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半层楼梯传来嗡嗡的声音,“晨曦姐,你一直没与沈大哥联系吗?”
走了一秒钟的神,她仰起头问:“你说什么?”
“说你有眼无珠,沈大哥要比郭远那小白脸强百倍。”说完他连跨了几节楼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晨曦愣了。季允一直和乃乃一起住,旧屋拆迁后又和她们一家子一起搬到了这栋新楼。在她和郭远爱恨情仇的时候,他不过才八九岁,这小子,竟管起大人的事来了!她试图追上他,可是到底是差了六七岁,爬到家的时候晨曦已是气喘吁吁,想当年她可是学校女子1500米的亚军,果然是岁月不饶人。
刚进门,妈妈拿着一棵芹菜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有些莫名的兴奋,“晨曦,今年27了吧?”
晨曦诧异地看她,上个星期不才回家吃了寿面吗?妈妈口中念念有词地算着数,“27,35,男的大八岁,其实也不算很悬殊,还是可以接受的。”一抬头她兴致颇高地说,“今天你王姨打电话来说她大侄子章路下个星期回国,早就说好要见一面的,看找个时间咱们去一趟?”
晨曦意兴阑珊地说“随你安排”,妈妈满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一开始说要相亲,她反抗得厉害,结果妈妈却不声不响把人约到了家里,犟劲上来了,她一手把桌子上的杯子拂到了地上,气得妈妈差点当场犯高血压。打那以后她再不敢对妈妈安排的相亲提出异议,但是态度依旧是消极,对方看不上她是最好的,即便是有意思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消磨着对方的意志,一年下来过场走了不少,却没有一个有结果。
在见章路之前,妈妈也不闲着,又穿c着给她安排了另一场见面。听闻对方是个姓林的大学老师,妈妈的职业偏好总是老师、医生或警察,总觉得做这些职业的人人品会好。在妈妈眼里,连城管都在可选之列,所以,这次是老师,她已经心满意足。
两人约在一家冰室,一见面她就客客气气地叫了声林老师,那人一愣,挠了挠头说:“你怎么跟我学生似的,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林杨。”
和林杨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她一直不能进入状态,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但她总是跑神。突然发觉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太久,急忙抬起头,发现对方正托着腮帮子看她,急忙说抱歉。他哈哈一笑说:“没事没事,我的话题一定是闷坏贺小姐了,你要再来杯西瓜汁吗?我看你喝得好快。”
晨曦也不客气,点头说好。
晃了晃冰凉的杯体,冰块咔啦咔啦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晨曦微笑道:“跟你说件好玩的事。以前我初中时,有一天上课,我同桌口渴想喝水,他突然站起来报告老师说‘贺晨曦她肚子疼,要我送她去校医室’。他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弄得我骑虎难下,只好配合着他演戏,装作很痛苦的样子。为了报答我帮他打掩护,他请我喝西瓜汁。但还没来得及喝呢,就遇见校长领着教育局一班领导视察,他脚底抹油溜得快极了,就剩下我一个人端着杯西瓜汁傻站在那里。结果是给我们学校抹黑了,检查写了好几遍,还被在大喇叭里通报批评,说某班某位同学,上课的时候溜出去喝西瓜汁,这种行为很不好……同学们都笑话我,说‘日本有个西瓜太郎,你是他妹妹,就是西瓜太妹’。”
西瓜太妹,林杨乐不可支。
冰凉的西瓜汁顺着吸管滑入咽喉,还记得那天放学后她被扣在校长室,一边委屈地掉眼泪一边写检讨,写完后太阳都下山了。走出校长室,一个人正倚在走廊栏杆上,看到她出来,眉头就皱了起来,她只觉得羞愧,慢吞吞地踱过去,听见他说:“你是傻子吧?背英语不见你背得那么溜?背黑锅你倒是背得挺快,还好意思哭。”她嚅嗫着唇半天才说:“拜托你不要告诉我妈妈。”他没好气地说:“打小报告那是你擅长的事,我不会!”
见她楚楚可怜,他弯下腰撑着膝盖看着她低垂的脸,问:“要不要我帮你教训那小子一顿?”看她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抬起膝盖顶了顶她背在身后的书包说:“那就走吧,傻妞。”
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等她放学回家,他腿长,她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他抱着胳膊倒退着走,频频催促着她说:“快点,你倒是快点。”晨曦气喘吁吁地喊:“你等等,等等我嘛……”背部顶着夕照,金橘色的暖阳印得他的轮廓有些苍茫,天神般团着华丽的金光,她只能眯着眼看。踩到一块砖,他身子一歪,幸而平衡住了。她急忙冲他喊:“别看我,看点路,危险!”他叉着腰撇撇嘴说:“别自作多情,谁说我看你了?我在看你身后的美女呢。”她扭头,但身后只有一个准备丢垃圾的婆婆。她嗔怪道:“胡说什么?”他却垂下头极其认真地说:“真的,真的,你老了不见得比她好看。”说着伸手把她的脸往中间一挤,点了点头说:“肯定比这还难看。”
林杨突然伸出手掌覆住了她的手背,晨曦第一反应就是快速将手抽出,皱眉看他,想着最近这怎么老碰见莽撞的人。
他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倒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轻薄,“你低头想事情的样子很好看,很有画面感,有笔就好了,我给你画下来。”
晨曦心头一热,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好看,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出了冰室两个人一路散步,走走说说,不知不觉就到了她家楼底下,林杨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你上去吧,早点休息。”
晨曦点了点头转身上楼梯,还没走两步,林杨又喊住了她。
“晨曦。”
她微微一怔,已经不是贺小姐了?
“我不知道你对我感觉怎样,但我觉得你的个性挺适合我的。我们可以试试,如果实在不行做朋友也可以。”
路灯下林杨双手c在裤袋里,眼睛里有两朵火树银花似的斑斓火彩,晚风吹动他的白衫衣,鼓起来又扁下去。他没有她喜欢的男子那般英俊的容貌,但那眉宇之间的微笑是那么真实,至少是看得到,也摸得着。
“是需要考虑吗?不急,你慢慢想。”
“哎,你快回去吧,再晚就没车了。”
林杨点点头,挥了挥手转身就走。她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待他消失在视线里时,她收到一条长长的短信。
“我猜你是早上出生的,我也是。到高三那年我的名字都是林阳杨,因为生我的时候我爸站在手术室的窗口,看见外面一片沐浴晨曦的白杨。后来我嫌男生取叠字名太幼稚,就改成了林杨,把阳光给去掉了,现在有你,这棵白杨算不算又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了?”
心弦陡然被拨动。
清晨的阳光……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解读过她的名字,但那已经是陈年旧事,27岁一过,她就是逾期居留的房客,多住一天,就多交付一天的青春,极其昂贵。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现在越想越不可能的事,当时怎么会当了真?
她不过是他在特殊时期里碰到的一个特殊的人,他的生命里一定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潮水一般,新旧交替。
人生若是一片沙滩,她不过是最简单的一颗贝壳,而他却是弄潮儿,拾起过她,摩挲过她,也许下过诺言要带她回家,只是他的前路还会逢着多少贝壳?虎斑贝、珍珠贝、夜光贝、鹦鹉螺,叫他如何能想起当初那一枚遍地都是的贝壳,如何能在人潮汹涌中将她拾回。
想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再难她也会试着了解。
她突然想对只见了一面的人坦率,握着手机一个键一个键地按。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按照约定他本该回来找我的,可是他却失约了,我想我是该忘了他,你说呢?
林杨很快回复了她四个字:活在当下。
旁观自然是清。道理她懂,甚至比谁都懂。
但感情偏偏背道而驰。
静筠一直是不待见郭远的,因为她见识过他的恶劣。
某日放学,班上的马姗姗无意间发现郭远抢过晨曦吃了一半的苹果放在嘴里啃,晨曦使劲地捶他,两人打打闹闹走远。震惊之余,回家后她思前想后写了一封信。她暗恋郭远的同班同学秦俊杰好久了,不奢望做他的女朋友,想着能从朋友做起也是好的。于是第二天她就拿了两个大苹果塞到晨曦手里,晨曦还没等她说啥事就笑嘻嘻地一口咬了下去,但等听她说完,她差点被一口苹果噎死。
看着那封散发着香味的信,晨曦为难了两节课,马姗姗传了张纸条给她说:赶紧给他吧,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下午的测验我都没心思了。
马姗姗不知道贺晨曦在为难什么,能同吃一个苹果的关系难道还不能帮着转交一封情书?
吃人的就是嘴软,下课后她便拉着静筠一起去高中部找郭远。她犹犹豫豫地站在他们教室门口,就是不敢张嘴去喊,静筠受不了她的犹豫不决就帮她喊了一嗓子,不一会儿郭远黑着脸出来,不耐烦地接过信封,看着信封上面的五个字:秦俊杰亲启。他疑惑地问她:“这是什么东西?”晨曦说:“情书。”她踮起脚向教室里张望,找寻秦俊杰的下落。郭远却突然勃然大怒,猛地把信封甩到她脸上,“情书!你怎么也不先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模样!滚,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信封的尖角划过她的脸颊,细细密密的血珠就冒了出来,意料到他态度不会好,但没想到竟如此恶劣。静筠几乎被气炸,怒其不争地看着晨曦一脸呆滞,抓起信就冲进教室把信狠拍在秦俊杰笑嘻嘻的脸上,然后指着郭远说:“你们这些垃圾都会有人喜欢,真是瞎了眼了!”
马姗姗对这种结果很失望,晨曦把另一个苹果还给她,抱歉地说:“我说了我和他不熟嘛。”
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关系,只能在暗处发展,就像情妇,是见不得光的。郭远只是说不想被人说闲话,但静筠却嘲讽地说:“何必自欺欺人,他整天和四大美女在一块玩篮球打羽毛球,都不怕说闲话,怎么和你打声招呼就会被人说闲话了?你认识他那么久,怎么会不了解那种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静筠眼里郭远是神憎鬼厌,天天在耳边教育她,教她女人要懂得尊严是什么,教她女人要拿出自己的态度,教她女人应该平视男人,而不是仰视他。其实她说得都很有道理,晨曦也觉得她不该对郭远如此低眉顺眼,她知道他的缺点很多,性格也不好,自私自利,尖酸刻薄,狂妄自大,可是她还是喜欢他,不止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她心细如尘,总能感觉出他对她的好,绝不是装出来的。
回到家后坐在书桌前写作业,郭远走进来趴在她的书桌上,手伸过来抚了抚她脸上那一道红线。晨曦别开了脸,他又将之扳了回来道:“我不是故意的,以为那情书是你写的,我就是太生气了嘛。”看到她不理他,他有些急了,一把拔掉她的笔说:“走,我请你吃雪糕。”晨曦将笔夺了回来说:“我不想吃。”连终极大招雪糕都不管用了,可想而知她气到什么程度。郭远想了想走了出去,过了十分钟,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是各种口味的雪糕。他耐着性子帮她把包装纸撕掉,递到嘴边,她紧闭牙关就是不张嘴。郭远把雪糕戳到她嘴唇上,弄得到处都是,她有些恼了,一把推开他的手。郭远也火了,猛地甩掉雪糕说:“你别不知好歹,你还想我怎么样?”
他一凶她,她就要哭,郭远没好气地说:“哭哭哭,你就知道哭!爱吃不吃,我才懒得理你!”
他走后,晨曦负气把一袋子的雪糕全部吃掉,晚饭都没吃就开始上吐下泻,妈妈看着垃圾桶里的雪糕袋,骂道:“这孩子要死了,这么凉的天吃这么多雪糕。”她被送到医院去打吊针,郭远坐在床边没好气地说:“你是傻子吧,谁让你一下全吃完了?”看着她青青的脸,他缓和了语气问:“肚子还疼么?”说着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围,对手掌哈了口气,又搓了半天,钻进她的被子里,挑开裤腰带,温热的手掌径直贴在她的小腹上。她紧张地看着周围,把他的手往外推,他温柔地说:“乖,别动。”
所有的郁气全消,坚信在他心中她是与众不同的,就能以平常心看待他川剧变脸般的态度。他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好,贺晨曦这个人对他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私下他对她是很好的,他会拿出他最大的耐心教她做题,她不会举一反三,今天卖苹果懂了,明天卖香蕉又犯了迷糊,他气得把书都摔了,她也灰心丧气,最后也总是他将书拾起来咬着牙说:“再来!教不会你我去死!”
当背地里只有两人的时候,他们更是无限亲密,他总是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牛奶味儿,有时候凑近她颈部嗅探的时候,他总有冲动一口咬下去,想咬开她的血管看看里面流的会不会就是牛奶。这味道总能勾起他原始的冲动,忍不住要动手动脚起来,手不是往衣服里伸就是往裙下探,晨曦要反抗,他就赖皮地说:“我就是摸摸,不干别的。”只是这一摸下去就一发不可收拾,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禁得起这等诱惑,好几次他都莽撞地想强要她,只是怎么都不得要领,弄得两人都满身是汗,还是败下阵来。然后有一次她就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一本书页打卷的繁体字杂志,那暴露的封面把她吓坏了,把书往地上一丢就落荒而逃,结果郭妈妈进屋看见了,卷起杂志怒气冲天地叉腰大喊:“郭远你这王八羔子给我滚进来,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被训完后郭远也怒气冲冲地站在院子里喊:“贺晨曦!谁让你乱翻我书包了!下次你再敢,我保证让你每次打开书包都有‘意外收获’!”晨曦躲在房间里,想到一打开书包就看到青蛙蜥蜴,身子抖了抖,急忙大声说:“不翻了,不翻了,我再也不翻了……”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再后来就是郭远的爸爸回国。当看到那辆豪华轿车停靠在破落小院的门口时,晨曦只感了一阵心凉,这一天终于来了。
妈妈说他爸爸的事业前几年在国外东山再起,其实早就该举家搬去英国,只是因为郭远坚持要在国内念完高中,才拖到了今天。这些她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申请英国的大学。
那段时间晨曦一直是浑浑噩噩的,他们在一起也不过多地谈及即将到来的离别,仿佛不提起就不会发生似的。
行李都打包好了,一连几天郭远和他父母住进了酒店里。要走的那天他没去上学,晨曦也头昏脑涨,病病恹恹。体育课她请了假,趴在课桌上睡觉,迷迷糊糊只觉得一阵熟悉的气息在无限近,她支起昏沉沉的头,猛然看见了站在教室门口的郭远。
他一声不吭地走进空荡荡的教室,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扯过她摊在案上的英语书随便翻着,低声说:“以后聪明点,没人再教你功课了。数学题关键是抽丝剥茧弄明白题的知识点,别换件衣服又不认识了,其实道理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至于英语……这么笨说什么也是白搭,就背书背单词吧。”
晨曦鼻子一酸,别开了脸。
他翻到扉页,看着书角三个娟秀的小字,轻轻地念出来,“贺——晨——曦。哎,你是早晨出生的吗?”
“不知道。”
“肯定就是,不然你爸不会给你取个名字叫清晨的阳光。还记得我让你背过一篇英文散文吗?”
他突然抓起她的笔,在她的书上写写画画。晨曦去抢,说“不要在我的书上画小人”,他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冲她的嘴唇吻了下来,捧着她的头狂乱辗转。她被吻得慌乱,整个心都悸动。他咬得她极疼,仿佛是有深仇大恨,仿佛要这么疼才能让她牢牢记得他。良久,他松开了唇,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气,“车子在学校门口等着,我马上就走了……”
看着她眼泪急得泛了出来,他轻拍她的背说:“傻瓜,别哭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今年15岁,答应我在你27岁之前不要忘了我,不要喜欢上别的男生,27岁之前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能早一天我绝不晚一天,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除非是我死了,最坏的情况你等我12年,能做得到吗?”
她连多想一秒都嫌慢,一句话就许下了12年漫长等待的诺言。
她做得到,绝对。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也要在灰烬中等你。
他离开后,她轻抚他在她书本上写下的一段英文句子,流畅的连笔潇洒自如,很少能看到男孩子把英文写得如此漂亮,连她都自叹弗如。
“ifeelyourpresenceentermelikethemorningsun‘searlylight。”
很熟悉的字句,她背过这篇散文,名字叫做lovelikemorningsun。
爱像清晨的阳光。
那一刻她泪如泉涌。
是他给她的勇气,在感情的战场上越挫越勇,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丢兵弃甲。
12年的路,她走到了山穷水尽,而她真的很想知道,他是走到了第几个年头,是因为别的女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才停下了脚步?
摊开一本半旧的笔记本,她一笔一画写下诗句,空蒙的月光下,娟秀的字迹在泛黄的纸上一如蓝莲花般舒展着娇柔傲骨,桀骜得一如她不肯妥协的心。
他曾对我许下
一句非常温柔的诺言
而那轮山月
曾照过他在林中
年轻的皎洁的容颜
用芳香的一瞬
来换我今日所有的忧伤和寂寞
在长夜痛哭的人群里
他可知道
我仍是无悔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