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安娜碰上的还不算最糟。隔壁邻居李老师的爱人刘医生,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说话细声慢气,都能叫她家老李的亲戚给弄火了。安娜有时候到楼下收被子,看见刘医生正摊煤球,俩人便能唠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刘医生说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到家都 手脚瘫软了,还得伺候公公婆婆。俩闲人什么都不干,就张口等吃饭。吃就吃呗,意见却不断,今天这个咸,明天那个淡。老家来人,老头老太指使媳妇干活就跟指使家里养的下人一样,连个请字都不说。刘医生稍微抱怨几句,老头老太就拍桌子打板凳,怂恿儿子打老婆或者离婚。最过分的一次,竟然冲刘医生喊:〃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气得刘医生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住骂回去:〃你给我滚!这家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别搞错了!〃完了又一阵拳脚。
〃我多少次都想离,主要是舍不得孩子。我一个人带两个怎么过?把孩子给那样的乡下人带我能放心吗?老李还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动手。〃刘医生居然还羡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羡慕的对象,还有人更不如她,心里顿时平衡不少。原本是去讨安慰的,不但赔了眼泪,反要过去安慰别人。
〃怎么搞的?这也算是时代悲剧吧,不独你我一个。唉!熬吧,总有出头的时候。再怎么说,老的总拼不过我们吧?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就好过了。不受怎么办?嫁他了你就得受着,这就是命啊!〃安娜高屋建瓴地总结发言。这真不是咒老人死,可是说她自己心里话呢。
〃我只怕,没活到他们过世,自己就先趴下啦!〃刘医生一点都不乐观。
第三章 这班老三届(1)
安娜和其他同样命运的女人一样,一过四十,便觉得没什么奔头了,离婚也没什么指望,就开始安心混剩余的日子。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经安贫乐道的时候,不期然地来到了。
〃安娜,你知道吗?涡轮司机回来了!〃安娜听到同学蒜头的电话时,心砰地跳了一下。
这一段时间,安娜因为得了胃炎,在家休养。现在还算好点,以前更严重,前一向都住进了医院。同学打电话到她办公室,找不到人,特意追到家里。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现在在哪儿混呀?好多年没他消息了。〃
〃你别问我啊,你问他!这是他现在的电话。好像住他父亲那里,安医大。你打他家电话。〃
〃哦!你怎么不把我电话告诉他?〃安娜问蒜头。
〃我没敢,想先问问你。〃蒜头知道安娜和涡轮司机从前的关系,怕不请示就告诉涡轮司机给安娜添麻烦。
〃什么话?!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我都老太婆了。老同学打个电话怕什么?〃
安娜放下电话,就拨响了涡轮司机的号码。接电话的估计是涡轮司机的继母,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声音。〃他在科大作报告呢!要不,你留个电话?〃安娜不晓得怎么称呼对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电话。
晚上安娜在看电视,电话铃响了。〃安娜,是我。你好吗?〃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张口,安娜就知道他是谁了。
她愣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
〃安娜,我刚到,就托蒜头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个大院。听说咱们俩住得不远啊!〃涡轮司机的男中音柔和而有安神作用,带着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说话和当年一样咬舌头。
〃是的,很近,你步行过来也不过十多分钟。〃安娜的声音有一点点抖。
〃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见见?〃
〃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见了,干脆搞个同学聚会吧!难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联系,我去找,找到了通知你!〃安娜开始兴奋起来,声音也很活跃。
〃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了什么样。什么时候给我消息?〃
〃很快的。城市又不大,没电话的上门找都不要两天!〃
〃嗯,等你消息。〃
又没话了。
〃好。〃安娜准备放下电话,又觉得有什么没说完。
〃安娜,听见你声音真高兴!你的声音一点没变,和当年一样年轻。〃
〃哪里啊!都老太婆了,女儿都比我高了呢!怎么会?〃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便故意放得娇柔纤细些。
同学聚会的地点在一中旁边一个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酒店。酒店的外装饰很简陋,用蓝漆刷了四周的墙充当蓝天,还画了几片白云。相比之下,里面的装饰倒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种四脚长板凳,地上是镰刀,墙上是红宝书,大厅前头还刷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字样,叫同学们很是唏嘘感慨,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
上菜的顺序也很奇怪,先来一道〃忆苦思甜饭〃,又上了几样野菜,甚是爽口。
同学大多久不见面,碰到一起就互相打趣,熟悉的还相互拥抱,边抱边自我嘲笑。
〃脸没贴上,肚皮先亲嘴了!〃
〃你这头发,怎么比你肚子里的墨水掉得还快?整个一中间一块足球场,四边都是铁丝网了嘛!〃
〃我头发掉得快,你褶子长得多,都跟包子的肚脐眼儿一样了!你还笑我?〃
没过十几分钟,以前的绰号都被想起,开始边喝酒边抖以前的糗事,惹得满堂哄笑。
安娜心中是兴奋的,仿佛骤然回到了少女时期。看看周围的女同学们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却在老同学的拍拍打打中显得举止随意,少了很多拘束。岁月的痕迹只在这青春的回放中有了些许抚平。
安娜没见到涡轮司机。聚会开始二十多分钟了,涡轮司机才匆匆赶来,进门就作揖,说是不认识路,变化太大,先自罚三杯。
安娜看着眼前这个高大颀长的男人,禁不住感慨大家都老了。以前那整齐的小平头,现在居然吹得很奔儿。惟一不变的是那一股与众不同的书卷气……一件本白的细绒羊毛衫外面套了一件暗绿的休闲西装,松散地扣了一颗扣子,透着清爽与儒雅,明显与其他男同学前襟有油点、后领有头屑的松松垮垮的西服不同。讲究,安娜心中冒出这样的字眼。涡轮司机以前就很讲究,即便是洗得发白的衬衫,都压在p股底下坐平了才穿。就连他的课本也干净整洁,一个角都不折,笔记记得工整而仔细。
涡轮司机与老同学一一握手,最后走到安娜面前,拉着安娜的手,重重抖一抖,很有激情地喊了声:〃安娜!〃
安娜抬起她奥菲利亚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好。〃大方一笑。
〃让班长跟学习委员拥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学三窝起哄。在座的各位,没谁不知道安娜与涡轮司机的感情,没喊〃让老情人拥抱一下〃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安娜很窘迫,恼怒地白了三窝一眼。涡轮司机却非常大方,张开双手给了安娜一个很结实的熊抱。〃噢……!〃四周一片欢呼,还有人抢下了快门。
席间大家互相交流着现在的生活情况。这一届英才,当初个个是人尖儿,而今却大多不如意。很多返城后随便找了个地方窝着,不死也不活。当然有几个后来考上大学的,也都混出省去了,这次都没来。于是,焦点便聚集在涡轮司机身上。
第三章 这班老三届(2)
〃我是高考恢复后第一届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涡轮司机笑着说。
〃当初志向不是裤子大吗?怎么跑那么远?〃有同学问。按当地的土话读出来,科技大就成了〃裤子大〃了。
〃唉,当时就想逃得远远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
这个〃不提了,不提了〃大约是这次同学聚会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基本上概括了二十年的不如意,是长长一段青春的缩写。于是,〃不提了〃就成了失意的代名词。
安娜陆陆续续知道了涡轮司机后来留校读研究生,没读一半就跑美国读博士,读完博士又找了个州立大学教书的整个过程。历史遗留问题就算是交代清楚了。涡轮司机应该算恢复高考后最早出去的那一拨。
安娜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酸楚。当年她与涡轮司机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试都是你追我赶、第一第二的成绩。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现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当年曾经一下课就把全国著名大学排成一张表,翘着腿指指点点选心目中的学校,大有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拨,真正实现理想的,却只有涡轮司机这一个。人生是这样的奇妙,每个少年都有美丽的梦想,而能够奔着目标去的,惟有执着的吧!成功的路上,堆满了浮尸。〃哼,涡轮司机之流就是踏着我们的腐r前行的!〃安娜冒出这样恶毒的想法。
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么?安娜看着散去的人流,心中无限怅惘,仿佛觉得这二十年自己的人生书页缺了好大一个角,已经影响整本书的故事情节了。
〃安娜,我送你回去。〃涡轮司机站在安娜身边。
〃不用了。爱人说好来接我的,我打个电话去,等会儿他就来了。〃安娜非常礼貌地客套。她的自尊与自卑,让她主动与涡轮司机拉开了距离。
〃不好。我要送送你,想跟你聊聊。当散散步,消化一下。〃涡轮司机不由分说,拉了安娜的手就走进蒙蒙的雾气里。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早春三月,春寒料峭。没走一会,安娜就开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意打扮了来的,吹了头发,还换上了王贵上次出差时买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别致。问题是这衣服不耐寒,凉风直往心口里钻。安娜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听蒜头说你最近在家休养,没上班?〃
〃嗯,胃炎。不晓得怎么得的,吃饭也正常啊!〃
〃五脏六腑的病,大多是郁积攻心。与其说是体病,不如说是心病。重在调养,要放宽心。你呀,就是c心太多!你得这种病我一点都不奇怪,就跟我看见西施捧心一样。〃
安娜觉得涡轮司机话里有话。〃我最烦人做出一副参透一切的架势,动不动就切入表象看实质,自以为了不起。什么心病啊?你干脆摆明了说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样没病装病不就完了吗?!〃安娜从小就这样好斗,伶牙俐齿,一句话都输不起。
〃哈哈,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嘛!〃涡轮司机脱下西装给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么还跟小刺猬一样?见了面就跟我顶。唉,当初我就没教育好你。失败啊,失败!〃
安娜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