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那日,宅邸上下到处都是喜庆的红,他却早早了剑,坐在屋里,直到屋外的锣鼓声停了,天色已晚。
鬼使神差的,他站起身,挪动着略有些僵硬的身子走出院门……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茫茫然胡乱的走着,然后仿佛命中注定的那么一抬眼,看见了本应洞房花烛的新郎,跌跌撞撞的跑在石子路上,他心下一动,还未想明白便已本能出手,接住了那人滚烫的身体。
少爷的脸红的一如身上的喜服,细白的手指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袖,“带我走……”
他没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他带着少爷回到小院,放到那张有些硬的木板床上对方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轻,好似只有一把骨头架子,甚至还没一身衣服重。
胸口莫名泛起隐约的疼痛来,他本能想要离开这里,却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
少爷的眼睛很亮,那日破碎的东西七零八落的拼凑到了一起,黝黑的瞳仁中闪着细碎的光。他垂下眼,去看那只努力攥紧了他的、养尊处优的手,纤细的手腕有青筋暴起,蜿蜒在薄薄的皮肉下,苍白的近乎透明。
那只手在抖,一如那人沙哑的不成调子的嗓音,断断续续,几度开口……却无疾而终。
最后,他让他走。
阿洵沉默地看着那人艰难地翻了个身,单薄的脊背微微弓起,散乱的长发铺开在鲜红的喜袍间,露出后颈一小块白到刺眼的皮肤来。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睛死死望着潮红爬上那人的后颈,看着那具身体不断颤抖、起伏,粗重的喘息夹杂着细碎的呻吟,萦绕在狭小的房间内,说不出的情色。
像是每一次呼吸都掺着火星,灼烧着喉管一路涌入身体……他吐出一口滚烫的气,却莫名挪不开眼,像是被这一幕摄走了魂魄,只余下驱壳内源源不息的躁动。
直到那人发出一声破碎的泣音,颤抖的尾调勾得他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
起先那人还有些推拒,但到了后来,却也半推半就……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放纵,滋味却比意料中更让人魂牵梦萦,同时却也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仿佛摇摇晃晃的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看不见底的无尽深渊。
“……你为什么要跟那群女人一样。”他听见自己用疑惑的语气说,心脏跳得愈发得快,仿佛要跳脱这具肉`体,直直扎进那人身上。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却是太陌生了,陌生到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只是拼了命的给自己寻找理由……是啊,那人救过他的命,他应该报答他,所以在这个对方需要他的时候,他便这么做了。
可这其中真的不抱有一分一毫其他的欲望?那个来自他本心的、出于情感的渴望……真的一点,都没有吗?
他不知道,他……
他只是一把剑而已,生来为杀,削肉去骨,沾血不沾情。
那人在身下低低喊痛,哆嗦的哭音听得他心中一阵颤抖,狠狠抽了口气,冷声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何为情?情为何?
为何你宁可痛苦如斯也要动情,为何我明明无心却也心痛?
他闭上眼,伸手搂住那人细瘦的腰,将勃发的阳根深深埋入柔软的内里,再不去想其余的事情……
人们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于他来讲,这一夜,千金难换。
……
最后那人浑身痕迹的昏迷过去,他抽出那物时,还有多余的浊液从微翻的穴口中蠕动着挤出来,渐渐沥沥落在皱巴巴的喜服之上,说不出的yín靡。
他眼色微沉,抓起一截布料将那人腿间擦拭干净,复又将被褥铺开改好,才起身出门烧上一盆热水。
等水温正到合适,他才抱着少爷小心翼翼的放进水里,对方本能挣扎了下,凌乱的黑发散开,露出一张潮红褪去后毫无血色的脸,轻颤的睫毛上凝着一层水汽,湿漉漉的。
他的心从没这么软过,像是弹软了的棉花,一戳一个坑。
等回过神时,已经清洗完了,他用干净的毛毯将人裹住,想了一想,还是越过高墙,把人送回了主宅。
这么细皮嫩肉的少爷,应当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而不是喜欢他这么一个不知情字、只为剑生的人。
如此想着,仿佛便能将七情六欲一刀两断,再无半分旖旎之念。
打那日起他便不停重复着一个梦境,在一个昏暗不已的石室里,他四肢被铁环扣着,呈张开之姿,无论如何挣扎也不动半分。
头顶,悬着一把巨大的铁锤,随着无形的风轻轻摇摆,像是随时都会落下。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心非常平静,如同生平第一次睁眼,看见的那把悬在头顶的剑他就如此望着那高悬的铁块,似乎等待的不是一场裁决,而是救赎。
直到,那物重重落下,砸在了他持剑的右手
梦醒了。
他数不清第几次从中惊醒,茫茫然望着头顶的梁柱,等待那一阵难熬的心悸过去,才缓缓起身洗漱,来到屋外。
他挑起一根略带着些歪曲的树枝,娴熟的挽了个剑花,开始日复一日的晨练。
他为此而生,此时却再不能全然沉浸,他止不住的想着那人,想着那人笑起时弯弯的眉眼,想着他叫他阿洵时候的样子,想着他对他的好,想着他看他练剑时那股灼热的目光……手中的动作倏然停下,气劲岔乱,逼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那几乎将人溺死的回忆里挣脱出来。
而那藕断丝连的情意密密麻麻,牵连着他血管经脉,拉扯着每一次心跳,明明白白反反复复的提醒着他,你动情了。
他甚至不知情为何物,可为什么每每想到那人,除去心疼,更多则是欢喜?
耳畔隐约有警钟敲响,像是那梦里的场景化为实质,巨大的铁锤天雷一般悬在头顶,摇摇欲坠。
这是他的劫数。
可就算滚滚天雷也阻不了那颗被一点点变得柔软鲜活的心,他低下头,覆着厚茧的手掌贴上略微起伏的胸口,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真切切的活着,不是作为一把剑,而是作为一个人。
他想见他。
是那种迫切的想,甚至超越了他对于剑道的渴望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运着轻功越过庭院的矮墙,只一眨眼,便站在了那装潢华贵的主人房前,刚才抬手,却又踌躇了。
前些日子里自己不慎伤了对方……那人如此伤心,这段时间来甚至不在他眼前露面,是不是还在生气?
现在若是有一面镜子,他便能看见自己的脸不知何时已经红透,这会儿半尴不尬的杵在那儿,跟个木桩子似的傻站了好一会儿,却听吱呀一声,门自行打开了……
心脏仿佛差点从嗓子里跳出来,又狠狠跌回谷底。
他眉心紧皱,看着从少爷房中走出来的丫鬟,冷声问道:“他人呢?”
那小丫鬟才在为少爷整理床铺,此时与他撞了个满怀,受到惊吓的倒退一步。
“他去哪了?”
“少爷不是去找公子了吗?”
闻言,他为之一愣,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从脚底顺着脊椎攀爬,竟有一种让人窒息的错觉。
与此同时,万里晴空突然降下一道响雷,刺眼的闪电当空批下,落在后山方向的某个位置
他再不多言,只本能运起轻功,跌跌撞撞的朝着那处飞奔过去。
后山荒废已久,平时少有人去,就连下人也不过在外围打扫,真正经常出入的只有少爷一人,至于具体在里头做些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如今他莽撞闯入,沿着践踏而出的小径直奔山顶,在那茂密而不见天日的丛林深处,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屋子。
简陋的木门半敞开来,透过泛黄的窗纸,隐约可见内里翻涌的红光……他的步伐越来越慢,直至在门口站定,微风席卷着热浪扑面,几乎要点燃眉发,灼伤瞳孔。
屋里静极,唯有吞吐的火舌劈啪作响,似被灼坏了的虹膜之上,却隐约印出了一个披着红盖头的身影,纤瘦到不堪一握的腰肢笔挺,头也不回的投入翻滚的剑炉,无怨无悔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无鞘的剑,不经冷却,剑身灼光未散,发蓝发红的剑刃锐利不减,与他懵懂时看到的第一眼相比,却凭空生出一抹血腥,杀意无边。
时隔数年,他再一次见到了那把让他梦寐以求的剑,却失去了一个魂牵梦萦的人。
寒意沿着颤抖的指尖蔓延开来,剧毒一般冻结着每一寸血肉,他为此浑身发抖,胸腔之内那颗才刚刚鲜活起来的器官再度枯死,独留残躯苟活。
本能的闭了闭眼,泪水毫无征兆的涌出,在落下前便已被烘干,连痕迹也无。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尝到情爱的滋味,却已知肝肠寸断是如何的痛他突然明白了那个反复无常的梦境之中,为何面对碾碎一切的天锤,自己依然如此平静。
那并非是平静,而是哀莫大于心死。
于是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把滚烫的剑,将其搂入怀中。
他抱得是那么紧,直到血肉被灼得翻开,猩红的剑身抵上坚硬的骨头,发出嘲笑一般“滋滋”的声音,四周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他却仿佛不会再痛。
他的爱人就在他的怀里啊,为什么还会痛呢?
如此想着,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用伤痕累累的肉身将那把剑彻底烙在怀中,然后狠狠咬断了口中舌头。
死亡于他来讲,已是解脱。
阿洵是凡人,一生不过匆匆百年,弹指一瞬便过去了而剑君天生为仙,寿命与天地齐平,永生不灭。
“汝为剑生,自无爱无恨,无情无欲,故勘破此劫,仙籍不变……”
天道庄严不含情感的声音响彻天地,他跪在那可见前世今生的水月镜前数百年前他也曾来到这里,去窥探自己漫长一生中唯一的劫数,以及渡劫失败后的下场。
仙君的魂魄生来强悍,哪怕剥离三魂投入轮回,也能随着时间变迁逐渐恢复一丝记忆……而他当年反复梦见的场景,便是水月镜中窥见的真相。
他用如此方式警告自己不得有失,到头来,那把从一睁眼起便悬在头顶的剑,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情劫已渡,心魔丛生。
在昆仑之巅苏醒之初,他日夜梦回,反反复复都是那短暂无比的十几年,梦里的那人笑得开怀,微微弯起的眼眸里洒满阳光,嘴角荡开小小的梨涡,那么浅,却仿佛盛满了举世无双的佳酿,叫人醉生梦死。
可再醉人的酒,也无法治愈死去的心。
他再无法忍受昆仑山上死寂的雪,他想回到凡间,去寻找那人的转世,去弥补他错过的东西,去抓住对方的手,说一声未来得及出口的告白。
他以仙剑为体,一毫一发皆为利刃,若要摒弃原身,抽离神魂,就必须躺在那天罚台上以天锤敲打至骨血尽碎,直至彻底灰飞烟灭。
旁人听来极为恐怖又不可理喻之事,他却为此甘之如饴。
天罚台,天锤水月镜上的那一幕到底还是成了真,他心中却无半点意外,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既已注定。
于是他平静的闭上眼,来承受自己无法逃脱的宿命……任凭沉重的铁锤敲碎一身骨血,也要留住那颗死灰复燃的心。
我们会再见的。
他如此想着,仿佛痛苦都为此消失殆尽,只余下无尽欢喜仿佛又回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刻,他站在空旷的院里,将掌心贴上自己跳动的心脏,然后发现……
发现自己尽心思寻找了一辈子的东西,就藏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