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条件过于苛刻,仅许以黄河为界,返还河南地,而北宋河北故土却需正式承认为金占土地;另外,金国不改大国的傲慢,处处以上国自居,官家要想达成和议,需受金国册封,这条也是犯了华夏蛮夷之辩的大忌讳;其三,释放王伯龙更为军界所不能容忍。擒获的敌方大酋不杀也就罢了,礼遇出境真是闻所未闻。
以胡铨为代表的中低层官僚,在高层文官几乎屈同和议万马齐喑的时候,纷纷上书,斥责首相卖国。武将之中,韩世忠不仅自己在面奏的时候反对和议,而且鼓动自己三衙任职的哥哥,串联同僚杨沂中、解潜共同对赵鼎施压,威胁一旦真的议和了,恐怕军民汹汹,三衙也无法弹压。连被逐出朝廷的前宰执们也大多动用了门生故旧等关系网,纷纷寄送书信,高调反对议和。
这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直到午后才停歇。朱松一家就是在彤云未散的晦暗天气下入京的。这个方正而清瘦的饱学之士,随即带着一身雪意和梅花的清香,闯入了水团巷吕祉的住所。
“久仰久仰。”朱松先拱手向吕祉道歉,然后作了一个罗圈揖,用热烈的口吻说道,“诸君,我来晚了。这位想必就是薛德老?”
薛徽言秉持薛家人的传统,是个性情沉稳的男子,回答得慢了一些。
朱松已经自顾自地接下去了。
“我都在邸报上看到了。”朱松带着浓厚的福建口音大声背诵道:“传曰,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二难以立国,危乱之道也。”这是薛徽言上奏中的警句,说的是官家一意孤行犯了众怒,将自取灭亡。
薛徽言红了脸,惭愧拱手相谢。
朱松并不罢休,又朗声道:“陛下进而有为,则其权在我,且顺天下之心,间虽龃龉,终有莫大之福;陛下退而不为,则其权在敌,且拂天下之心,今虽幸安,后将有莫大之忧。”此乃张浚以前宰执之尊,今临安留守身份的上疏。这两句尤其激励天下人心,直接谴责官家苟且偷安,日后必将招致大祸。不过,对官家而言,反正没有后嗣,又哪管死后的世道治乱。
“自古夷狄凌侮中华,未有若斯之甚这。原其所自,皆吾谋略弗臧,不能自知自强,偷安朝夕,无久远之计,群臣误陛下所致也。今兵民财用,皆祖宗之所以遗我者,而陛下不思所以用之,遽委身束手,受制于仇敌之手,此臣之所不晓也。陛下纵自轻,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后世史册何?”李纲算是骂的最狠的。李纲这时任提举临安洞霄宫的闲职,却并未回福建老家,反而跟张浚同处临安。张浚还算是给官家留了情面,李纲直接质问官家,你和你那些手下是二傻子吗,甘心投敌,自轻自贱,纵然贵为天子,又岂能逃过天下悠悠众人之口,逃过史家秉笔直书!当然,李纲也是不知道,后世有许多不忠不孝的无耻之徒,正是以赵构为榜样的,并夸夸其谈投敌才代表了民意。
朱松又背诵了许多上奏,大恨未能早一步到平江。薛徽言见他气喘吁吁,不得不打断道:“朱兄此来不知下榻何处?”
“不要管什么下榻了,我也有一篇文章的腹稿,还请几位帮助修改。”朱松目光闪动,难抑激动之情,“彼以和之一字,得志于我十有二年矣,以覆我王室,以弛我边备,以竭我国力,以解体我将帅,以懈缓我不共戴天之仇,以绝望我中国讴吟思汉之赤子,奈何至今而尤为悟也。”
“大妙!六个以字妙绝伦。”薛徽言鼓掌赞道,“后面的一句尤显得有理有据,振聋发聩。朱兄果然笔力雄健,弟自愧不如。若是首相能看到这一点,也不至于处处被动了。”
两人议论到这时,才想起吕祉一言未发,忙询问吕祉意见。
吕祉轻叹一声。两个人说的都对。赵鼎身为首相的确没有大魄力,与金所争的大都是细枝末节。比如地界,不论以黄河旧道还是新道为界,没有河北地,所差都不大;再如,两国之间的礼仪固然是件大事,然而一旦议和,已经是最大的失礼,兄弟之国还是君臣之国,都是失算。但问题是,自己陷于行在不能回军,岳飞那边一地鸡毛难以出师,张俊则在全力拉拢腐化张宪,吴又生病了,种种事情赶在一起,让他深有无能为力之感。
“诸君所言,仆已洗耳恭听。仆只想问一句,若是和议成了,又该怎么办呢?”
这问话显然让薛徽言和朱松措手不及,两人犹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面面相觑。其实,朝中众人,真想到议和之后如何区处的,也不过岳飞等三两人罢了。
一时三人相对沉默,气氛很是尴尬。吕祉淡然一笑,起身站在窗前。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的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天色愈发晦暗,而廊上却传来了儿童的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