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良还想说什么,见秦副局长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就拔下打了三分之二的吊瓶,通知大家到会议室开会。
对秦副局长,李斌良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在 政工科时接触少,只是觉得这人话少,笑容也少,以为是干刑警多年养成的职业病。不过,听一些老同志说过,他当年并不这样,也是爱说爱笑的,可就从这三五年,人就变了,越来越沉闷,还爱发脾气,队里一些年轻同志都挨他骂,连吴志深都躲不过,好象唯有对胡学正好一点。有些同志在背后议论说:他才四十五六岁,还没到更年期呀?!有的说也许是提前了,只是提前得太多了。李斌良到刑警大队后,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说不上欢迎支持,也不能说反对压制,反正让你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己出事住院这几天,他好象挺关心的,可一出来又恢复了老样子。李斌良曾是学文的,文学是人学,应该能研究人,可三个多月过去了,他也没闹清秦副局长是怎样一个人。当然,秦副局长虽然爱发脾气,却一直对李斌良客客气气的。然而,这也使李斌良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因为他听老人说过,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
秦副局长宣布会议开始后,头就向李斌良一摆:“你谈谈吧!”
李斌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会议是秦副局长提出开的,他却要自己先讲,这有点象突然袭击。自到刑警大队以来,这种事经常发生:开会时,往往自己正讲得起劲,思维正活跃,他会突然打断你的话,高谈阔论一番不着边际的东西。而当你失去了讲话的兴趣,或毫无准备之时,他又突然让你讲。现在就是这样。怎么办?会已经开上,他是分管副局长,话已经说出,你能说不讲吗?可讲些什么呢?李斌良边想边开了口:
“大家都知道,近些日子我市连续发生三起杀人案件,除了我那起未遂外,另两个受害人都死了。特别是后一起,不知大家对受害人的痛苦有什么感受,反正我很难过。想一想失去丈夫的妻子吧,想一想那天真可爱的孩子吧,想一想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吧……假如这事发生在我们身上,会怎么样?”
话一开头,思给就活跃了,心情也不平静起来,要讲的话也多了。“当然,我们无法使他们摆脱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们做不到,但我们可以减轻她们的痛苦,可以让死者瞑目,让生者得到慰籍。因为我们是刑警,我们有这个责任。那就要,把案子破了,让罪犯伏法!”
秦副局长又开始打断他的话:“先别激动,分析一下案情。”
这话反而使李斌良激动起来。“关于案情,我们等一下要深入分析。我要先说一个观点,林平安的尸检结果出来了,他身上虽然中了很多刀,但致其死命的还是胸口那一刀,而这一刀与毛沧海那刀非常相似。这点,法医的检验已经做出证明。因此我认为,这起案件和我遇险那起案件及毛沧海被杀案件应并案侦查。这个凶手、不,应该称他为杀手,既凶残又大胆,居然连续在我市做下三起杀人案,这是向我们刑警挑战。那好,我们就迎接这挑战吧。请宁静把记录做好:我现在郑重向大家承诺,如果我不能带领大家攻破此案,就地辞职,今生再不当刑警!”
这是真实感情的流露。虽然到刑警队以来,李斌良已经主持全队开过几次会,但哪次也没有象这次慷慨激昂,说到这里他估计秦副局长又要打断,就停下来等待,可秦副局长这回却没出声。李斌良的目光从全体予会的人脸上扫过,注意大家的反映。会议室很静,从目光中可以看出,大家都被吸引住了,也被感动了。秦副局长黄色的面孔虽不动声色,但从他一口接一口吸烟上看,内心也不会无动于衷。
这时,他感到一束明亮的光向自己照过来,他向着光源望去,那是一双眼睛,一双明亮而宁静的眼睛。对,她的名字就叫宁静,是大队的情报资料员。他注意到,她此时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和信任,也透出几分担忧。她的眼睛遇到他的目光,脸好象红了,垂下了眼帘。李斌良的心不由一热。而就在这时,他又感到一双刀子一样的眼睛向刺过来,心中一惊,急忙把视线调过来。于是,他又看到一张俗不可耐的女人脸庞。
她叫高苹,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一年前还是市粮库的保管员,现在,她不但调入公安机关当上了人民警察,还进了刑警大队,当上了情报资料员。刑警大队早有了情报资料员宁静,一个人已经完全够用,可局里硬给她安排了这个位置,以满足她要当刑警、挣刑侦岗位津贴愿望的。她调进来不久就转了干,授予三级警督的警衔。有人算了一下,如果她能授三级警督,应该在十三岁时就参加了工作。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有本科学历,可李斌良有一次讯问嫌疑人让她做笔录,两个小时她只记了不到两页纸,其中还有三分之一错别字,使拿下来的口供全泡汤了。别看她工作不怎么样,可平常也挺忙的,忙着来往于各办案科所队,给受处的违法犯罪人员说情。而且,每说还都管用,使本来决定严肃处罚的事从轻处理。她之所以有这样的神通:是因为她妹妹嫁给了某市领导的儿子。对,她刚来公安局时,还纹了眉,勾了眼线,甚至额前的一绺头发也染成黄色,李斌良为此专门与她谈过话,给她念了公安机关警容风纪,她才很不高兴地染回黑色。李斌良对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喜欢,沙哑而又尖利,透出一股俗劲,跟市场上卖菜和乡村泼妇吵架的声音差不多。可他无法干涉人家的声音,那就是人权问题了。他不喜欢这个女人,也知道她不会喜欢自己。她的目光就说明了一切,每当自己慷慨激昂地讲话时,她总会投来不屑一顾的目光,最近还发现,每当宁静与自己接近一点,或看自己时,她也会格外感兴趣地把目光投过来。
李斌良甩掉高苹,目光继续移动,从弟兄们脸上缓缓扫过,可是,忽然又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一张特殊的面孔,一张不同于其他弟兄的面孔,心不由又“咯噔”了一下。
这人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粗壮圆脸,寸头,穿着既流行又高档的便衣,腋窝夹着个精致的皮包,里边肯定是高档手机。尽管他故做严肃,眼睛也盯着自己,但,也许是心理上对他反感,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瞧那张粗俗、世侩和酒色无度的脸……
他就是铁忠,铁昆的弟弟。也和他的哥哥一样,人们都省略了他的姓。他是不久前才调入刑警队的。关于铁忠其人,李斌良也曾听说过,此人从警前在社会上名声很不好,没当警察之前,跟在哥哥后面混饭吃,好象管理过一家洗浴中心。可不知怎么搞的,不知花了多少钱,转眼间弄了张大学文凭和干部籍,在三个月前进了公安局,先是在治安大队干,穿着警服,却帮着这个收贷款,跟着那个追欠帐,影响很不好,治安大队长干生气没办法,可他忽然又觉得搞治安没意思,非要当刑警,并一路绿灯地达到了目的。
这就是现实。公安队伍素质不高,把不住进人关是主要原因。公安部为此制定了严格的录警制度,要求逢进必向社会公开,然后考试考核,按照人民警察的标准择优录用。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对某些人,什么规定也没用。从今年开始,市里又出台一条政策,大专以下的毕业生不再负责分配,由毕业生自己找接收单位,有了接受单位,人事部门才予以分配。而警校只是中专,这条政策就堵住了警校毕业生分往公安机关的渠道,那些没有关系没有门路的青年三年警校就白念了。然而,那些虽然没念过警校,甚至连高中都没考上、素质很低的人,就象铁忠和高苹这样的,因为有钱有势,可以买到更高的文凭,可以找到得力的门路和关系,却今天挤进一个,明天安排两个,进来后又什么工作也干不了,还总惹事。到这时,领导上又会说公安局队伍建设不力,民警素质太低……这不,铁昆轻轻做了下手脚,他的宝贝弟弟就成了人民警察,成了刑警。
李斌良对这事很恼火,也为此问过秦副局长,秦副局长只是没好气地一挥手:“你别问我,问蔡局长去!”
李斌良闹个倒憋气,心想,蔡局长怎么了?有空儿我就找他!
可现在,难题出来了,铁昆是这起案件的嫌疑对象,他弟弟却要参加案情分析会,这会怎么开?这案情怎么分析?李斌良不得低声请示身边的秦副局长。秦副局长想了想,闷闷地低声道:“那怎么办,也不能因为他咱的会就不开了。开吧,完事我跟他谈谈!”
可这是一谈就能解决的问题吗?李斌良正在为难,秦副局长手机突然响了。他放到耳边听了几句,回了声:“我们马上就到!”然后站起来宣布:“市领导来了,我和李教导员及两位副大队长有事,下面的案情分析会这么开:以中队为单位分析讨论,明天早晨把讨论结果报到大队。散会吧!”
还好,李斌良舒了口气。心里说:看来,真得找蔡局长谈谈铁忠的事,这问题不解决影响工作。
9
李斌良走进党委会议室时,发现椭圆型会议桌一圈坐满了人,除全体党委成员外,还有四个穿便衣的男子,他都认识。对门而坐的,正是市长魏民和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刘新峰。看到两个人,李斌良心里泛起一股特殊的滋味。
打冷眼看,魏市长和刘书记气质很相象,但细看一下,又会发现很大不同。他们都四十多岁年纪,但刘新峰看上去稍年轻些,好象还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气质深沉含蓄,还透出几分书卷气。因为有人说过自己和这位书记有几分相象,李斌良不由多打量他一眼。觉得除了身材和头部轮廓相似,别的地方并不怎么象。李斌良和刘新峰接触时间很短,他调本市不久,李斌良就调离了政府办。不过他知道,这位副书记曾是自己不同期的大学校友,比自己早毕业一些年,还念了研究生,是从行署办副主任的位置上调到本市的,先当副市长,后串到市委那边任副书记,再后来又兼政法委书记。也许,正是相同的经历和修养使自己和他在某些地方看上去相象吧!换个人,有这层校友关系,早贴上了,可李斌良不行,刘书记调到本市任副市长时,他就调出了政府办,后来从未联系过。
市长魏民坐在刘新峰右边,李斌良曾在他手下干过较长一段时间。现在看,他好象比当年多了几分文气,眼睛上还架着金丝边的眼镜。与刘新峰相比,他更严肃一些,脸色也深一些,领导干部的气质也更强烈一些。李斌良和他处的日子较长,知道他的一些历史。听说,他早年也当过警察,在公安局工作过,后来调到组织部、县委办干了几年,等再回公安局时,已经是局长了。再后来又当过法院院长,最后到市政府当上了副市长、常务副市长。就在李斌良调出市政府不久前,他当上了市长。
对这两个领导,李斌良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除了早就相识,共过事之外,还因为,他调出政府办与他们二人都有关系。当时,他离开政府办是费了很大周折的,尽管他不会来事,不会靠近领导,但他的工作能力尤其是写作水平还是领导倚重的,要不是发生那件事,绝不会放他离开。事情起因于他的一个业余爱好,写诗。在大学里,他曾发表过一些散文和诗歌,也写过小说。参加工作后,因太忙,小说和散文就不写了,只保留下诗歌。工作稍有闲遐,心有所感,就写上几笔,也发表过几首。但主要是自娱,写完留存起来,没事时自己读一读。问题出在有一回他写完一首诗后没及时收起来,放到桌子上被人发现了。
那首诗是他有一次回家探望母亲后写的,农村贫困而停滞的生活与他的失意形成对照,引起他深深的苦闷。那天办公室没人,他便把夜里失眠时的几句记录在纸上:
麦子黄了,
豆子黄了,
谷子黄了。
丰收的期盼,
爬上父兄的脸颊,
爬上母亲的白发,
愿儿子笔下的字迹,
化作丰收的信息,
向母亲报答。
只是,一定——
不要用谎言,
欺骗我的母亲。
那会使母亲的期望被秋风吹走,
化作寒冬的雪花……
就是这首诗,被一个人看到了,传到了一位市领导的耳朵里,使领导对他有了看法,说他思想意识不健康,对市政府工作不满。
那个领导就是魏市长。
最初,李斌良对魏市长的印象还可以。他们虽是上下级,可那时魏民还是副市长,李斌良主要服务于宁市长,与他来往不多。在李斌良的印象中,魏副市长很有魄力,对下级要求很严,曾有一次见过他在办公室批评一个乡镇领导,口气十分不客气,对方被批得呜呜直哭。他在大会上讲话也总是声色俱厉的,人们都很怕他。在政府的几个副市长里,除了宁市长,别的副市长都让他三分。
当年,李斌良那首诗所以引起魏市长的反感。是因为不久前他刚刚在电视里做了一次讲话,主要是谈农业如何如何丰收的。播出后,有些风言风语,说什么浮夸风,有些数字是吹出来的。他听了很生气,恰在这时看到了李斌良的诗,就认为是针对自己来的,就发了脾气,在一次会议上不指名地进行了遣责。当时,李斌良心里压力很大,就跟宁市长说了。宁市长安慰他说:“别听那套,有我呢!”因宁是市长,是政府的一把手,有他在,魏副市长就是不满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可不幸的是,不久宁市长发生车祸,溘然离去,守护神不在了,他在政府办的处境一下变得很艰难,原来就思动的心再也呆不下去了。
在他提出调离申请后时,魏民已经升任市长,他坚决不同意李斌良调公安局。李斌良无奈之下,找到刚刚调来的常务副市长刘新峰,刘新峰看在校友的情份上,跟魏市长说了几句好话,李斌良才得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这段历史,李斌良是不会忘记的,也正因此,看到两位市领导,他的心里泛起一种特殊的感情。
在座的另两个男子是市领导的秘书。李斌良跟其中一人比较熟悉,当他与他眼睛对视时,他觉得心不正常地跳了一下。此人年纪比李斌良大上一两岁,长得板板整整,也戴着眼镜,看上去比两位书记还严肃。
他是魏市长的秘书、政府办副主任、宁静的丈夫余一平。
余一平是在李斌良之后调入政府办的,与李斌良同事过半年多,还是在一个办公室,对面桌,因此李斌良比较了解他。记得,他刚调入时,材料写不上去,没少求自己帮忙,可现在,自己只是刑警大队的教导员,人家则已经是市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了,而且是正科级。不过,李斌良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而且不止是不好的问题。他怀疑,自己那首诗就是他拿给魏市长看的。因为,是他们两人一个办公室,没有第三人。这件事再加上其它的种种表现,使李斌良意识到这是个应该小心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有一种不安全感。这也是他调出政府办的一个原因。
也正因此,李斌良和余一平的目光对到一起时,心才不正常地跳了几下。那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有愤恨,有蔑视,也有几分畏惧。是的,对小人,你可以恨他,瞧不起他,但是,你绝不能忽视他轻视他。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就败在小人之手?!正为此,现在看到这个人,尽管象看到苍蝇一样,李斌良还不能不客气地向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