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太太觉着,容先生一看就是很高级的那种人。其实,魏老太太在容家会有些拘谨啦。好在,她有个不知拘谨为何处的小丫头。到傍晚天气凉爽的时候,小丫头见人家花园儿里有网球场,就拉着爸爸让爸爸教自己打网球。魏老太太魏银在一边儿看热闹,顺带给小丫头指挥着些。
陈萱容扬在花园儿凉伞下喝茶,天气热,容扬一身玉青色的真丝长袍,无端便有一种斯文书卷香。容扬看小丫头虽是个小胖妞儿,个子也不高,却是两只小肉手捉着网球拍,不论奔跑还是挥拍都特别带劲儿!容扬道,“阿心倒是很喜欢运动。”
陈萱眼睛落到女儿身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丝笑意,她说,“别看我们胖,跑起来可快了。”
容扬清透的眸子也渐渐染上一丝暖意,他问,“魏太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陈萱斩钉截铁,“念书。”
容扬问,“国外住宿的事安排好了吗?”
“妈妈那里有别墅借给我们。”陈萱眉眼温和,“我想着,先过去安顿下,我们过去还要有面试。待入学后,看看国外可有什么营生做些经营,虽说有些存款,短时间经济没什么问题,也不能坐吃山空。”
“其实,魏太太做生意的才干并不在念书之下。”容扬颌首,复一笑,放来雪瓷茶盏,“不过,还是不劝你了。世上商人何止千万,少一位优秀的商人无妨,若是少一位优秀的教授就可惜了。”
“阿年哥做生意比我好,他脑子活。”陈萱很认真的叮嘱容扬一句,“容先生,日本鬼子要来了,不知会不会来南方,你可得小心。”
容扬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白小姐是晚饭时过来的,特意给老太太带了上海有名的点心,送给小丫头的是高级糖果。陈萱把糖没收,每天发给小丫头两颗。小丫头也挺高兴,她天性乐观,还说,“白姨你给我的这一大包,够我在船上吃一个月了。”
大家在一起说些闲章,白小姐听说魏家明天就上船,定下早上过来相送。
秦太太过来的晚些,收拾了两小箱东西,托魏家给闺女带去,秦太太笑,“你们都在波士顿,以后来往就方便了。自从阿殊出去,每次给家里来信都会念起你们。对了,要是出国,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可得带一些。那些洋人跟咱们吃的不一样,阿殊头一年写信回来,让我给她寄粉丝过去,这个倒是好寄。又说要酱油、想吃豆腐乳,真是愁人,这东西怎么寄啊。箱子里别的没有,都是吃的。这到美国的轮船,开始还有中餐,轮船都是路上补给,要是离了咱们地界儿,中餐就很少了。这两箱东西,一箱是给阿殊的,一箱是想你们带着路上吃。那西式的吃食,偶尔吃吃还成,成天吃哪里受得了。”
魏老太太稀奇,“那洋人地界儿,连酱油豆腐乳都没有?”
“可不是么,连豆腐都没有。阿殊还想吃上海的老豆干,这东西更没法儿寄,路上就得坏了。还说想吃韭菜、豆角儿,这个也没有,我给她寄过一次晒干的干豆角儿,让她泡开来做吃食,她又做不好。”秦太太说起闺女来就犯愁。
陈萱倒是不急,陈萱道,“婶子你放心吧,我带了很多种子,我会种菜。家常菜我都会种,只要有黄豆,我就会磨磨做豆腐,到时叫阿殊去我们那儿吃,就什么都吃得上了。”
秦太太是知道陈萱种草莓的本领的,见陈萱说什么菜都会种,还带了许多种子,秦太太感慨,“阿萱你真是能干。孔子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阿殊能有今天,就是因为结交了你们这些朋友。你们都是上进的孩子,她耳濡目染的,自然也跟着上进。我真欣慰阿殊能有你们这么好的朋友。”
秦少奶奶也说,“阿殊前些天拍电报回来,让我们问问你们找好公寓没,要是没找好,她在那边儿方便,帮着找。这船得行一个多月,现在电报拍过去,等你们到了,公寓也就收拾出来了。”
陈萱说,“我妈妈那里有一套房子,可以给我们住。”
秦少奶奶想到陈萱的亲妈,笑意更深,“当初夫人也是在波士顿念的大学,母女同校,可谓缘分。”
陈萱笑笑,没再多说。
倒是小丫头天真懵懂的来一句,“那以后等我长大,也和妈妈、姥姥念同一所大学。”
陈萱展颜,摸摸闺女的小胖脸儿,笑,“好。”
第二天一早的轮船。
容先生过去相送,白小姐秦太太秦少奶奶也很早就到了。小丫头见到这么巨大的比楼还高的轮船,当时惊的小细眼都瞪圆了!很诚实的感慨了一声,“天哪!好大的船!”跟她到北海公园儿里坐的摇啊摇的小船完全不一样,与在秦淮河上吃饭的画舫样的游船也不一样,这是一艘真正的现代化的远洋大轮船。
船票是一早闻夫人给定好的,都是头等舱的船票。
大家说了些分别的话,小丫头都迫不及待的要登船了。她人小,还要自己走,老太太上了年纪,魏银得扶着,魏年牵着闺女的小手一起走。江风轻柔的吹拂过清晨的阳光,拂过陈萱前额的碎发,陈萱望向容扬,想到数年前与容扬在文先生沙龙偶遇,想到容扬把拟出的书单交给自己时的模样,情不自禁的唤了声,“容先生——”感激的话横亘喉间,一时却又说不出。
容扬优雅的伸出右手,皓白如雪的腕间系一串古色古香的檀香珠儿,容扬的手与陈萱的手轻轻交握,容扬温声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陈萱一笑,也是,她与容扬亦师亦友。那一声谢,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陈萱说,“你注意身体。”
容扬点点头。
小丫头坐在爸爸怀里,在船上扯着大嗓门儿喊,“妈妈——妈妈——上船啦——”
容扬道,“上船吧。”
交握的两只手轻轻分开,容扬的手依旧清瘦白皙,陈萱的掌中还有两处或者一生都不能褪去的薄茧。陈萱转身,阳光下,魏年和小丫头笑出一嘴白灿灿的小白牙,在朝她招手了。
陈萱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激荡又酸涩的情绪,她朝fù_nǚ二人大力的挥一挥手,沿着舷梯快步上船。那里,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女儿,还有她未来的理想。魏年连忙把小丫头交给老太太,下舷梯来接陈萱,扶住陈萱的腰,碎碎念,“哎哟,我的奶奶,您怀着孕哪,慢些走慢些走。”
陈萱望向丈夫,她经历过无比艰辛的岁月,也遇到了许多无私帮助自己的人,好在,她走过艰辛,渡过苦楚,那一夜又一夜的辛苦学习,她总算不负朋友,亦不负自己。
晴空如洗,江面上几只雪白的大鸟鸣叫着掠过,属于陈萱的另一段崭新而精彩的人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