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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伊丽莎白忘记盖上牙刷盖我都会朝她发火。现在我一打开一管新的就马上把盖子丢掉,原来我根本就不想留着那盖子。” 她笑了。他的手就在她的旁边,她抬起手拂过脖子上依然柔软的皮肤。“年轻时,看见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定 会井井有条。从来没有想过到六十三岁时会是这个混乱样子。”
过去有太多东西,莫琳希望自己作的是不同的选择。躺在晨光 中的床上,她打哈欠,伸懒腰,用张开的手和脚感受着床垫之大, 甚至伸到冰冷的床角。然后他将手指移向自己,触摸自己的脸颊、 喉咙、乳房的轮廓。她想象哈罗德的手覆在自己腰上,他的唇覆在 自己的唇上。她的皮肤已经松弛,指尖已经失去年轻女人的敏感, 但心还是疯狂地跳起来,血液奔腾。外面传来雷克斯关上前门的咔 嚓声,她突然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车声响起,开走了。她又 缩回羽毛被里,将被子揽入怀中,像抱一个人那样。
衣柜门半开,露出哈罗德留下的衣服的一只袖子。她又感到一 阵熟悉的刺痛,将羽毛被扔到一旁,开始寻找可以分神的东西。经 过衣柜时她找到了最好的分心方法。
多年以来,莫琳都喜欢像她妈妈一样将衣服按照季节分门别 类摆好。冬衣和厚的套衫一起放在挂衣杆的一头,夏天的衣服则必 然和轻薄的外套、开衫挂在另一头。之前忙着把自己的衣服挂回衣 柜,居然没有注意到哈罗德的衣服挂得乱七八糟,根本没有天气、 面料、质地之分。她于是一件件翻出来,扔掉他不再穿得下的,再 把剩下的摆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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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的工作服翻领位置都松松垮垮了,她拿出来放到床上。 有几件羊毛衫,手肘位置磨薄了,需要补一补。翻看一堆或白色或 格子花纹的衬衫时,她找到了他专门为戴维的毕业礼买的斜纹软呢 外套。她的心上仿佛有人一下一下敲打着,好像有什么被关在了里 面。好多年没看到这件外套了。
莫琳将外套从衣架上取下,在眼前展开。二十年时光溜走了, 她又看到了他们两个穿着并不舒服的新衣服,乖乖地站在剑桥大学 的国王礼拜堂外,在戴维指定的位置等候。她看到自己穿着一条绸 缎裙,现在想起来,那肩垫是煮熟的贝类海鲜的颜色,或许和她当 时的脸色还十分搭配。
她看见哈罗德弓着肩膀,手臂僵硬,仿佛那件外套的袖子是木 头做的。
都是他的错,她当时这样抱怨:他应该仔细检查一下通知,是 心里的紧张让她过分疏忽了。他们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发现 还是等错了地方。整个毕业典礼都错过了。虽然戴维在小酒馆外面 撞见他们时道了歉(这还是可以原谅的,毕竟那是一个值得和朋友 大肆庆祝的喜庆日子),他还是没有带他们体验那趟早早答应好的 划艇游览。夫妻两人从剑桥开车回金斯布里奇的路上一直沉默。
“他说这个假期要出去走走。”最后她开口说。 “很好。” “只是一个过渡而已,然后就会找一份工作。” “很好。”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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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败的眼泪像一团固体塞在她喉咙里。“至少他还得到了一个学位,”她爆发了,“至少他这辈子还做了点事情。”
两周后戴维出乎意料地回了家。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 快就回来了,但他带着一个棕色手提箱,打在楼梯扶手上发出沉闷 的咚咚声。他经常把母亲拉到一旁,朝她要钱。“大学可把他累惨 了。”他早上不起床,她会这么说。或是“他只是还没找到最合适 的工作”。他错失了一场又一场的面试,即使去了,也总是忘记洗 漱梳头。“戴维太聪明了。”她说。哈罗德会用他一贯的方式轻轻 点头,她则生出朝他大喊大叫的冲动。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们 的孩子几乎连站都站不直。有时候她偷偷瞥他一眼,甚至无法相信 他已毕业。看见戴维,你就可以看见过去,看见那么多不连贯的东 西,最后连自己最确信的事物都开始分崩离析。但紧接着她又会为 自己对孩子的怀疑而内疚,转而责怪哈罗德。至少你儿子还有点前 途,她说。至少他还有头发……一切让哈罗德失去控制的话。渐渐 她钱包里的钱开始不翼而飞,刚开始是钢 ,然后是纸币。她假装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多年以来,她不止一次问过戴维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戴维每 次都说已经够了。毕竟是她在报纸的求职专栏画出一个个合适的职 位,是她帮他预约医生,开车送他过去。莫琳记得他是怎样将药方 一把丢到她的腿上,好像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么多药,”她说,“医生说什么了?他说是什么问题?” 他只是耸耸肩,又点起一支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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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至少还是有一点进步的。晚上她细细倾听,戴维好像已经 入睡了。他不再在凌晨四点爬起来吃早餐,不再穿着睡袍到外面游 荡,或是弄得整间屋子充满卷烟那令人作呕的甜味。他坚信自己会 找到一份工作。
她又看到戴维决定应征入伍的那天,他自己把头发剃光。厕所 遍地是他打着卷儿的长发,头皮上有手颤划出的伤痕。看到她深爱 的儿子受到的伤害,她难过得想大声号叫。
莫琳弯身窝在床上,把脸埋入双手。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噢,哈罗德。”她抚摸着他那件英国绅士外套粗糙的纹理。 突然有一股冲动,要她做一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情。仿佛有一道力量穿过她的身体,逼她再次站起来。她找出毕业礼上穿的虾色缎 裙,挂在衣柜正中,然后把哈罗德的外套挂在裙子旁边,它们看起 来又孤单又遥远。她拿起他的衣袖,放到粉色肩垫上。
然后她将每件自己的衣服都和哈罗德的衣服配对挂起来。她把 自己衬衫的袖子塞进他蓝色套装的口袋,裙子的褶边在男装裤腿绕 一圈,另一条裙子塞到他蓝色羊毛衫的怀里。仿佛有许多隐形的莫 琳和哈罗德在她的衣柜里闲逛,只等着踏出来的机会。她笑了,然 后又哭了,但是她没有将衣服的位置换回来。
雷克斯车子的引擎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很快就听到了自己前门 花园的响声。莫琳撩起窗帘,看见雷克斯用绳子将草坪分成一块块 长方形,然后开始用铁锹铲地。
他抬头向她招手:“幸运的话,我们或许还来得及种上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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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豆。”
穿着哈罗德旧衬衫的莫琳种下了二十株小小的豆苗,细心地 将它们绑到竹架上,小心翼翼,不去破坏它们柔软的绿色根茎。她 轻轻地把地上的泥土压实,浇上水。刚开始她总是满心担忧地看着 它们,害怕它们被海鸥啄去,被霜气冻死。但寸步不离观察了一天 后,她的担忧消失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苗的根茎强壮起来,长 出了新叶。她种了几行莴苣,几行甜菜根,几行胡萝卜,又把装饰 池里的碎石清掉了。
指甲缝里塞着泥土的感觉真好。重新养育一些东西的感觉,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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