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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
作者:书闲庭
序
昔日有人名庄周,梦中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戏舞花丛,翩然一生,醒来犹迷糊恍恍然:到底是庄周做梦自己成了一只蝴蝶,还是庄周原只是蝴蝶的一个梦呢?
庄周为此久久痴然,旁人皆笑其痴傻。
又曾有古人,偶得奇缘,有望求道成仙,他心往不已,偏又放不下俗世间的父母妻儿名利前程,久久难决,那道人见他如此,微笑遣他离去,他遗憾而走,后科举高中,做得大官娶得娇妻美妾,儿女双全,几十年一帆风顺,富贵满堂,高朋满座,名利俱全。正预颐养天年之即,突然家逢巨变,一夜之间,爱儿死,家宅封,昔日往来好友皆闭门不见,眼见临老却家破人亡,受那牢狱之苦,不禁油然感叹:生死无常,祸福无常,所谓名利富贵原是一场空。正怅然长叹间,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郎笑,他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那路旁,眼前还是那欲收自己为徒的道人,那三十年繁华富贵原只是一场浮梦,他猛然顿悟,跪下拜师,随高人而去。
庄周与蝴蝶,一魂两生,庄生蝶生,孰真孰幻?
妻妾贤淑,儿女爱怜,三十年情分,不过一梦?
睁开眼睛,太平淡淡扯出一个自嘲的笑,说好不想了的,怎么又想起来了?一切随缘就是,不管是蝴蝶做梦也好,高人渡化也好,她只是她,过她的自在日子,反正图穷终匕现,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这样悠闲度日,也没什么不好。
看太平醒了,坐在一边等候了有一会儿的少安收起手上的书本,拿起太平盖在身上的斗篷,搀太平起身,轻拍两下弹去斗篷上滴灰尘又小心翼翼的给太平披上:“小姐,少爷正找您呢。”
少安原是弃儿,被捡了回来,打小就跟着太平,别看小丫头才16岁,却是个全能管家型的人才,心思细腻手脚伶俐头脑也灵活,连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衣食住行琴棋书画文武两道具有涉猎,常人小姐犹不如。跟得太平久了,这太平天生冷淡老成的气质她也学了个三分,连那骨子里的傲气也一半一半,旁人皆不在她眼里,唯一的罩门就是太平,太平于她感情上又是姐姐又是主子还是恩人,她一身所学也具多出自太平,对太平依赖之心甚重,生活就是围着太平团团转,一门心思想着让太平过得舒舒坦坦,太平皱皱眉头,她就能把脸苦得跟天要塌似的,还死脑筋得很,认死理,当然,放这个年代,这不能叫毛病。
太平屡屡苦笑摇头,她也不过是无聊,二十七的心囚禁在婴孩的身躯里,还有一货真价实的婴孩天天流着口水粘着她,她总不可能陪小娃儿玩家家酒吧?只好支使着小娃儿跟后头东学西学,没空来吵她,顺便也观察一下正宗小孩的学习进度,别天才得太过火了,让人当妖孽给烧了。
何况在她看来,放任一自小跟着自己的粉嫩嫩的小娃儿长大变成一文盲,这简直就是罪恶,没准她还能亲手培养出一状元来,没成想状元没教出来,却让小丫头越发死心塌地成了一二十四孝贴身小妹,天天在身边跟着,不知道她怎么就转变成这样了,她记得从来没有灌输过她这种复古的概念,难不成这古人的思维逻辑都天生烙在脑子里的?实在让她很无语……
由着少安把沾到头上的稻草拿掉,从头到脚拍拍拂拂的收拾一番,往父亲院子里走去。
转眼,在这里待了也快17年了,太平依然无法让自己的审美适应这个y阳颠倒,女尊男卑的时空,每次看到父亲,想到她是由他肚子生出来的,太平就有一股眩晕的冲动……
往事
君霐倚着矮几,斜靠在榻上,白色的素衣没有一点绣纹,一手支头,一手执着一串琥珀佛珠搭在腿上,一双手消瘦见骨,苍白如纸,黑发简单的用簪束起一半为髻,余发长长垂下,簪以玳瑁为敗ひ怀撸艘曰ぃ碌姆锿沸腿床辉褂需螅裁挥写危吞揭话愕亩斓靶土常欢蕴烀迹忌疵夹托蕹ぃ凰寥羟锼忌淇杉泶镆灿心u那灏粒览鲋型缸乓还捎2歉鲇兄癜闫实哪凶樱杲换蟮娜肆耍朴谐赡耆说某墒焐畛粒嗝踩匆谰墒樯缬瘛?br /
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入神,太平挑帘进来,他都没有发觉。
太平倚着门静静的看着她这世的父亲,等待他回神。
天峻府君家的少爷,康擎王府的正夫,堂堂康擎王君,这是何等显赫的身份?他本该在那繁华帝都过着仆从如云珠环玉绕富贵无双的日子,可他却带着他那身份比他只贵不低的女儿,在这与俗世隔绝的护国寺中对着古佛青灯一呆就是17年,连累她这君家主子,康擎王府的世女也听了近17年的和尚念经。
“太平?”
君霐回神道,太平眼珠子上下一溜,故做小姐轻浮状,君霐瞪眼,却面带笑意。
让少安服侍着脱了斗篷,换了便鞋,太平也靠上塌,将头枕在父亲腿上,胡乱的摸过来一个抱枕抱在怀里埋进去半张脸,懒懒的蜷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君霐看她这懒虫姿势,哑然失笑:“都大丫头了,还这般娇气!”一边拿过少安手中的薄毯来给她盖住半身。
“大丫头怎么了,大丫头就不是爹的丫头了?”太平有气无力道,声音低沉淡磁,透着一股子懒味儿。
君霐笑出声来,轻抚着女儿的长发,满目爱宠。
女子十七行冠礼后,才为成年,方可束发盘髻,所以太平尚做少女打扮。她又素不喜花样百出的发式,不爱c得满头金银翡翠牡丹芙蓉的,平日里只用一条长长的带子,将两边头发拢往中间系了便是,露出一张清爽爽的脸,还诡辩说什么简单的就是美丽的,小龙女专用发式,经典的都无敌了等等之类,有时简简单单一束马尾,一条长辫子也了事了。
君霐这当爹的素来宠她,只有她再不说那一剪子剪了干净的话,虽然嘴里笑骂她哪里见过龙女还信口推诿胡说,却也尽由着她。
少安送来一壶新沏的茶,转身走出去,放下门帘。
太平知道,她必定是和父亲的贴身侍从榕叔一道,远远的守在门外。
“太平,再有半个月,你就满17了。”
她的安生太平日子呀~~太平懒懒打个呵欠,将头往上蹭蹭缩到父亲怀里:“嗯,继续。”
君霐失笑,沉重的心不自觉也轻松了一大半:“太平,你知道,你虽然是康擎王府的世女,却也是我君家唯一的血脉,君家自太祖开国……”
“爹,重点。”
太平伸手揉了揉眼睛,真舒服呀,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她爹再唠叨,她可就睡着了。
君家嘛,那点子事,天下人都知道,虽然她太平17年来,只吃吃睡睡旁事不理,但自家的历史,还是有特意去了解一下的,知己知彼,才是保太平日子长久的前提嘛,何况她家好死不死还显赫得吓死人。
君家老祖宗随太祖打天下开国,太祖御笔亲题“天峻府”,自开府那代算起,传到太平她爹是第六代,太平勉强可算是第七代,虽然她并不姓君。
第一代君家老祖宗生了7个女儿两个儿子,结果老祖宗跟六个女儿皆陆续战死沙场,留下满门鳏夫。
烽烟尚未休止,老太君须眉不让巾帼,与仅剩的六女儿领着两个儿子和一门年轻的鳏夫再上疆场,几经杀伐,只带得一女一子两婿归。
此后百年间,君家历代女儿夫郎陆续接掌大姚帅印,开国至今一百二十三年,君家一共为大姚江山贡献了8位元帅,满门不论男女皆为将才,直到39年前,百年征战耗尽了姚姒两国财力人力,两国都打不动了,终于决定坐下来签和平协议。
停战协议签好之时,偌大的君家,只剩下君霐父母二人,不过半年,太平的祖母因多年伤病复发救治无效病逝,太平祖父哀痛欲绝,苦撑数月,生下遗腹子太平之父,也追随先妻而去,只余忠仆抚育少爷,赫赫天峻府,连孤女寡父都不再有,只落得一襁褓小儿,百年君家,自此凋零。
这不就是一个翻版加进化过的杨家将吗,二十一世纪认字的中国人都知道。
正欲痛说革命家史的君霐没好气的伸指戳了一下太平额头,说不尽的优雅,太平却暗暗打了个冷颤,自我催眠:这里y阳颠倒这里y阳颠倒,正常正常,别起j皮疙瘩别起j皮疙瘩……
为转移注意力,太平忙催促自家老爹回归正题:“爹,你捡主要的说。”
“下月十八,你想让爹给你准备冠礼还是剃度?”君霐干脆利落道。
太平吓一跳:“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冠礼如何?剃度如何?”
“冠礼,爹给你打包行李,你做回你的康擎世女,君家家主,此后或许前程锦绣或许性命难全,虽费些脑子,可日子必然精彩无比;剃度,日子还是照这样过,只是没了头发,还有j鸭鱼r再不能吃了……偷偷的也不行。”
……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没了?”
“没了。”
……
太平翻了翻白眼:“没了你好好的王君不做,跑山上来跟和尚扎堆,连累我听了17年的和尚念经?!”
低头看着女儿如花苞般青春美丽的容颜,知道瞒不过这个自小便古怪聪慧异于常人的女儿,况且他今日本就做好了把成年旧事,恩恩怨怨都翻出来跟女儿交代个清楚的打算,所以,君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眼神慢慢变得迷惘起来,像是陷进那悠远的往事尘烟里:
“我本是遗腹子,生我之后,父了无生意,追随母亲而去,我由府中家仆养大,学琴棋书画,也习刀枪剑棒,天峻府虽已然凋零,却还年年月月有刺客寻仇,幸得家仆忠贞,誓死相护,还有那不知名的江湖散人,顾念着先祖的情分,明里暗里维护,就这样,我这无用之人,才有惊无险的磕跘着长大,虽称不上名动京华,却也得人薄赞,18及笄,倒也不曾门庭冷落无人为媒,可我却别有打算,我生于如此显赫之门,我君家之名天下人敬仰,我虽生为男子却也不能就此绝了我君家百年血脉,所以,对自己的婚事,我早有另有思量,为续先祖血脉,我欲为君家招赘一妻主,虽然老家人们皆苦劝不可,我却年轻气盛,一意孤行,连人都选好了,那人是家仆之女,与我青梅竹马长大,两情相悦,也甘愿抛姓入赘,正当我们私下商定,满心欢喜打算筹备婚事,谁知……”
君霐面白如雪,双手绞紧,他虽个性有几分豁达,但要跟女儿说这个,毕竟也难以启齿。
“谁知,那日晚不知为何,我迷迷糊糊,竟被人闯入绣阁,失,失了清白,这人,也算是我故友,竟如此对我,还欲纳我为郎,我自是不肯,木已成舟,此等丑事,我无颜哀告,只得强忍了,可叹我那未婚之妻知道后,虽愤怒,却并不嫌弃于我,后我诊断得喜脉,她也不肯弃我,反欲速速于我成婚,那人得知消息,我不成,含恨而去,未几日,我那未婚之妻遭人暗杀,我悲痛欲绝,只求随她一起去了,怎奈被家人死死拖住泣求,说我是君家唯一血脉,切不可让君家自我而绝,我求死不成,恨那贼人欲死,他毁我清白,杀我妻主,害我终身,竟还妄想纳我为郎,偏偏那人势大,奈何不得,家人劝我忍辱,先偷偷生下孩儿再做打算,这孩儿好歹也是我君家血脉,若为女儿,可续我君家门楣,可我受此深仇,我君家赫赫家声,清白忠烈传世,我岂能让我那孩儿没名没份的成为私生子,日后被人耻笑,一辈子难以为人?我再不顾忌男子声誉,持太祖皇帝御赐给先祖的龙头杖求见先帝,直言相告,并命人将此事偷偷散布,闹得满城风雨,群情鼎沸,直得那贼人贬正夫为侍郎,贬嫡女为庶女,三媒六聘,迎我为正夫王君……”
说道这里,君霐已经是泪流满面,低头凝视着心爱的女儿:“太平,我进门不足七月便生下你,其中生死徘徊,几经轮回,fù_nǚ两皆命悬一线,偏偏你一生下来,便不似常人,沉睡三日不吃不喝不睁眼,好不容易睁眼后也不哭不闹,觉慧大师说你面相太贵易夭折,为你取名太平,以系你之命,我初时尚一腔念想全系于你,只盼你早日成人,尽我未全之愿,复我君家门楣,但一见你,父情难绝,恍然大悟,千万恩怨皆是一场虚空,只求你平安无事就好,为你能太平长大,我交还龙头杖求于先帝,又以先祖之名苦求护国寺,大师看在先祖份上,允我避世于此,养育你成人。”
“爹爹……”太平握住父亲的手,君霐哽咽难言。
良久,君霐轻揽着女儿拭去眼泪继续道:“我自幼无父无母,举目无亲,家人虽忠,却多恭敬,唯有这17年来,有你承欢膝下,从未得如此欢乐,昔日里恩怨也早不在心上,什么也罢,哪怕天峻府君家也罢,只要你一生安康,爹再无所求,太平,爹知你生来便寡欲少求,富贵名利之心全无,觉慧大师也说你深具慧根,佛缘深厚,如是修行,必能成大道,但你尚青春年华,17年只困在这山中古庙,爹怎忍心看你一生就此虚过?爹辗转反复,始终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自小便是个自己有主意的孩子,要过怎样的人生,爹无法为你选择,你自己决定吧。”
太平看着父亲,浅浅的琥珀色的眸散了烟雾,清澈如流水“爹,太平若是选择出家修行,你当真毫无怨艾,就此甘心?不求一个世道公平?”
君霐微笑,眉宇间风清云淡:“要说公平世道,世间哪有什么公平世道?我们君家世世代代为大姚尽忠百来年,为护这一方百姓,我君家孩儿幼时便须习武读兵书,少小离家上疆场,父母夫妻儿女皆聚少离多,没有一个得以善终,费尽心血为大姚换来几十年和平,可兵戈止后不过数月,我母便死于府中,伤病,伤病……”君霐冷笑几声。
“再说那康擎王府的原王君世女,无辜被我抢夺了原本堂堂正正的身份地位,从此后尴尬存世,想必定恨我如骨,他又怎么求他的公平世道?”
转而伸手轻轻摸着女儿的脸:“太平,为父这一生,除你之外,概无牵挂,世事早已不在心上。”
太平转转如烟波般的眼眸,轻轻笑起来,一头又栽进父亲怀里磨蹭撒娇:“爹~~好歹是关系到女儿一辈子的事,你总得给个几天宽限,让女儿慎重考虑清楚吧,这可没有后悔药可吃,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呀~~”
“又胡说八道!”君霐一手敲上女儿的头,好气又好笑。
在父亲怀里痴缠打滚了一通,太平突然眼神儿一亮,赶忙爬起来拽着父亲的衣袖左右乱晃:“爹,爹,反正那卫家人也不曾见过我,不如,去山下随便寻一死尸来,交给卫家人,就说我不幸摔死病死过劳死怎么都好,反正就是死了,然后我改名换姓去周游天下,等玩够了再回来当尼姑……”
不等太平美妙的憧憬说完,君霐便屈指重重在女儿额头上毫不留情的敲下一个大包:“胡扯!”
“爹~~”太平扁着嘴,摸着头上大包,一脸的委屈。
看着这个平日里聪明无双,偶尔也弱智无比的女儿,君霐一阵头疼:“别做梦了,你左手臂上是什么?凡卫家女子,一出生身上便会有这个蓝色新月形胎记,直至成年破身之后才会消失,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进门不足七月就生下你,却没有人敢置疑你的血缘身份?”
忘了这个了,太平咬牙一阵暗恨,什么破胎记,就一变相守宫砂嘛,也不知道这卫家人怎么长的,有够变态的!
太平忘了她自己现在也是这变态里的一只了。不过这个时空确实有守宫砂这玩意,只不过是点在男人的身上罢了。
“况且,”君霐一声轻叹:“你怎么知道卫家人没见过你?”
太平默然,到底还是习惯了现代思维方式,怎么忘了这些古代封建制度下的上位者,她们生于y谋,长于y谋,一生都在y谋里打滚,每个毛细孔都流着y谋血y,她尚知道知己知彼,人家又怎么可能放她一个真正的逍遥清净?不曾露面打扰,已经是善哉无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