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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部分

不行呀。为了记住吗?不,不能这么干。你真会闹新花样。你把记了的交给我好吗?”

他一股劲地劝了我好久,叫我把本子交给他,或是把它烧掉。然后,又气鼓鼓地同掌柜

嘀咕起来。

我们往家里走的时候,掌柜严厉地对我说:“听说你在抄什么,这种事不许做。听见没

有?只有密探才干这种勾当。”

我不经心地问他:

“那么西塔诺夫呢?他也在抄呀。”

“他也抄吗?这个高个子傻瓜……”

沉默了许久,他以从来没有的柔声说:

“唔,把你的和西塔诺夫的本子给我看看——我给你五十戈比。但不要让西塔诺夫知

道,要悄悄……”大概他认为我会答应他的要求,再没说话,迈开短腿望前头跑去了。

到了家里,我把掌柜的要求对西塔诺夫讲了,他皱皱眉头说:“你太多嘴了……这下他

一定会叫什么人来偷你我的本子。把你的给我,让我藏起来……而且,你不久就会被撵走

的,瞧着吧。”

我相信这一点,因此决定,等外祖母回到城里,马上就离开他们。她整个冬天都住在巴

拉罕纳,有人请她到那里去教姑娘们织花边。外祖父又住在库纳维诺,我不到他那里去,他

来城里时,也从不来看我。有一天,我们在街上碰到,他穿一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象神父

一样的在街上大摇大摆缓步地走。我招呼他,他用手遮着眼向我望望,在想什么心事似地

说:“啊,是你呀……你现在在画圣像,是的,是的……唔,去吧,去吧。”

他把我从道上推开,又照样大摇大摆缓缓地走去了。

外祖母不常见到,她要养活衰老痴呆的外祖父,拚命地在干活,还要照顾舅父的孩子。

最费手脚的是米哈伊尔的儿子萨沙,他是一个漂亮青年,爱幻想,喜读书。换了好几家染店

工作,失业下来就依靠外祖母养活,静候她给他找到新的位置。萨沙的姐姐也是外祖母的累

赘,她命运不好,嫁了一个喝酒的工匠,他打骂她,把她赶出来了。

每次同外祖母碰见,我都更加打心底里佩服她心地好。但是我已渐渐感到这种美丽的心

灵被童话蒙住了眼睛,不能看见,也不能理解苦难的现实生活的现象。因此我的焦灼和不

安,她是不能体会的。

“要忍耐,阿廖沙。”

当我长篇大论地对她说到生活的丑恶,人们的苦痛,苦闷扰乱了我的心的一切,这便是

她所能回答我的唯一的一句话。

我不会忍耐,假使有时候也能表现出这种牲畜和木石的德性的话,不过是为了锻炼自

己,要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在地上的坚实程度而已。有时候,青年人常常凭血气之勇,羡慕大

人的气力,试着去举起对于自己筋r和骨头过重的东西,并且举起来了,为了炫耀自己,象

有气力的大人一样,试着挥舞两普特重的秤锤。

从直接和间接的意义上,我的r体上,在精神上都有过这一切的行为。只是由于偶然的

机会,我才没有受到致命的重伤,没有变成终生的残废。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忍耐、对于外部

条件的力量的屈服更可怕的使人残废的东西。

如果我终于变成一个残废者躺进坟墓,那么我在临终的时候,依然可以骄傲地说:那些

善良的人,在四十年之中,拚命想使我的心变成残废,但他们的一番辛苦都白费了。

想闹着玩,想使人家高兴,使人家笑,那种激烈的愿望愈加频繁地驱使着我。我常常做

到了这一点,我会假扮尼日尼市场上那班买卖人的脸相,把他们的情形讲给人家听。我模仿

乡下男女买卖圣像的神气,掌柜如何巧妙地欺骗他们,鉴定家们怎样吵嘴。

作坊里的人都大声笑了,有时师傅们看着我的表演,放下手里的工作,但在这以后,拉

里昂诺维奇总是劝告我:“你顶好是在夜饭后再表演,免得妨碍工作……”“表演”完了,

我好象放下重担,心里觉得轻松了。半小时一小时之间,头脑里很清爽。但是过了一会儿脑

子里好象又装满了尖锐的小钉子,在那里钻动着,发起热来。

我觉得在我四周滚沸着一种什么泥汤,而我自己也好象慢慢地在那里面煮烂了。

我想:

“难道整个生活就是这样的吗?我要同这些人一样生活下去,不能活得更好一点,不能

找到更好的生活吗?”

“马克西莫维奇,你生气啦,”日哈列夫注视着我说。

西塔诺夫也常常问我:

“你怎么啦?”

我不知怎样回答。

生活顽固而粗暴地从我的心上抹去美面的字迹,恶意地用一种什么无用的废物代替了

它。我愤慨地对这暴行作强悍的抵抗。我和大家浮沉在同一条河水里,但水对我是太冷了,

这水又不能象浮起别人一样轻易地把我浮起,我常常觉得自己会沉到深底里去。

人们对待我越加好起来,他们不象对巴维尔那样喝斥我,也不欺侮我。为着对我表示敬

意,用父称叫我。这很好,但看了许多人狂饮的情景,喝醉以后他们那种讨厌的样子,和他

们对女子的不正常的关系,心里实在痛苦,虽然我也知道,酒和女人在这种生活中是唯一的

安慰。

我时常痛心地想起,连那个聪明大胆的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自己也说女人是一种

安慰。

那么,我的外祖母呢?还有,那位“玛尔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我感到一种近于恐怖的感情。她与大家是那样不同,我好象是在梦里见

过她。

我非常多地想到女人了,而且已经在解决这样的问题。下次休息日,我是不是也到大家

去的地方去呢?这不是r体的要求,我是健康好洁的人,但有时候,却发疯似的想拥抱一个

温柔而聪明的人,象告诉母亲一样,把我心里的烦恼,坦率而且无穷无尽地向她倾诉。

巴维尔每晚上都告诉我,他同对门房子里的女佣发生的罗曼史,我非常羡慕他。

“是这么一回事,兄弟:一个月以前,我拿雪球扔她,还不喜欢她。但现在坐在长凳子

上紧紧偎着她——再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了。”

“你们谈些什么?”

“当然什么都谈。她对我讲自己的身世,我也对她讲我的身世。以后我们亲嘴……只是

她这个人很正派……老弟,她人怪好的。……唔,你象个老兵一样地抽烟。”

我烟抽得很多,抽醉了,心里的忧愁和不安就都麻木了。

幸而我不爱喝伏特加,我讨厌它的气味和味道。但巴维尔却爱喝酒,喝醉了就伤心痛

哭:“我要回家去,回家去。让我回家去吧……”我记得他是孤儿,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也

没有兄弟姊妹,大约从八岁起就寄养在别人家里。

正当情绪这样激动不满的时候,更加受了春天的诱惑,我决定再到轮船上去干活,等船

开到阿斯特拉罕就逃到波斯去。

为什么决定去波斯,这理由现在已记不起来了。或者只因为我曾在尼日尼市场上见到波

斯商人,觉得非常合意的缘故:他们跟石像一样盘膝坐地,染色的胡子映在太阳光中,沉静

地抽着水烟袋,他们的眼睛又大又黑,好象天底下的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说不准我真会逃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复活节的那一周,一部分师傅回乡去了,留着的也

只有一天到晚喝酒。因为天气很好,我到奥卡河边去散步,在那里碰到了我的旧主人,外祖

母的外甥。

他穿着薄薄的灰大衣,两只手c在裤袋里,含着烟卷,帽子戴到后脑壳,他的和蔼的

脸,对我做着友好的微笑,有一种令人倾心的快活的自由人的风度。旷野里,除了我们两

个,没有别人。

“啊,彼什科夫,恭喜基督复活了。”

我们接吻三次,他问我生活过得怎样,我坦白地告诉他:作坊、城市,一切都已经厌

倦,因此想到波斯去走走。

“算啦,”他认真地说。“什么波斯不波斯呀?见鬼。老弟,我知道,我在你这样年纪

的时候,也想远走高飞。……”他虽然开口就见鬼见鬼的,我听了却挺舒服。他的身上有一

种美好的春天的气息。他显出一副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样子。

“抽烟?”他问,向我伸出一只装着粗大的烟卷的银烟盒。

这可终于把我征服了。

“唔,彼什科夫,再到我这里来吧。”他向我提议。“今年市场里的建筑工程我包下了

有四万多,兄弟,你明白吗?我派你到市场上去,替我当个象监工的人,材料运到,你收下

来,按时分配到一定场所,防备工人们偷盗,好吗?薪水一个月五卢布,另外每天给五戈比

中饭钱。你同我家里女人们不相干,早出晚归,不要管她们。不过你别说我们是在路上碰到

的,你装做随便跑来就得。多马周的星期天,你来好啦——就这样吧。”

我们象朋友一样分别,他握了握我的手走开去,甚至远远地殷勤地摇着帽子。

回到作坊里,我告诉他们我要走,开始,大半的人都表示了使我感到荣幸的惋惜之情,

巴维尔尤其不好过。

“你想想,”他责备我说。“咱们在一起惯了,你怎么能跟那些杂七杂八的乡下人过

活?木匠,彩画匠……你这是干什么。当家师父不做倒去做香火和尚……”日哈列夫咕噜

说:“鱼往深处游,漂亮小伙子却往狭处钻……”作坊里给我举行的饯别会,是很愁闷而枯

燥的。

“当然是什么都应该试一下,”醉得脸发黄的日哈列夫说。

“不过最好一下就抓紧一件什么做下去……”“做一辈子,”拉里昂诺维奇低声补充说。

但我觉得他们这样说,是勉强的,好象只是一种义务。我同他们联结着的那根绳子,好

象立刻霉断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发着沙嗓子说:“我一高兴,让你们都到牢里去。我——

知道秘密。这里有谁信上帝呀?嘿,嘿……”和平时一样,墙旁边靠着没有脸部的未画完的

圣像,天花板上贴着玻璃球。早已不在灯下做夜工了,它们好久没用,罩上了一层灰色的尘

土和煤烟。四周一切,都深深留在我记忆里,就是闭着眼,在黑暗中,也看得见地下室的全

景: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颜料罐、成捆的画笔和笔c、圣像、放在屋角上的脏水桶、水桶

上面消防夫帽子似的铜的洗手钵、从高板床上垂下来戈戈列夫的发青的象淹死鬼的脚似的赤

脚。

我想早一点离开,但是俄国人是喜欢拖延悲哀的时间的,同人分别,也好象做安魂祭一

样。

日哈列夫把眉头一动,对我说:

“那本《恶魔》,我不还你了,你愿意算二十戈比让给我吗?”

这本书是我的,一个当消防队队长的老头儿给我的,我不愿意把这本莱蒙托夫的作品让

给别人。但我不大高兴地说,我不要钱,日哈列夫也就不客气把钱收进钱袋里,坚定地说:

“随你便吧,不过书我不还你。这本书对你没有好处,带着这种书马上会犯罪的……”“可

是店铺也有卖的呀,我亲眼见过。”

但他很恳切地对我说:

“那没有关系,店铺里也卖手枪呢……”结果,莱蒙托夫的作品终于没有还给我。

我上楼去向老板娘告辞,在门廊下碰见她的女儿。她问:“听说你要走?”

“是的。”

“你若不走,也会把你赶走的。”她虽说得不大客气,倒十分真诚。

醉醺醺的老板娘这样说:

“再见,上帝保佑你。你这小孩子很不好,犟得很。我自己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你的坏

处,但是大家都说你是一个不好的孩子。”

接着,她忽然哭起来,泪汪汪地说:

“要是我们那个死人还活着,要是我的丈夫,亲爱的宝贝还活着,他一定会对付你,会

揍你,会打你的脑袋,可是决不会把你赶走,一定会让你在这里呆下去。现在是全都变样

了,一点儿不合意就叫人家滚蛋。唉,你到哪儿去呢?孩子,你到哪儿去立脚?”

十六

我同主人划着一只小船,经过市场的街道。两边砖造的店房,因为发大水,淹上了二

楼。我划着桨,主人坐在后艄,笨拙地把着舵。后桨入水过深,船身拐来拐去地绕过街角,

滑过平静而混浊的、象在深思一样的水面。

“唏,这回水头真高,活见鬼。不好开工,”主人嘟哝着,抽着雪茄烟,烟发出焚破呢

料的气味。

“划慢点。”他惊慌地叫。“要撞着路灯柱子了。”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骂:

“把这么坏的船给我们,混账东西……”他指给我看水退后要修理店铺的地方。他的脸

剃得发青,唇须剪得短短的,又加含着雪茄烟,看来全不象一个包工头。

他穿着皮袄,长统靴一直套到膝头上,肩头挂一只猎袋,两腿中间夹住一杆莱贝尔双筒

枪,他老是不安地动着皮帽子,把它压在眉梢上,鼓起嘴唇,忧虑地瞧看四周;然后又把帽

子掀在后脑上,显得很年轻,唇须上浮起微笑,回忆着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象一个工作忙碌

的人,心里正为了大水退得慢在发愁。显然,在他的心里正荡动着和工作无关的什么念头。

我略被惊奇压住:看着这死寂的城市是这样奇异,密排着一排排紧闭窗户的房子——大

水淹着的城市好象在我们的船边漂过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阳藏在云中,不过有时候从云缝里露出冬天那样的银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见它流,好象凝冻着,同肮脏的黄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

睡觉。云缝里露出苍白的太阳,周围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点,灰色的天空,象一块布似的映

在水里。我们的小船漂荡在两个天际之间,石头房子也漂荡起来,慢得几乎象瞧不出来地向

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方面流去。船旁边,漂着一些破桶、烂箱、筐子、木片、干草,有时还有

竿子或者绳子,象死蛇一般浮着。

有些地方,窗子开着。市场长廊的屋顶上,晒着衬衫裤,放着毡靴子。有一个女人从窗

口眺望灰色的水。长廊的铁柱上系着一只小船,红红的船腹,映在水里象块挺大的肥r。

主人用下颏点点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释:“这里是市场更夫住的地方,他从窗口爬

到屋顶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逻,看什么地方有小偷没有,要是没有,他自己就偷……”他

懒懒地、静静地说着,心里正想着什么别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静,空寂得令人难信。伏

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成一个大湖。在远远的毛毵毵的山上,隐约看见花花绿绿的市区。全城

浸在还是灰暗色的,但树枝已经抽芽的果园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绿色的和暖的外衣。从水

面传来很热闹的复活节的钟声,听得出全城都在鸣响。但是我们这边,却好象是在被遗弃的

墓地里。

我们的小船,穿过黑森森的两行树林,从大街划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烟刺着主人的

眼,使他感得烦扰,小船的船头船身,不时碰着树身,主人焦躁地惊叫道:“这只船坏透

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这种事?”他咕噜说。“两个人划船,当然一个划桨,一个把舵。啊,你瞧,那

边是中国商抄…”我对市场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这个可笑的商场和它那乱七八

糟的屋顶。屋顶的角落上,有盘膝坐着的中国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几个朋友向那些人像

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脑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自

傲了……“真没意思,”主人指着那商场说。“要是我来修造的话……”他把帽子望脑后一

推,吹着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他若是把砖房街市造在这个每年要被两条河的河水淹没的

低地上,也会是同样枯燥的。

他也会想出这种中国商场来的……

他把雪茄烟丢在船外边,同时厌恶地吐了一口口水,说:“真闷人,彼什科夫,真闷人

呀。光是一班没受过教育的人,没有人可以谈谈。要吹牛,吹给谁听呢?没有人,都是木

匠、石匠、乡下佬、骗子……”他望着右边从水中伸出耸立在小丘上的美丽的白色回教堂,

好象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东西,继续说:“我现在开始喝啤酒,抽雪茄,学德国人的样。德

国人,老弟,他们真能干,是好家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还没抽惯。抽多了,老婆

就叽咕:‘你有一股怪气味,象马具工一样。’喂,老弟,活着,就得千方百计……好,你

来把舵吧……”他把桨放在船沿上,拿起枪,向屋顶上的一个中国人像开了一枪。中国人像

没有受损伤,霰弹落在屋顶和墙头,向空中升起一股尘烟。

“没有打中,”s手毫不懊丧地说,又在枪膛里装弹药。

“你对姑娘们怎样,开了戒没有?还没有吗?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恋爱上了……”

他跟讲梦一样,讲了他学徒时候跟建筑师家女佣的初恋。

灰色的水轻轻地泛起水花,洗刷着房子的墙角。教堂后面一片辽阔的水,闪烁着混浊的

光波,水面上露出几处柳树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不断地唱着神学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这青青的海,大概是

致命的寂寞……“夜里睡不着,”主人说。“有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她的房门口,象小狗

一样发抖,屋子很冷。我的东家,每夜上她房里去,说不定我会被他撞见,可是,我不害

怕,真的……”他好象在审视着一件穿过的旧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样,沉思地说:“她

看见了我,怜惜我,打开房门叫我:‘进来呀,小傻瓜’……”这类故事我听过很多,虽然

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经听厌了。一切人,关于自己的初“恋”,差不多都是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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