下横生,枝虬曲而瘦削,花繁茂而含蓄。
整幅画,清冷幽艳。
马麟的画已是精妙,但画上由宋宁宗皇后所题的诗才是点睛之笔。
浑如冷蝶宿花房,拥抱檀心忆旧香。
开到寒梢尤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
将画更衬得多了三分冷香。
我一时间看得有些痴了。
富察氏在一边笑着说:“王爷竟是猜得分毫不爽——我说《层叠冰绡图》是否太素淡了些,娘娘未必欢喜。王爷却说,‘善姨的脾性我不是太清楚,但保管这画她肯定是极爱的’。”
我抬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微笑着说:“却之不恭。何况,我确实喜欢。”
初夏笑着挽住我的臂膀,说:“那就挂起来吧。额娘,挂在您的睡房里如何?好不好?四哥哥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厉害吧?”
我一愣,“四哥哥”,本还以为初夏会和弘历之间会有些隔阂,没想到她脱口而出的还是以前的称呼,语气里是满满的幸福。
心里莫名一酸一涩一痛,百感交集。本来看到初夏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是开心的,但是为什么觉察到她和弘历的感情之后,会有这样的伤感?
“额娘?”初夏唤我。
我对她笑笑:“睡房里不好。我打算挂在书房里。如何?”
初夏一直呆到下午,我给她准备了许多东西,让她带回去。本来她的嫁妆是极其丰厚的,皇上和我都拿了体己出来,弘历给置办了一份,熹妃也出了一份,喜塔腊氏家里也出了嫁妆,官中也拨了一份。
但我还是怕她不够用。富察氏是出了名的节俭,我几次写信对初夏说,不要学富察氏,虽奢侈无必要,但是也不必刻意俭省。
这次她回来看我,我自然又是准备了许多东西让她带回去,自己用的,打赏下人的,都为她准备好了。
初夏走了之后,我的心好象空了一样。
空空荡荡的,好象深秋的风卷过庭院,将每一片枯叶都卷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
中秋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院子了喝得多了一点,第二天就烧了起来。
身边的丫头换成了一个叫春铃的小姑娘,新近才替换了阿福,不比阿福老练。
我自己也没有上心,只管叫了平常来的太医过来诊脉,开了药来吃。
躺在床上,看着床头挂着的画。
那是当年弘时送给我的《霜林图》。不是出自名士手笔。没有《层叠冰绡图》的孤高清洁。只有火一般的霜林。
弘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他都是一个聪明的人呢,轻易就能看透别人的心思。事事都讲求精巧完美。笼络人也好,打压人也好。他总要做得冠冕堂皇。
可是,我还是想对着弘时送给我的霜林。
他知道我的本质。
知道我不是真的偏爱清冷之美,其实我也想要一份能温暖我的炽热。
吃了几次药之后,我的病并没有好转。
渐渐沉重,每天更多时候是在昏睡。头痛得厉害。吃了就吐。
微微抬手看自己的手腕——瘦得吓人,皮肤也没有了光泽。
开始做梦。连绵不断的梦。
过去的,我小时候和妈妈一起荡秋千。和外公一起买早饭。
还有一个人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背景是巨大的夕阳,用力的拥抱我。
“胤禛。”
他却不说话。
我躺在他的怀中,看他眼中那么多痛惜与不舍。
他端过药,温柔的说:“不吃药怎么行?来,我来喂你吃药。又莲。”
我一下子从他怀中挣脱:“我不是又莲。。。。。。”话还没有说完,却发现自己像幽魂一样飘在半空,向下看去,他仍然抱着一个女人,却是年氏的样子。
泪水慢慢流下来,然后就是一片黑暗。只剩下窒息的痛楚。
又是一个梦。
死去的年氏在我面前慢慢走,我跟在她的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姐姐,真是好人。”
她背对着我说,看不见她的脸。
熹妃忽然出现,端着一碗药,说:“姐姐,喝药吧。”
我看着她。
她依然在微笑。
“娘娘。”有人在我耳边唤。
后背上冷汗涟涟。
我忽然睁开眼睛,是春铃稚气未脱的脸,旁边还立着几个大丫头。
不是在做梦。
“皇上派了太医过来。”春铃向我禀告。
好几拨太医过来把了脉了吧。我微微点头。
嗓子里干得厉害,实在说不出话。
春铃给我喂了一些水。我又睡了过去。
刚才的梦又来了。
熹妃依旧端着药,笑着说:“姐姐不吃药,病怎么好得了呢?”
我看看她姣好的面容,说:“你会害我么?”
她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说:“姐姐病糊涂了,我怎么会害姐姐呢?当初在王府的时候,姐姐不是我最好的吗?”
凉凉的东西在我脸上来回着,很舒服。
我睁开眼睛,春铃正为我擦脸。
“娘娘,您醒了?刚才熹妃那里送来了一幅药。娘娘要不要喝?”春铃小声问。
我睁着眼睛,确定这不是梦。
点点头。
那碗药和我喝的一样苦。
再次坠入梦境的时候,梦变得混乱而且痛苦,我好象被什么在灼烧,想躲避又躲不开。
我想找到那个让我安心的怀抱,跑得腿都要断掉了,却始终找不到。
忽然在一片枫树林中,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
“弘时。”
他慢慢转过身,面色苍白,微笑着说:“阿离。”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如今天人相别,阿离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我大吃一惊:“弘时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说什么阴阳相隔?你只是不记得我了,对了,你已经忘了我了。”
弘时露出一个极悲伤的笑:“不,阿离。我已经死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摸着我的脸,然后捧住我的脸,温柔的说:“我是情愿死掉,也不会忘记你的。阿离。”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弘时消失了,枫林消失了。
熹妃忽然走过来。
“这次,皇上也救不了你。”她冷淡的说。
我呆呆的看着弘时站过的地方,猛得向前扑去,痛哭起来:“弘时——”
一双手抱住了我,一个好听的声音焦急的叫着:“娘娘!醒醒!娘娘!”
我睁开眼睛,眼睛里满是泪水。茫然的看了半天,才看到抱着我的是谢平安。
“长生。”我紧紧的抓住他的臂膀。
他扶我躺好,柔声说:“刚才见娘娘似乎做梦魇到了。所以就将您唤醒了。现在可好了一些?”
我的心还是痛得厉害。
勉强点点头,对他说:“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十三爷最近不大好么?你不要在那里看着么?”
长生笑了笑说:“听说娘娘病得厉害,十三爷和福晋都很不放心,所以叫我过来看看。皇上也派了不少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了吧?”
不等我说话,他又说:“刚才听说熹妃娘娘送了药过来你喝了,我唬了一跳,刚才看了一下药渣,应该没关系。原来是上好的药。”
我看着他,说:“熹妃送药,有什么好唬一跳的?”
长生这才自觉失言,笑了笑,反问我:“原来娘娘也心中有数了。那怎么敢用熹妃娘娘的药?”
我觉得十分疲倦,闭上眼睛,低声说:“不知道。或许,是信他会护着我。。。。。”
长生来探望我半个月之后,我勉强能下床了。
宫中送到我这里一件东西。
是密折专用的小匣子。配着精巧的锁。
追忆·年华
雍正八年的六月中旬,天气微微的热起来,山中的草木都丰茂起来,到处都绿得很漂亮。
我送长生下山。我们一路无话,直到快到山下了,长生忽然说:“娘娘,不用送了。”
我抬头看着他,他也三十多岁了,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同,他眼睛里的骄傲和任性少了许多。再加上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颠倒黑白的忙着,满脸都是憔悴之色。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忽然说不下去,只觉得这时候言语都是苍白的。
阳光很明媚,透过繁茂的树叶漏下来,一阵微风吹过,地上点点碎金。
上个月,长生用尽了所有的努力,还是没有能留住十三。
“。。。。。你说,人死了之后,会有知觉么?”长生转过身,走在我的前面。
“那个人走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这么问过。淋了一整夜的雨,哭干了眼泪,想破了脑袋,也没个答案。你知道答案么?”他自顾自的说着。
我想到那一年,我第一次与十三说话,是在木兰的围场,他笑着,眼睛看着我,眼神却不集中,似乎有一点漫不经心,说:“你一点也不像小楼。”
说完打马跑开。
那时,好象也有很美的阳光,晒得人想流泪。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十三,其实,他真是一个美少年。那时候,好看的眼睛,懒洋洋的笑容。
让我到现在都难忘。
“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死分离。”长生低低的说。
“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去追随他们。每次都是这样——我又逃跑了一次。这个人不在了,我就赶紧逃,逃离能给我回忆的地方。”
“安慰你的时候是一回事,不过轮到自己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对自己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恍惚。
“应该,不是真的吧?”他自言自语。
“不是真的。”
长生忽然蹲下来,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的肩膀颤动。
一次,又一次。看见爱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无能为力。
我知道,长生是爱十三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我自己也不清楚了。总之就是知道了。
我走过去,蹲下来,扶住他瘦削的肩膀。
“长生。人死了之后,是有知觉的。”我对他这样说。深信不疑。
长生慢慢站起来。与我并排走着。
我缓缓的说:“他真是一个好人。喜欢笑。笑起来又好看。我听说他教训起人来很严厉,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在我面前,在孩子面前,他总是很温和。所以我想他骨子里是一个温柔的人。”
“他喜欢的乐器是琴。他最喜欢他四哥弹琴的时候。我见过他央求胤禛给他弹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约是第一次废太子的时候,他被圈禁,放出来之后,就跑来见胤禛——真是跑进来的呢。一起喝酒,然后借着酒疯就求胤禛弹琴。可怜兮兮的求胤禛,好象一只小狗。胤禛一弹他就跟着唱,胤禛就停下来不许他唱,他就闭了嘴,胤禛再一弹,他又开始唱。两个人就这么折腾了好久。那天真是快活。。。。。”
不知不觉,眼前的路就有点模糊。
长生轻声说:“胤祥。”
细微的悲哀的笑容。
我愣住了。
长生对我说:“我只是。。。。听到你提到了皇上的名讳。很亲密的样子。名字,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我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叫过他的名字。”
“胤祥。”
他抬起头,对着远处的天空,不断变幻着白云,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好象,想召唤回什么。
眼睛里有那么多细致的感情流动。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你不是一向不想被世俗和礼法拘束的人吗?长生?为什么不试一试?”我问。
他微微笑了,看着我,说:“因为我想和他感受同一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