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黑暗中顺着海岸散步。野餐的家庭已经收起了食物和椅 子,只剩下几个人在遛狗,和几个穿着荧光外套跑步的人。他们谈了 很多:最后一朵芍药,戴维上学第一天,天气预报。都是很小的话 题。月亮很高、很明亮,在深不可测的海面投下颤抖着的影子。远处 海平线上驶过一艘船,灯光明灭,但实在太慢,无法辨认它在往哪个 方向航行。这片景象充满生机活力,与哈罗德和莫琳格格不入。
“这么多故事。这么多我们不认识的人。”她说道。 哈罗德也看着这一幕,脑子里却塞满了其他东西。他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意识到的,也不知道这个发现让他高兴还是悲伤,但他 肯定奎妮会一直陪着他,戴维也一样。还有纳比尔、琼、哈罗德的 父亲和那些阿姨,只是他们不会再有斗争和过去的伤痛。他们会成 为他走过的空气的一部分,就像那些他在旅程中见过的路人一样。 他看见人们作着形形色色的决定,有些决定既会伤害他们自己也会 伤害那些爱他们的人,有些决定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还有一些决 定会带来欢欣快乐。他不知道离开贝里克后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突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幕,哈罗德在跳舞,突然发现隔着一整个 舞池的莫琳在看着他。他还记得那一刻疯狂地挥舞四肢的感觉,仿 佛要在这个美丽女孩的见证下甩掉过去的一切。他鼓起勇气,越跳 越起劲,双腿踢向空中,双手像滑溜溜的海鳗扭动。他停下来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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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她还在看着他,这次她碰到他的目光,忽然笑了。她笑得那样乐不可支,抖着肩膀,秀发拂过脸庞。他生平第一次不由自主地 穿过舞池,去触碰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天鹅绒一样的秀发下,是苍 白而柔软的肌肤。她没有回避。
“嗨,你。”他说。他的整段童年时光都被剪掉了,只剩下他 和她。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们的路都已经连在一起了。他知道 自己会为了她做任何事。想起这一幕,哈罗德浑身都轻松了,好像 心底某个很深的地方,又暖过来了。
莫琳将衣领拉到耳朵旁,抵御渐浓的寒意。背后小镇华灯已 上。“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她问,“你想回去了吗?”
哈罗德打了个喷嚏。她转过身,想给他找一条手帕,却听到 一下短促的像是擤鼻子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他啪一声捂住了嘴 巴。又是一下擤鼻子的声音。不是喷嚏,也不是喘息。是哼声,窃 笑的哼哼声。
“你没事吧?”莫琳说。他好像在很努力地将什么东西含在嘴 里。她抓住他的袖子:“哈罗德?”
他摇摇头,手依然紧紧贴在嘴上。又是一声。 “哈罗德?”她又问一遍。 他两只手都举起来捂住脸,好像想抚平两边的腮帮子。他说:“我不该笑的,我不想笑的。但是——”他噗一声狂笑出来。 她还是不懂,但嘴角也泛起了一丝笑意。“也许我们是该笑一笑了,”她说,“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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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转身看向莫琳,那双美丽的眼 睛在黑暗中闪烁:“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件事来了。但你还记 得舞会那一晚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次?”她开始笑出声来。 “对,记得我们笑得像两个小屁孩一样吗?” “噢,你到底说了什么,哈罗德?” 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声狂笑,只好捂住肚子。莫琳看着他,此时也咯咯笑开了,随时也可能爆发出来,只是还没有他笑得那么 厉害。哈罗德已经笑得弯下了腰,看来真是笑到肚子痛了。
笑声中,哈罗德找机会说道:“不是我,不是我说了什么。是 你。”
“我?” “对呀。我说了一句你好,你就抬头看着我。然后你说——” 她知道了。她想起来了。笑声从她腹部深处爆发出来,像氦气一样充满了全身。她啪一声捂住嘴:“当然!” “你说——”
“对对对,我——” 但就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他们试过了,但每次一张嘴,就又爆发出新一轮的狂笑,毫无办法,止都止不住。他们只好抓住对方的 身体,稳住自己。
“哦,上帝,”她急促地说,“噢,天啊。那话根本连小聪 明都算不上。”她又想笑,又忍着笑,发出的声音既像抽泣又像尖 叫。紧接着又一重笑巨浪一般袭来,莫琳猝不及防,一连打了好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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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嗝。这回更惨了。两人都抓着对方的手臂,弯下腰,笑得不可开交。眼睛笑出了泪水,脸都笑痛了。“人家会以为我们一起犯了心 脏病的!”她笑着吼道。
“你说得对,连好笑都算不上。”哈罗德边说边用手帕擦眼 睛。有一会儿他好像正常了。“那就是爱的威力。其实是最平常不 过的一句话,一定是我们太快乐了,所以才觉得那么好笑。”
他们又一次牵起对方的手,走向海岸,两个小小的身影映在黑 色浪花的背景下,越走越远。只是刚走了一半,肯定有谁又想起了 那句话,再次激起一轮狂笑。两个身影就这样拉着对方的手,站在 海边,在笑声中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