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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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蒂娜抬起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干毛巾将脚印干,而不是擦干,挤出抗生素药膏一点点涂在伤口上。她喉 咙下的锁骨心处泛起几点深深的红色,五官因高度专注而微微皱起 来。“你应该穿两双袜子才是,一双不够的。怎么连步行鞋都不穿 呢?”她低着头问道。
“本来想在埃克赛特买一双的,但反正也走了那么久了,就改 变主意了。那时看看脚上这一双,好像也挺好,就没买新的。”
玛蒂娜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他想自己说的话至少把她逗笑 了,两人之间好像又近了一点。她告诉哈罗德她男朋友也喜欢徒步 行走,两人还计划今年夏天到野外度假呢。“或许你可以借他的旧 鞋子穿,他刚买了一双新的。旧的还在我衣柜里。”哈罗德赶紧坚 持帆船鞋就很好了,他对它们已经培养了一种忠诚感。
“如果真的起了很严重的水泡,我男朋友会用胶布贴起来继续 走。”她用纸巾擦干手,动作利落,叫人看着就放心。
“我猜你肯定是个好医生。”哈罗德说。 她翻了一下白眼:“在英国我能找到的工作就是清洁工。你以为你的脚恶心?去看看我要洗的厕所吧。”两人都笑了。“你孩子 后来养狗了吗?”
一种尖锐的疼痛击中他。她停下手抬起头,以为自己按到了 受伤的部位。哈罗德绷直身体,调整呼吸,直到自己能再次开口说 话。“没有。我也希望他养一只小狗,但没有。二十年前我辜负了 他,恐怕让他非常失望。”
玛蒂娜往后一靠,仿佛要调整一下角度:“你的儿子和奎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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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辜负了他们俩?” 她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问起戴维的人。哈罗德很想说点其他东西,又不知从何说起。此刻坐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裤脚卷 到膝盖上,他突然非常想念儿子。“还不够好。永远不会好了。” 眼泪刺痛了他的眼睛,哈罗德眨眨眼,努力忍回去。
玛蒂娜撕开一个小棉球,清洗他手掌上的伤口。消毒水像针一 样刺痛了伤口,但是他没动。他让她细细地将双手清洗干净。
玛蒂娜主动借出电话,但信号很差。哈罗德试着解释自己在哪 里,莫琳好像听不明白。“你跟谁在一起?”她不停地问。哈罗德 不想提起脚伤或摔跤,跟她说一切顺利。时间过得飞快。
他吃了一颗温和的止痛药,但还是睡不好。窗外的车声不停地 将他惊醒,被雨打到窗玻璃上的枝叶啪啪作响。他过一会儿就检查 一下右腿,希望情况有好转,轻轻调换姿势,又不敢往腿上添加任 何重量。他脑子里想着戴维房间里蓝色的窗帘,想着房间里的衣柜 里只有自己的衣服,还有莫琳睡的客房,里面充满了她的气味。终 于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醒来,哈罗德先伸了伸左手左腿,再动动右手右 腿,逐个关节活动,再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双眼都湿了。雨声停 了,阳光穿过枝叶射进窗来,在白墙上映下流波一样的树影。他伸 了个懒腰,马上又睡着了,直睡到十一点才起来。
玛蒂娜检查完哈罗德的腿,说已经好一点了,但最好还是不要 马上开始走路。她给伤口换过药,问他要不要再多留一天,她父母 的狗会很喜欢有个玩伴。她还要工作,那条狗太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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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有个阿姨,也养了一条狗,”他说,“没人的时候它会咬我。”玛蒂娜笑了,哈罗德也笑起来,虽然那是他小时候感觉 孤独的缘由之一,也让他吃了几回不轻不重的痛。“在我十三岁生 日前几天,我妈离家出走了。她跟着我父亲过得非常不开心,他酗 酒,而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到处旅游。我记得的就是这么多。她离 开以后,有一阵子情况更坏了,隔壁的邻居也发现了。他们很喜欢 来安慰他,我父亲突然又风光起来,还带许多阿姨回家。就这样变 成大众情人了。”哈罗德从来没有这么坦白地谈起过自己的过去。 但愿听起来不要太可怜。
玛蒂娜嘴唇一动,弯出一个笑容:“阿姨?是有亲戚关系的阿 姨吗?”
“不是真的阿姨。他在酒吧里认识她们,聊几句,就一起回家 里来。家里每个月都换一种香水味,晾衣绳上天天都有不同的内衣 裤。我曾经躺在草地上望过去,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
她笑得更厉害了。哈罗德注意到玛蒂娜开心的时候整张脸的轮 廓都柔软起来,脸颊也会变成一种好看的颜色,一缕头发没有扎进 马尾,哈罗德很高兴她没有将它梳进去。
有那么一会儿哈罗德看到的是莫琳年轻时的脸庞,她仰头看 着他,开朗的、明净的、柔软的嘴唇微微张开,等待他接下来说的 话。能重新获得她注意的感觉是如此快乐,哈罗德很想再说点什么 逗她多笑一点,却想不出来了。
她问:“后来你有没有再见过你妈妈?”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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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试过找她?”
“有时我也希望我找过她。我想告诉她我很好,万一她担心 呢?但她天生不是做母亲的料。莫琳就正好相反,她从一开始就知 道怎么去爱戴维。”
他沉默了,玛蒂娜也不说话。交代了这一切,哈罗德觉得很 安心。从前和奎妮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可以在车里说任何东 西,深知她会把你的话安全地存在脑海里的某个位置,而且不会妄 加评判,或者在以后提起来对付他。他想这就是友谊吧,他突然很 后悔回避了这段友谊这么多年。
下午玛蒂娜去做清洁工时,哈罗德用胶布把老花镜粘好,把后 门推开,在小小的花园里清出一小片空间来。那条狗饶有兴致地盯 着他,不再乱吠。哈罗德找到她父母的园艺工具,修了修草坪的边 缘,又把树篱的乱枝剪掉。腿脚走起路来还是很僵硬,又记不起鞋 子放到哪里了,于是他光着脚到处走,脚下温暖的灰尘像天鹅绒一 样,融化了心中的紧张。不知道还够不够时间把老是打到窗上的枝 叶剪一下,但好像太高了,到处都找不到梯子。
玛蒂娜回来时带了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他的帆船鞋,重新钉 了个底,还擦干净了。她甚至给它们换了新鞋带。
“在公立医院你可得不到这样的服务。”她说完就走开了,不 让他有机会谢谢她。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哈罗德提出一定要交一点寄宿费。 她对他说明天早上见,但哈罗德摇摇头,告诉她天一亮他就要起程 了,以弥补耽搁下来的时间。那条狗蹲在哈罗德脚边,头枕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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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腿上。“很抱歉没机会见见你的男朋友。”他说。
玛蒂娜皱皱眉:“他不会回来了。” 哈罗德吃了一惊。突然他需要重新审视对玛蒂娜的印象,还有她的生活,这意外的消息太残酷了。“我不明白,”他说,“他去 哪里了?”
“我不知道。”玛蒂娜的脸沉下来,推开了盘子,里面的食物 还没有吃完。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打赌你一定觉得我是他妈的疯了。”
哈罗德想起这一路上见过的人。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但没有 谁让他感觉特别奇怪。他想到自己的人生,表面上看似再平凡不过 的生活,实际上却藏着这么多的黑暗与磨难。“我并没认为你发 疯。”他伸出手。她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阵子,好像从来不知道手 是用来握的。他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我们一起来到英国,这样他可以更好地打拼事业。才来了几 个月,就出现了一个女人,带着两箱行李和一个孩子。她说是他的 孩子。”玛蒂娜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她的婚戒紧紧压在哈罗德的手 指上。“我不知道他另外还有一个女人,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孩子。 他回来时我还以为他会轰他们出去,我知道他有多爱我。但是他没 有。他把那个孩子抱起来,忽然间,我发现我并不认识这个男人。 我说我要出去走走,回来的时候,他们都离开了。”玛蒂娜的皮肤 苍白得可以看见她眼皮上的血管。“他丢下了所有东西,他的狗, 他的园艺工具,连新买的鞋子都不要了。他很爱徒步的。每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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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就想,今天是他回来的日子。但他从来没有出现。” 有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沉默。哈罗德又一次吃惊生活离平淡无奇有多遥远,又可以在多短的一瞬间不复从前。 “也许他会回来呢。”
“他不会了。” “谁知道呢。”
“我知道。我一直等一直等,他从来都没回来过。”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仿佛感冒了,虽然根本无法自欺欺人。
“但是看看你,你要走路去贝里克郡呢。”他担心她又要指出他不 可能成功,但她说的是:“如果我有哪怕一丁点你那种信念就好 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哈罗德知道她是沉浸在过去中了。他还 知道自己的所谓信念,实际上不堪一击。
哈罗 德收拾 了碗碟 ,走 进厨房 打开热 水,将 所有 脏盘子都 洗了。他把剩下的饭菜喂了狗,想着玛蒂娜在等一个永远都不可 能回来的男人。又想起自己的妻子,将看不见的污渍洗得干干净 净。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更了解她了,而且很想 跟她说话。
稍后,他正在房间里整理塑料袋,走廊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 声,有人敲了敲门,是玛蒂娜。她递给他两双徒步专用的袜子和一 卷蓝色胶布,又给他背上一个空的登山包,再塞了个指南针到他手 里。这些东西曾经一度属于她男朋友。他正想说自己不能接受更多 了,她突然凑上前,在他脸颊上印下柔软的一吻,“好好去吧,哈 罗德,”她说,“不用交什么租金。你是我的客人。”手中的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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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非常温暖,沉甸甸的。
正如哈罗德前一晚所说,天刚亮他就出发了。他在枕头底下 塞了一张明信片,感谢玛蒂娜的照顾;又留下了那套杯垫,因为 也许玛蒂娜比奎妮更需要它们。东方的夜空已经破晓,露出一道 苍白的光,越来越高,最后布满整个天空。走下楼梯时他拍了拍 那条狗的头。
哈罗德轻轻关上前门,不想吵醒玛蒂娜,但她其实已经站在浴 室窗前,紧紧贴在玻璃窗上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应该跑出去说服他 放弃,因为这注定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疯狂梦想。他的鞋子会再 次走坏,他的腿也根本未痊愈。但她没有这么做。她记得哈罗德谈 起旅程时脸上的光彩。她将脸颊贴到窗户上,看着老人家一步步走 出她的视线,直到她又只剩下一个人,一条狗和一双新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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