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石粟米便可进爵一级,若有万金,做太尉都不是难事。满朝文武俱带铜臭,偶有好官振兴吏治,却被迫害出京。都城里紫衣朱门贵不可言,谁知乡里田间,白骨曝于荒野,千里杳无人烟。若上天有道,怎会容这般宵小横行、祸害百姓?我辈读书人蒙圣人教化,自当仗剑扶黎、修齐治平。可叹吾生之须臾,时不我与,不能得遇明主,展我宏图。就连这山林水月良辰美景,都稍纵即逝,不复再得。”
寸心自小长在龙宫,从不知凡间亦有宦官横行,此刻见樊旭伤感,想想自己与杨戬虽与天地同寿,尚且有不得已处,每每受制于天奴这小人,何况凡人寿数短短几十载,不也替他感伤,一时竟寻不出话安慰,正思量间,只听杨戬淡淡道:“先生谬矣。眼前江水虽然东逝,但此江万年以来皆在原地,正如天上明月,虽有圆缺,却亘古长存,连岸边晚风白露,暮色烟云,俱为天下人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我置身其间,当以清风洗心,明月萦怀,岂可妄自菲薄,徒生悲叹?”话音未落,正逢风卷帘栊,一轮皎月中天,幢幢蟾影浮于江上,又借着水色映进船舱,一室清辉满溢窗间,在杯中,在眼内,在心底,摇曳生姿。
樊旭纵然一腔愤懑,也不禁被这美景感染,一笑道:“杨兄一番话,如清波涤尘洞彻虚明,如此良宵得兄妙言,我满心郁结一扫而空惜乎船上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寸心伸手一指茶杯,抿嘴笑道:“无酒却有茶,以浓茶代寡酒,更见风骨!”三人大笑举杯,刚要相碰,只听岸上又有人高声唤道:“船家,我家樊相公可在船上?”
“唉,”樊旭持杯的手停在半空,喟然道,“人在世间,终不能俗。”说着起身朝舱外看时,只见一个总角童儿提着灯笼在岸上张望,见樊旭探头,忙大呼道:“相公,可找到你了!大娘叫我来寻相公,说是里长又来催科,挨家敲门,搅得四邻不安,大娘叫你速往家去。”
樊旭闻言,将杯重重墩在案上道:“前番是我出钱,打发了这厮去,今日不知又拿什么名目来,总是要敲诈银钱罢了。”他尽自无奈,还是起身勉强笑道:“我原想与先生兄妹对月赏文,不想连这半宵闲暇都不可得。也罢,”他慨然抱拳道,“船资我已付清,请贤兄妹替我赏月,我自回家驱虎!”说罢一径下船去了。寸心窥着杨戬的神色,只见他也是面带惋惜,想了想笑道:“你不是来拿他的么?就这么放他去了,不怕我回瑶池告状?”
杨戬摇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原来这樊旭当日曾在洛阳太学就读,同李膺陈等人因不满皇帝任用匪类阉竖,常常聚在一起,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在读书人中颇有名望。无奈皇帝听信宦官谗言,以为这班书生共为部党、诽讪朝廷,有乱政之心,因此下召有司画影图形大索党人。谁知这数十个太学生非但不逃,反倒昂然投案,三木五刑加身而毫不变色。宦官们审不出贼情,又攀不出同党,也觉无趣,关了几年,就将他们放出,解回原籍罢了。
见寸心讶然,杨戬徐徐道:“我来之前,查过此人前事。那赠他对联的,就是江夏八骏中的范滂范孟博,亦被党锢之祸。难得这樊旭心系天下,忧国忧民,这样铮铮铁骨,就是十八层地狱也不能奈何,我又何必自讨没趣?”话虽如此,但显圣真君原也有一腔抱负,当初下山匡扶周世,就是不愿见生灵涂炭万民遭殃。谁知一千年后,他自己竟也伙同当初最憎恨的天道一起,充作鹰犬,捉拿女仙,甚至逼害亲妹,连一个口出狂言的书生也容不下,原本奉为圭臬的理想而今只能讳莫如深,其中苦闷又有谁人能知?
龙女心下了然,见他忽然住了口,也不好深劝,只得别寻话题解颐:“原来如此。我只道这书生有些文采,却不想如此强项。只一点我不懂,他写给那住持的诗究竟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