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枫然掏手机:“我看车票。”
林声愣了愣,一下笑得停不下来:“行。买最早的火车票。”
李枫然:“坐动车吗?”
林声:“不要吧,温州那个动车事故好吓人。现在技术成熟了吗?”
路子灏笑:“成熟了的。不过动车的话,深夜到。”
李枫然:“普通车吧,下午七点半,明早九点到。现在去?”
“赶紧啊。”苏起从沙发上爬起来,“去车站就要一个多小时。还要买票。”
“现在能网上买票了。”路子灏打开手机,点了半天,“我没带银行卡。”
“我有。”梁水从钱包里翻出卡片递给他。
“好了。”路子灏道,“都带身份证了吧。”
林声在包里一翻:“带了。”
路子灏爽朗大笑,拿起酒杯:“酒喝了,零食水果带上。回南江!”
“回南江!”五个杯子一碰,饮尽,“出发!”
一伙人迅速打包上食物,出了门。
五个人什么都没带,夕阳照在年轻的脸上,每个人都笑意盎然。
他们赶到火车站,取了票顺利上车。临时起意的,买不到卧铺,座位也不在一起。好在同车的人很友好,给换了位置。
有几个年轻人认出了李枫然,但没人上前打扰。
火车鸣笛,滚轮发动离开北京。
华北平原上,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红红一层铺洒在车厢里。
五人相视着,不由自主笑起来。
路子灏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落日平原,有些激动,说:“大后天要开学,老子却被你们拐带私奔了。”
梁水纠正:“群奔。”
苏起林声笑起来。
李枫然道:“没事,我们后天晚上回来。再拥抱成年人生。”
苏起抬眉:“风风,你喜欢小时候还是长大?”
李枫然说:“小时候。”
“嗯。”林声有同感,“不是说长大不好。”
路子灏:“就是小时候更好玩。我前段时间很想玩小时候玩过的滑板车,从巷子外头那道坡上冲下去。”林声开心地睁大眼睛:“我还记得,踩滑板车冲坡的时候特别害怕,但又想跟上你们,就硬着头皮冲下去了。太刺激了,我现在都记得当时呼呼呼的风。哦,水砸跟李凡还
停在半路等我了呢。”
梁水抠抠脑袋:“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有。”李枫然笑,“七七和路子灏冲到坡下,撞到一起摔了跤。然后我妈妈叫我们去抓冰块。”
“刘亦婷!”苏起握紧拳头,轻捶小桌板,“那时候我们被她害惨了。但我抓冰块赢了。”她得意地扭了下肩。
梁水瞥她一眼:“我让你了。”
苏起:“瞎说。”
“真的。你拿了钱,还给我分了,说谢谢我。”
林声作证:“我也分了二十块钱。”
李枫然说:“那时候,二十块是一笔巨款。”路子灏想到什么,突然爆笑:“你们记不记得七七有段时间攒钱想买个假芭比娃娃,可她又想吃东西。水砸吃辣条,她在旁边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水砸就把辣条给她了。
”
苏起不信:“你胡说,根本没有!”扭头,“水砸?”
梁水笑得肩膀直抖,摇头:“别问我,我不记得。主要你不是一次两次流口水,我哪能每次都记得?”
苏起气得打他。
“不过七七会搞科研真想不到。”林声说,“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她长大了会当明星。”
路子灏:“我也是。她那时候天天逼着我们给她抄歌词。真的,没当大明星都对不起我们抄的歌词。”
“我逼你们抄歌词了?”苏起歪头,望着车窗外的夜幕,想不起来了。
林声说:“有次爸爸妈妈还一起抄了呢。”
梁水不记得了,李枫然也是:“我只记得她演小燕子,还披着床单假扮香妃。然后水砸说她是‘臭妃’。”
伙伴们笑得直不起腰。
路子灏摇头:“水砸小时候嘴挺贱的。”
苏起立刻:“现在也一样!”
梁水捏她下巴:“苏七七说话有没有良心?”
林声笑看他俩,道:“可不管什么时候,谁欺负七七,水砸都会去找人算账。”路子灏靠在椅背上,随车轻微晃动,说:“尤其幼儿园那会儿,只要七七一嚎,水砸就要揍人了。七七又喜欢哭。好像有一次,水砸有颗大白兔奶糖,那时候大白兔很少见。她围着水砸转啊转,水砸就给她了。她当宝贝一样舍不得吃,都捂化了,结果被人一脚踩瘪。我的妈呀,哭得那个伤心欲绝,水砸把人揍了她还哇哇哭。水砸急得到处
找,逮到同学就问有没有大白兔,他要借一颗。后来还真让他借到了。奶糖一塞她嘴里,她就不哭了。”
苏起皱眉:“我怀疑你是写小说的,根本没有这件事。”
梁水也摇头表示不记得,林声李枫然都没印象。
路子灏叹:“代沟。瓜娃子的脑壳是记不住事情的。”
苏起突然说:“那路造,你记不记得你给我写过情书!”
路子灏正喝水,差点儿没呛到:“放屁!”
苏起大笑,指他:“真的写过,你赌不赌!”
路子灏:“赌就赌,输了爬地上当马骑!”又道,“苏七七你老公还在这儿呢,你也好意思。”
梁水笑得花枝乱颤,直摆手:“我没事。路造,我劝你认怂。”
路子灏:“不可能!我就没写过。”
苏起:“我家有证据呢,你等着回去看吧。声声都给我写过。”
话说到这份上,路子灏还没想起来,连林声都没想起来:“啊?我吗?我给你写情书?没有吧?”
路子灏笑:“七七你幻想症爆发。”
苏起:“真的!”
李枫然亦笑:“真的。我也写过。”
“你看!”苏起有了支持者,冲他一眨眼,“还是你记得。”
李枫然说起来龙去脉,但路子灏和林声就是想不起来,说要等回去看到信才算。
路子灏说:“我只记得你以前跟一个叫什么王珊珊的女孩写信。”
“王衣衣。”说到这儿,苏起翻出手机,“我小时候给她寄过照片,上次去她家把照片拿回来了,还翻拍了。”
她趴在小桌板,点开图片,五个脑袋凑过去看……
十二岁的少年们站在南江巷荒屋的红砖墙下,冲着镜头笑。照片有些发黄,但照在他们脸上的阳光白皙而灿烂,是个明媚的夏天。
五人凝视了好一会儿。
梁水说:“好嫩。”
苏起道:“又是一个十二年过去了。”
梁水灵光一闪:“这次去南江合照,以后每年照一张。”
伙伴们都赞同:“行!”
苏起滑动相片,儿时的砖瓦民巷出来了……苏起家门口的栀子花树,路子灏家后的臭水沟,林声家的葡萄架,梁水的阁楼,李枫然的窗台和钢琴。
大家一时感慨万千。
梁水纳闷:“我记得李凡的钢琴是灰色的,怎么是原木色?”
苏起轻敲他脑壳:“笨蛋,哪有灰色的钢琴?听你拉小提琴锯木头的时候,我的心才是灰色的。”
梁水笑起来,抬头:“声声跟路造那时候学的什么乐器?”
两人齐齐摇头:“忘了。”
原来,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忘了啊。
车窗外,黑夜无边。火车厢在铁轨上奔驰,带着他们回南方。
五个年轻人聊着,回忆着,分享着。
是啊,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忘了。
林声忘了他们养过一只小鸭子,路子灏忘了他曾陪着梁水奔跑去火车站,李枫然忘了他曾坐在江边安慰林声,梁水忘了李枫然曾弹过一首花仙子。
就像苏起,她差点儿忘了她的秘密花园,多亏李枫然和声声提醒。
甚至和梁水之间的很多事,也变得模糊。她记得他帮她赢弹珠,但不记得他在深夜抱着落落送她去医院;她记得他帮她练习仰卧起坐,但不记得他罚站时握紧了她的手;不记得在自行车被偷那天,他载着她穿过
夜色一路回家;更不会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幼小的她第一次和他爬楼梯,在阳光下抓了抓他软嘟嘟的脸颊,说:“你比阳光还可爱。”
有的记忆,他能想起,伙伴们能想起,帮着修修补补,焕然一新;有的记忆,五个人都忘了,就此消失在滚滚而下的时光江河里。
就像他们有人记得在大夏天一起顶着烈日踩着单车去街上买专辑,却没有一个人再记得他们喊着剪刀石头布你一步我一步地回家了。
也没有人记得,有个冬天,他们每个人过生日都互送贺卡,一翻开就会亮着灯唱生日歌的漂亮卡片。
那种贺卡在当年很流行,后来却绝迹了,带着一代人的记忆消失了。
夜色深深,五个年轻人歪靠在座位上,合着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窗外是灿烂夏阳。
他们抓着夏天的尾巴回到了南江。
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连风都是黏腻的。他们却兴奋极了,没先回家,直奔南江巷。
“要坐车吗?”苏起问。
“走过去吧。”梁水说。
夏天快到尽头了,却仿佛是为了等着孩子的归来,不肯离场。
气温很高,满城树木茂盛得遮天蔽日,繁花盛开。
城还是那座小城,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民居,几栋新建的商厦矗立其中,格外突兀。
一路过去,拉着砂石的货车轰隆隆开过。
苏起心情不错,不经意哼起了歌:“goodbye my friend it”s hard to die,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 in the sky”
梁水无意识就接了下一段:“now that spring is in the air”
路子灏边走边跟着哼起来:“little children everywhere when you see them i”ll be there”
李枫然林声加入,起了和声:“we had joy we had fun we had seasons in the sun but the wine and the song like the seasons have all gone”
他们哼着歌,很快走到了城区和北门街区的坡道前。
苏起微讶:“没想到从火车站过来这么近,小时候觉得好远。”
梁水抬下巴:“你看那道坡。”
众人看前方,那道水泥坡道又短又平。
这曾是他们骑着自行车冲下的地方,苏起还在这里偷偷拖着梁水的自行车不让他往上。
林声不信:“以前觉得很陡的,是不是后来填平过?”
李枫然摇头:“没有。这几棵树的位置没变。”
当年的小树已长得又粗又高,树荫遮了大半条路。
走上坡,众人静了静……曾经宽阔高耸的防洪大堤变得又窄又矮,两边的坡道几乎不能算是坡道,坎还差不多。
目光尽头,长江翻涌。
小时候上下学必经的长长的大堤在记忆中骤然缩短,没几步就到了南江巷外。
儿时踩着滑板车冲下的陡峭坡道,不过是个又短又平的小路。恐怕不到十来米。
苏起吃惊:“这个坡怎么这么小了?”
梁水望一眼南江巷巷口,说:“巷子恐怕更小了。”
林声忽问:“要去看吗?”
五个人在大堤上静默站了会儿,江风鼓起他们的衣衫。梁水率先走下斜坡,苏起跟上。三人尾随。
巷口的树长得很高了,绿油油的叶子在夏风中招摇。
苏起牵紧梁水的手,随他拐进巷子。
时过盛夏,天空湛蓝,阳光盛大而热烈;南江巷满目疮痍……
几户人家都上着锁,荒废了。两排砖瓦平房破败不堪,墙漆剥落,露出大片水泥;门板在风吹日晒中破裂;玻璃蒙尘破损,木窗在风中摇摆,生锈的栓子摇摇欲坠;葡萄架不见了踪影,连栀子花树都
不在了,只剩一个干枯的小小树桩。
南江巷,她老了。
原本破败的巷子在几家人搬走后,骤然失去生机,加速老去,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
记忆中又宽又长的巷子变得狭窄,五个人站在里头竟显得局促。
可苏起恍惚像看见五个小孩子在巷子里奔跑,玩着一二三木头人……她踩着裂开的水泥地走到梁水家门口,抬头望,红瓦早已褪色,梁水的阁楼一片灰败。可,像是在昨天啊,一串小孩子抱着西瓜、绿豆冰、咚咚咚上楼,楼梯踩得哗啦啦
响。
“吱呀”一声,苏起回神,她家门开了,一个拾荒老人拖着一袋塑料瓶出来,奇怪地看他们一眼,自顾自把瓶子一个个踩瘪。
苏起上前:“爷爷,我能不能进去看看?我以前住这里的。”
老头儿很和气:“去吧。”
他们走进屋,房子很小,摞满了一堆堆的废弃纸板麻布袋和塑料瓶。屋内潮湿而阴凉,光线昏暗,气味腐败,像是蘑菇生长的地方。
苏起一时都不记得妈妈的床曾经摆在哪个位置了。
她小声:“我家这么小啊。小时候觉得好大呢。”
她匆匆看一圈,走了出去。
一出大门,夏天的阳光倾斜而下,照得她眯起了眼。
“拍张照吧。”李枫然说。
他们走到那面残破的墙下,按当年的顺序站好,请老爷爷帮忙拍了照。
照片中,五个年轻人正当青春,英姿飞扬。
斑驳老去的石墙,映着他们年轻的身影,有种冲突强烈的美感。
“真不错。”梁水说。这时,电话进来了,是林家民。
爸爸妈妈们知道他们回来,五家人要去梁水家聚会,给他们做大餐。林家民问孩子们想吃什么,报菜单。
路子灏往巷子外走,说:“莲藕肉夹。”
李枫然:“炒蒿苞。”
林声说:“山药炖老鸭,黑鱼汤。”
菜单一串串蹦出来。
苏起落在最后,回头望。
残破的房屋背后,树木在风中招摇,知了鸣叫着,叫声铺天盖地,像是知道夏季将逝,尽情唱着最后一个夏日。
她站在巷子口,穿堂风吹过她的裙子,像是南江巷的精灵穿越时空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她在风中微微一笑。
听见梁水唤:“苏七七,走了。”
“诶!”苏起回头,看见梁水、李枫然、林声、路子灏站在长江大堤上,齐齐等着她,冲她笑着。
夏日蓝天,江风涌动,他们的衣衫像飞舞的花儿。
苏起心里涌起大片的温暖,朝他们跑去。
……
她跑上坡,望住他们:“现在就走了?”
伙伴们留恋地看了眼巷子,梁水说:“走吧。”
苏起走了一步,忽停住,亮了眼睛,说:“我想飞!”
梁水和李枫然对视一眼,笑了一下。梁水朝她伸手,李枫然也伸了手。苏起蹦上去挽住他俩的手臂;梁水又朝林声伸手,路子灏走过去,让林声也挽住他俩。
五个大孩子站成一排,探着头左右互相看,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苏起:“梁机长!”
“准备!”梁水说,“一,二,三!”
三个男生笑容绽开,突然起跑;两个女生双脚悬空,哈哈大笑;在大堤上飞驰起来。
他们在风中奔跑,飞翔,衣袂翻飞,笑声回荡。
南江巷的故事还没有结束,苏起飞着,笑着,心想。
……
故事,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吧,苏勉勤和程英英拿着从电线杆上撕下的降价出售宣传单,寻到了南江巷。
春末初夏,江水如练,程英英说,真美啊。
她说,希望未来的生活,一路风生水起。
年轻的丈夫便摘了朵栀子花别在她头上。
苏起挽住梁水的胳膊,又摸摸丸子头,昨天梁水别上去的小雏菊还在。
梁水的手寻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问:“你笑什么?”
江风吹动女孩的长发,她摇头,笑容灿烂:“没什么。”
伙伴们走在大堤上,讨论着中午吃什么家乡菜。
苏起回头望了眼长江,望了眼掩映在绿树间的南江巷。阳光太刺眼,在睫毛上跳动着,世界变得有些虚幻。
一瞬间,好似回到了遥远的童年,一个从未留意的平凡夏日……
那个夏天的午后,天很蓝,没有风。巷子里很安静,大家都午睡了。
她午觉醒来,穿过烈阳去找声声,声声从凉席上爬起来给她开纱窗门,脸颊上还印着凉席印子。
梁水的阁楼上,传来世界杯重播的声响:“中央电视台……”
她叫:“比分三比零,法国赢了!”
梁水抓起冰袋就砸向她。
路子灏推开纱窗门,刚醒的李枫然懵懵坐在凉席上,吊扇呼呼转动。
墙上的挂钟沉默地走着,一圈又一圈。窗外,日升日落,东去春来。
小小的阁楼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风一吹,千纸鹤的门帘轻轻飘荡……
嘘,不要告诉别人。
这是南江巷的秘密。(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