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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

卓远臂下夹着他那个平日用来装书本、手稿的蓝布兜儿,缓步向师范传习所的大课堂走去。今天,是应届学生的毕业典礼,按照惯例,他这个学监也要出席并做一次演讲。  典礼开始后,先由学生、教员、来宾们发言。卓远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眼睛虽然看着发言的人,但耳朵却并没有去听,他的脑子还在想着昨天从报纸上看到的那个消息:袁世凯死了。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关注着社会政局的演变。从袁世凯的宪法顾问、美国政客古德诺发表《共和与君主论》,鼓吹帝制开始,到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组织筹安会,宣称主张君主立宪;从袁世凯下令召开国民会议议决国体,到参政院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从蔡锷、唐继尧通电各省,组织护国军###袁世凯,到孙中山发表《讨袁宣言》;从各省相继宣布独立,到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他都在密切地注视着。  下一步政局将会怎样变下去?  会不会还有人要复辟帝制?外国人会不会又要乘机勒索敲诈?有没有人来关心城市工厂作坊和农村小农的生产?  唉!  “同学们,欢迎卓学监给我们以训导!”典礼主持者的声音让卓远回过神来。他站起身,在掌声中向讲坛走去。掌声停下之后,室内变得鸦雀无声,学生们都把目光对准了他。每当他站在讲坛上,室内向来是这种静肃,他那袭洗得略白而一尘不染的长衫,那一丝不乱的头发,那儒雅的风度,那微锁的显出一丝忧凄的眉心,都在把学生们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吸。  “同学们,你们就要毕业了,在我们南阳,你们这种学历就已经算是知识者了。在你们这些知识者就要离校的时刻,我很想同你们说说知识者的作用!”卓远的声音里有一股沉重的东西,那东西开始压向学生们的肩头,使有些人轻轻动了一下身子。  “你们只要注意观察就可以发现,人类社会基本上是由三部分人组成的:一部分是实物资料的生产者,一部分是组织社会的权能者,一部分是d察世事从事精神劳动的知识者。在这三部分人中,第一部分人生产吃、穿、用诸物以使人类社会得以生存;第二部分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使社会得以安宁稳定;第三部分人,也就是知识者,则承担着开拓视野,战胜无知,不断向社会发出危机警告信号,从而促使社会向前发展的职责!你们,就属于这第三部分人,你们走上社会之后,将怎样去履行自己应负的这份职责呢?”  没有人吭声,偌大的教室里只有轻微的呼吸。  “眼下,我们的国家已是百孔千疮。对外,去年与日本人签订了《二十一条》,与俄国签订了《呼伦条约》,我们的国土和主权又一次丧失了许多;内部,当官的忙于‘称帝’、‘防剿’、谋杀,国力在迅速下降。如此下去,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将会落到一个什么下场?你们身为知识者,看到了这些没有?如果看到了,又想没想过怎么来挽救?”  “咳咳。”来宾席上,有人发出了咳嗽声。卓远扫了一眼,是一个陌生面孔。  “你们离开了学校之后,不管去到哪里,脑子中都应该装着我们这个处于危机中的国家,都应该去时时思虑解救的办法,做到了这点,你们可以被称为知识者;忘记了这点,至多只是一个识字者!我还想特别提醒你们,通常,可供中国知识者选择的道路有三条:第一是入仕做官,做了官可以施展抱负,当然也可以获得荣华富贵;若仕途受阻,第二条路是隐居苟安,在田园山水、诗酒隐逸的世界里悠哉游哉;第三条路是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管你世道如何,我在禅堂打坐,大彻大悟,侍奉我佛。你们既是从师范传习所走出去的,我希望这三条路你们都不走……”  卓远整整讲了一个钟点,他把自己积在心里想对学生们说的话全说了出来。演讲结束的时候,掌声的热烈程度告诉他,学生们愿听,演讲是成功的。但当他掏出手帕去擦额头上的汗时,主持典礼的那个学校的总务,却走过来面露不安地轻声告诉他:“卓学监,我开始前忘了跟你说明,今日邀请的来宾中,有官府的人,恐怕——”  “恐怕什么?”卓远有些诧异。  “恐怕他们会对你今日的演讲挑毛病。”那总务好心说出自己的担忧。  “哈哈,难道一个学监连几句话也不能说了吗?”卓远笑了,“再说,我今日也只是讲讲知识者的责任,并未指摘南阳官府,不会出什么事情!”  “但愿,但愿。”那总务急忙点头。  可卓远的情绪已被这话破坏,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  每年的y历七月,是南阳各学堂学生放假的日子,逢了这时,学界同仁总要利用空出来的学校校舍,举办一点有益的活动,或是文体方面的讲座,或是艺术方面的比赛。今年举行的是绘画和烙画比赛,发起者是卓远和高等女子学堂、桑蚕实业中学堂的校长,地点就在师范传习所的教室里。  今日是比赛的第一天。来自城内和周围各县的参赛人员分成两组,一组是绘画,一组是烙画。参赛的大多是青年人,也有中年人。比赛采用“同题”赛法,即由主办人出一个题目,参赛的所有人都按此题进行创作,尔后把自己的作品悬挂起来,由行家们来品评出名次。  卓远出的题目是谭嗣同的一首诗:  世间无物抵春愁, 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 天涯何处是神州!  题目出罢,参赛的人大都蹙眉凝思一阵,尔后开始握笔作画。卓远缓步在几个教室里走着,默默观察着一幅幅作品的出现。在烙画组所在的教室里,在一盏盏烟灯所飘散出的袅袅青烟中,卓远注意到了一个长辫子姑娘在一块椴木板上烙出的画面:在一片波涛汹涌的水上,漂动着一幅中国地图,那地图的边、角已被波浪撕去了不少,而且更大的浪头分明就要砸向那已经湿透了的图上……  卓远站在那姑娘身后,无言地看着她那灵巧的手指握着烧红的烙笔在画板上移动,这姑娘的天分不低!他很想夸奖她一句,不想就在这时,学校门房突然来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胳膊低声说:“刚才栗温保大人派人来传口信,要你立时到他府中见他!”  “哦?”卓远略略有些意外,“没说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说让你快去!”  卓远沉吟了一下,出门对另外的主办人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向栗府走去,边走,边仍在心上琢磨:这么急急地召见,会有什么事呢?  进得栗府,都是熟路,卓远径向客厅走去,在离客厅还有十几步远时,便听到有悠扬的弦乐声传来,到得门口,一个清脆的女声正用南阳大调曲子唱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卓远在门口一站,正半仰在靠椅上听戏的栗温保坐起身,挥手让唱戏的女子和伴奏的琴师从侧门里出去,欠身朝卓远叫道:“快请进来,卓学监。”  卓远进屋做了寒暄之后,便问:“栗大人叫我有事?”  “呃,是有点事,”栗温保把脸上的笑容收走,慢悠悠地开口,“听说你早些日子搞了一次演讲?”  “是的。”卓远蓦然想起那天主持典礼的总务的提醒,看来还真有人来告了状。  “有人说你在会上讲了不少危言耸听的话,什么眼下当官的都忙于防剿、谋杀啦,什么我们的国家正处于危机之中啦,这可是当真?”栗温保眼斜了过来。  “当真!”卓远点头。  “嗯?”栗温保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卓远当他的面也敢这样回答,“你不怕我以妖言惑众治你的罪?”  “我想不会,”卓远坦然地笑笑,“我先不说我讲的那些话全是真的,都有实例摆着,单说我这种不唱赞歌唱哀调的态度,你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官人,也应该欢迎。一个政府如果听不得一点逆耳之言,只喜欢听颂扬,那这个政府的寿命就不会太长了!一个理想的社会里,应当存在着两个各自独立的领域,官吏机构与思想文化系统。前者把持着社会的运转,为现实服务;后者思考上下四方、古往今来,批判现今,指出危机,提出理想,为明天的选择提供思想上的基础。两个系统各自遵循自己的逻辑,前者的逻辑是追求秩序,重视实情,解决紧迫的问题,照章办事,下边服从上边;后者的逻辑是:求实精神,服从道理而非人格化权威——”  “好了,你甭给我讲大道理!”栗温保有几分不耐地打断了卓远的话,“我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下不为例,以后再不准胡说乱道,老老实实做你的学监,让学生全心读书!否则,一旦南阳城中出了什么乱子,我可要拿你是问!”  卓远默默地望定栗温保那张脸,此刻他才发现,这张脸与他最初见到的刚刚带民军入城的栗温保那张脸相比,变化委实太大了,这张脸上已没有了风吹日晒的糙皮和黧黑,面皮已变得有些白嫩;往日有些凸起的颧骨,如今已被丰厚的软r掩住;胡须已不再杂乱无章,而是修剪得有模有样;原先罩满脸孔的诚厚之色已经褪走,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冷然和威严;眼睛已没有先前那么大,看人眼缝眯小了。  “明白了,大人,那我就告辞了。”卓远淡声说罢,扭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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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温保觉得如今的日子过得真是惬意。坐天下与打天下简直不能相比,眼下再不用c心衣食住行,再不用谋划行军宿营,再不用担心被围失利,再不用害怕部属变心。想吃什么,说一声就行,厨子很快就会送上来。比如吃米,厨房里的贡米就有三种,唐河湖阳出的“香汤丸”,内乡灵山长庆川出的“长庆米”,西峡五里桥出的“九月寒”,点定哪一种,两袋烟工夫,香喷喷的米饭就端上了桌。想喝什么,叫一句,侍卫立刻就会送上来,养生酒、国公酒、赊店酒应有尽有。想玩什么,麻将、牌九、象棋,讲一句,下人们立刻就会摆上。吃饱、喝足、玩够,就睡,搂住紫燕那温软喷香的玉体睡他个昏天黑地。如今栗温保已不再早起,每每睡到日上三竿,反正又没有什么更多的公务要去办理。这两年,北京政府的头头不断变换,总统一会儿是黎元洪,一会儿是冯国璋,走马灯似的换人,对下边自然就无心来管,栗温保只要经管住自己的队伍,有人有枪,还怕啥?还c心什么?人活到这个份上,你还要什么? 栗温保活得心满意足。  像过去的每天早晨一样,他今日又打着长长的哈欠,穿着睡袍,走出卧室,在客厅里的黑漆靠椅上坐下,接过侍卫递上来的装有邓州冠军折子烟丝的烟斗,长长地吸了一气。  他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咋了,还没睡好?”已经梳妆完毕的紫燕走进客厅,挑挑眉问。  “还不是因为你!”栗温保咧嘴笑道。前些日子,他也曾为自己的哈欠连连和小腿肚总酸有些着急:睡的时间挺长可力气怎么总恢复不过来?以为是有了病,后来让安泰堂的中医看了看,中医说了句:“色上所得!”他才算明白了原因。  “大人,肖大人来了!”一个侍卫这当儿进屋报告。栗温保此时才想起,今日原本说好要请肖四和他新纳的二房夫人来吃面条宴的。于是急忙对下人吩咐道:“我和夫人的早饭就不吃了,告诉厨房立时准备面条宴!”  “面条宴”是栗温保独创的一种宴席。栗温保和所有的河南人一样,从小爱吃面条,可惜前些年家穷吃不起面条,总喝稀粥,当了官之后,一心想把前些年的损失补回来,便想了一个绝招:吃面条宴。这种宴席上一个菜不摆,只摆面条,面条是用小铁锅蒸、炒、炸和用社旗镇出的袖珍小火锅下的,一锅为一种,一种只有几口,宴席上每个人要吃二十四锅二十四种面条。这二十四种面条分四种一套,第一套是四种不同做法的素面条:擀面、甩面、扯面、削面;第二套是卤子不同的r面条:羊r面、牛r面、猪r面、jr面;第三套是加熟法不同的荤面条:蒸面、炒面、炸面、煎面;第四套是浇汁不同的凉面:蒜面、麻汁面、辣椒面、黄瓜面;第五套是用汤不同的汤面:j汤面、狗r汤面、鱼r汤面、鸭子汤面;第六套是用面不同的热面:麦面条、绿豆面条、黄豆面条、杂面条。栗温保说,用这个吃法,我吃上十年,就能把前半生欠吃的面条全补回来!  第一套面条端上桌子,栗温保、紫燕和肖四及肖四的新夫人分宾主坐下,正要吃,紫燕方注意到肖四的新夫人穿了一件蓝缎子夹袄,于是就想起自己那次去尚吉利织丝厂买蓝缎遭到冷待的事,就再次气恨恨地提起那天买缎子的经过。这事,她已经数次在栗温保面前哭诉过了,每诉一次,都使栗温保对尚达志的气恼加了几分。这回诉罢,栗温保还没吭声,肖四便先叫起来:“这还了得?他不就是一个办厂子的嘛,叫他办他办,不叫他办他还不得办哩!他如此狂傲,该教教他怎么拿眼睛看人!”  “罢了,罢了,吃面!念他当初帮助过我们。”栗温保挑起面条,把头摇摇。  “大哥,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们还没有使人害怕我们!”肖四吞下一口面条,吸着气说。  “害怕我们?”栗温保停下筷子。 “是的。大哥,你说,啥叫权?”  “那不是可以给我们带来富贵的东西嘛!没有权,我们今儿个能坐在这儿吃面条宴?”  “这仅仅是一个方面,正是因为这个方面,人们才喜欢权。但权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权是一种叫人害怕的东西!人们所以敬畏有权的人,原因也就在于这个!”  “哦?”栗温保边吞着面条边应道,“我倒没想这么多。”  “我们以后办事,该狠的时候,要狠,这样才能使人害怕,才能不出像嫂夫人在尚吉利织丝厂遇到的这种事!”肖四猛把筷子c进了火锅。  “嗯,有理!”栗温保点头。  “说到织丝厂,我倒想起了一件事。”第二套面条上来的时候,肖四又晃着眼珠说。  “啥?” “如今天下动荡,我们要想在这乱世之上长久站稳脚,必须把咱们的队伍保持住,必要时还要再扩大一些,只要有人有枪,就好办。可要扩充队伍,就要有钱,仅凭政府拨下来的和各县送上来的那点钱,明显不够,我们必须另想办法!”  “依你之见?” “办工厂!”肖四敲了一下火锅沿,给自己的话加了着重号。  “办工厂?”栗温保一愣,“你我懂啥办工厂?”  “不懂不要紧,如今不是有不少当官的都办了商店、工厂吗,他们就懂?这里边有门道,我们可以用我们手中的权和枪做资本,与懂工厂的人合办!”  “噢?怎么个合办法?”栗温保来了兴趣。  “譬如这尚吉利织丝厂,我们可以和尚达志说明,我们做为一方和他合办这个厂,我们负责保护他厂子的安全,负责和税局交涉让他少交税,缺生丝了我们负责让各县丝厂往他这里送,往外地运丝绸时我们负责押运,外地厂商与他发生什么矛盾,我们可以用武力帮助解决。然后我们与他平分红利。”  “好!我赞成!”紫燕第一个拍手叫道,“那我以后再去尚吉利厂里拿绸缎,就是拿我们自家的东西了!”  “只是,尚达志愿干么?”栗温保担心地问。  “有这个,还怕他不干?”肖四霍地从怀里掏出枪,“啪”地往桌上一放。  “这倒是。”栗温保缓缓把一筷羊r面送进了口里……  年年的农历腊月初八,是南阳民间传统的赛神大会。这赛会有两个内容,一是神像比赛,目的是让各路神仙们高兴,从而使出神力保佑一方;二是物资交流,方便百姓们购买农具用物。赛会一般是以社团或村庄为单位组织进行。每到这天的早饭后,城里和城外四乡的人们,把早已雕塑好的土地爷、火神爷、观音菩萨、风伯、雷母等各种神像抬出来,放在精雕细刻的神龛之中,有的还让年轻俊秀的男子装扮成各种各样的神仙人物。这些神像放在木板上,被人们抬着进城参加赛神大会。赛神队伍威武雄壮、浩浩荡荡,人们吹着喇叭,放着鞭炮,敲锣打鼓,队前的五彩旗帜耀眼夺目,队中的大刀长矛银光闪闪,队后的高跷、旱船载歌载舞,狮子、龙灯翻滚跳跃。  栗府门前的朝山大街,是每年赛会时最热闹的地方,所有的队伍都在这条街上汇合。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商品:镰刀、铲子、桑叉、竹筐、绳索、犁耙、水桶、瓦罐……栗府门口的小小广场,是各路赛神队伍放置各自制作的神像以进行评比和进行高跷、旱船表演的场地,栗府大门前是观看神像和表演的最佳位置,每年官府都要在这里用木板搭一个观览台,请城内的官人和各界名流在台上就座,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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