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亲热地拉住魏刚的手,问他有什么事。( 20魏刚两眼失神地打量着他自己昔日的办公室,叹口气说:时间不早了,先吃饭再说……
看他这个样子,赵广陵苦笑一下,只好默默地跟着他下了楼,钻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轿车。
等上了车,赵广陵才注意到,车上还坐着一个人,瘦长的身材,两道剑眉,面熟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只好捅捅魏刚,又指指这个人。然而不等魏刚反应过来,此人已嘿嘿地笑起来: 我说不认识了,老魏还不相信,怎么样,我没猜错吧?借用一句话,这些年来老爷一向加官晋爵,就忘了当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了?
听他这么说,赵广陵的脸立刻一阵红一阵白,又实在无话可说,在这种场合他一向是木讷的,只好扭头看着魏刚。魏刚却偏不介绍,非让他猜猜不可。处在他这种位置,几年来从眼前闪过的人车载斗量,多如过江之鲫,如何能想得起来,一直僵了好半天,等来到著名的焦和饭店坐下,这个人才真诚地拉住他的手说: 真对不起,刚才不过是开玩笑,都怪我向领导汇报得少,我是侯……不等他再说下去,多年尘封的的记忆闸门立刻打开了,赵广陵一阵惊喜,脱口喊道:
侯乡长——你现在还在那儿吗?
魏刚一边点菜一边说:早不在腰窝了。人家老侯现在已经是老书记了,这几年一连挪了两个乡,现在是古城区最大的一个镇——柳林镇的书记了。
原来这样!好几年不见面了,今儿理应我请客的。赵广陵的确很高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四面环山、飞雪弥漫的地方。
哪能让领导破费!你这么大官,能请出来赏个脸,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就不胜荣幸了。
是啊,老侯这话说得对极!魏刚接口道:刚才你真没见那阵势,一屋子的人,我们广陵背抄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领导派头足得很呢。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第一点是又包括三点,你都弄不清有多少点了。只是我说广陵,你讲了那么多,怎么一句真话也没有?什么财政收入年均增长百分之五十,这可能吗?什么全市人均收入突破三千元,全面消灭贫困人口,提前进入小康社会,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好像回到了大跃进时期? 魏刚这话说得太尖锐了,又当着一个基层干部的面,赵广陵只好一本正经地说:
老兄,你也不要一味地嘲讽,当年你也是干的这一行,这里面的奥妙不比我更清楚?再说呢,如果不带偏见、公公道道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变化的确很大嘛,那些数字也是基层报上来的,实际上市委还年年喊着挤水分,反对虚夸冒进,反复核实过的,怎么能说全是假的? 哟嗬!真看不出来,几年来老弟的水平提高得这么快!我过去是干的这一行,这不假,但是,我现在不干了。况且,我过去干的时候,风气也还和现在不一样。这几年我走出市委大院,才发现过去做的那一切,真的毫无意义,纯粹是浪费生命!好啦好啦,咱俩不要再争论了,是不是假话,你让来自基层的这位仁兄说一说吧。 菜已端上来了,姓侯的先高高举起酒杯,一连和他俩碰了三杯,才斟词酌句地说:
也许,魏主任刚才的话有点刺耳,有点儿言过其实。但是,实事求是的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确存在着一种虚夸冒进的苗头。虽然我不了解全市的情况,也许我那儿比较特殊,反正就我走过的两个乡镇来说,浮夸现象的确存在。就说乡镇企业吧,明明一个像样的企业也没有,全乡只有几个豆腐坊、小四轮,每年上报的产值也是几千万,甚至上亿呢。 那……你不会不报?赵广陵沉下脸来。
不报不行呀。上头每年下的指标就是那么高,你不报,别人都能完成,就你完不成,行吗?记得有一年,我还是刚当书记报得比较低,区里的干脆说,你不用报了,我们替你报吧。后来我调来区里的报表一看,居然比我自己报的数字翻了一番多,你说我该怎么办?所以,实事求是地讲,大概除了财政税收,其他数字都有水分,只不过多少而已。 真的?!
魏刚却不以为然地说:哼!你说的还不准确!财政税收也一样,同样不真实,什么买税、探收、虚增过账,这些事儿你自己没做过?
这这这……姓侯的忽然尴尬地笑笑,不吱声了。
看他们这样,赵广陵实在无话可说。虽然身在机关,但是这些传言他的确听过,只是不像当面说着这样真切罢了。几年不见,老侯的确老多了,也好像变了许多,隐隐约约竟有点儿像齐秦那样的作派了,坐在那儿像个老农民似的。赵广陵一边吃一边反复回想,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一直到吃罢饭,也始终没想起个究竟来,只好老侯老侯地叫着。许是酒喝多了,头晕得很,赵广陵扶着门框,等着老侯去结账。魏刚拉着他来到店外说: 天黑了,要不找个地方玩玩去?
赵广陵困难地摇摇头,感到头更晕了:有什么可玩的,无非是歌厅舞厅而已。我还有正经事的,今晚那份材料必须弄出来的。
魏刚忙低低地说:我也有正经事的。听说一两天就要研究干部了,老侯想让你帮个忙,今夜无论如何去见见单龙泉。这小子准备了一个大炸药包的,五吨呢,你只要领进去,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这下……一听这话,赵广陵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当然明白,魏刚说的是所谓黑话,炸药包就是红包,五吨就是五万。虽然当了几年秘书长,但这样的事儿他的确没干过,只好岔开话头说:这就奇怪了,你现在怎么和他搅在一块儿了? 正所谓不打不成交。当年那事,我也想通了,不能怨他的。魏刚又压低声音说:不过这人特讲义气,口口声声说是他害了我,所以非要帮我一把不可。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受聘到柳林镇当洗煤厂厂长了。 是吗?我记得,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做生意吗?
唉,有什么办法?财委是个空机关,一无钱,二无权,下一步改革马上就要撤了,闲着也是闲着,只好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儿了。正好这小子从省里弄来一笔款,想建一个洗煤厂,却没有人才,只好把我聘去了。好啦,不要再说了,现在正是时候,老头子一定在家里呢。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才几年时间,魏刚的变化的确很大,张口闭口就是票子、好处、炸药包什么的,听起来总让人觉得不舒服。真可笑,要下海赚钱,早几年干啥去了?不管魏刚怎么催促,赵广陵依旧作难地怔着,真不想去冒这个险。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单龙泉的真实想法,一旦老头子翻了脸,这可是动法动纪的事,切不可闹着玩儿的。忽然,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来,赵广陵接罢电话,心里立刻有了主意,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事以后再说,单书记已经到了办公室,让我赶快过去呢。说罢,也不管魏刚和老侯失望不失望,立刻飞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此后一连几天,赵广陵都有点心里不安,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魏刚和那个老侯。仔细想想,这事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充其量是个领路人,送没送收没收都是他们的事,与己何干?况且他也打听一番,知道姓侯的在古城的确表现不错,也真到了该提拔的地步。所以,他暗暗下了决心,如果魏刚再来找他,就一定帮帮这个忙。( 然而不知魏刚是否真生气了,不仅人没影儿了,电话也没来过一个,他也就只好惴惴地按下了这档子事,只是一想起来,总有点莫名其妙的遗憾。
熬了几个通宵,材料终于写好送上去了,单龙泉看了也非常满意,一高兴还送了赵广陵一条烟,是那种名贵的玉溪烟。拿着那条烟,看着满脸堆笑的单书记,赵广陵心里一片温暖。几年时间,单龙泉的确老多了,背也有点驼,头发更是白了许多。在工作上单龙泉是那种情绪型的人物,高兴起来常常没明没夜地干,经常半夜时分打电话安排工作。然而,一想起魏刚和老侯的那些话,赵广陵却总有点如鲠在喉、不吐不块之感。 单龙泉看他还不走,就微微笑着说:最近,你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听到的倒是不少,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赵广陵终于开了口。几年来在单龙泉身边工作,赵广陵一直谨记着老岳父的那一番谆谆教导,尽可能少说多做,不肯轻易多说什么。有时在一起研究工作,单龙泉倒是常常这样问他,但他回答起来总是掐头去尾,尽可能表现得委婉一些。然而这一次,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赵广陵说得很干脆也很彻底,并加了许多自己的主观评价,说完之后大有一种痛快淋漓的酣畅感。 单龙泉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一直到他说完,才用铅笔敲着办公桌,不动声色地说:
就这些?还有什么,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听了这话,赵广陵自然很受鼓舞,胆子也陡然大了许多,不假思索地说:
现在基层还有一种很不好的风气,跑官要官成风,买官卖官也有了苗头,有人甚至到处传谣,把各种官位都标了价码。在这方面,市委应该态度鲜明,狠刹一下这股风气,否则带来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赵广陵说着说着,突然间卡了壳,舌头似乎缩不回来,僵在那里了。只一瞬间工夫,单龙泉的脸色陡然大变,两道浓眉拧成了一条线,紧抿了的嘴唇扭动着……咔嚓,敲击桌面的铅笔折了,单书记手上渗出了几点鲜血。 守在外屋的秘书似乎也感到了里面气氛的异样,探进头来呆呆地望着他俩。赵广陵也很慌乱,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单龙泉粗暴地朝秘书挥挥手,等那扇隔门合上,才拉开抽屉,寻出一块创可贴来,慢慢把手包上。那包的动作很慢,似乎生怕搅动了屋里几乎凝结的浊重空气……等赵广陵回过神来,正准备帮一把,单龙泉已包扎好了,嘿嘿地笑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这个大院,恐怕也只有你赵广陵敢说这样的话!
我……绝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一样。我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单龙泉说着,忽然停下来,又拉开抽屉翻起来。赵广陵困惑地看着,不知道单龙泉又在做什么。不一会儿,单龙泉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信封和纸条子来,一起摊到桌上说: 你看看吧,这些大都是比我大的人写来的,起码也和我这个位子差不多,都是指名要提拔某某。你说说,如果是你处在我这种位置,你该怎么办呢?
赵广陵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感到那一大堆纸条忽地飞舞起来,如弥漫的雪花一样,比他在腰窝乡遇到的那场雪大多了……当他出门的时候,才看到单龙泉又用那半支折断的铅笔在办公桌上悠悠地敲了起来。 似乎每隔几年,机关干部们就要经历一次从灵魂到r体的震撼与s动,只不过最近这一次,要比以往每一次大得多也持久得多。随着年关将近,古城干部又陷入了这样一种轮回之中。(
各种谣传在全城不胫而走,每天晨昏之际星海广场上都围满了人,三三两两神色紧张地议论着什么。赵广陵不想参与这种议论,强行把办公厅干部集合起来,开始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调研。经过这些年的感性认识,他对县城经济的发展已有了相当的认识。古城的发展虽然是惊人的,但存在的隐患也很不少。特别是最近和韩东新深淡了一次,他不禁有点惊愕了,一种隐隐的担心似乎很快就要证实了。伴随着国内外客观形势的剧烈变化,那个曾经极其辉煌的孚美公司已日显颓势,有点儿摇摇欲坠了。据韩东新私下讲,目前的负债率已经上升到了95%。古城的繁荣,多一半是靠着这座大型煤矿的,一旦这个煤矿垮下来,如何进行产业接替,必将成为一个严峻课题…… 正是瑞雪纷飞时节,当他率领课题组来古城区调研的时候,齐秦倒是很热情也很支持,亲自陪着他跑了好多点,又召开了一系列座谈会,临别之际还不忘为课题组成员每人置办了一份“年货”。在饯行晚宴上,酒过三巡,菜进五味,齐秦才脸红脖子粗地看着他说: 广陵老弟,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腊月二十四嘛。
对。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连灶王爷这么小的官都懂得上天言好事、巴结领导去了,你老弟还真能沉得住气?
赵广陵无言以对,只好笑笑说:这是工作嘛,有什么办法。
工作,你知道什么叫工作?
我真不懂。你说说看?
齐秦哈哈大笑起来:工作就是时间,时间一过,工作也就完了,对不对?
对不起,我喝多了。赵广陵心里堵得慌,和这样的人真的无法沟通,起身离席,站在了餐厅外面的雪地里。起风了,大团大团的雪花在空中舞成一条条雪龙,天地一片迷茫。不远处,几盏灯明明灭灭,映照着凄清的雪夜。这纷飞的瑞雪,是否一直要下到明年开春呢?是的,工作就是时间,但时间不等于工作。不管人们理解不理解,赵广陵始终坚持着。年关过去了,冷雪消融了,等到新春来临,赵广陵终于把一份数据翔实、论证充分的课题报告正式摆到了单龙泉书记办公桌上。 翻着这份沉甸甸的课题成果,单龙泉的脸色同样十分严峻,认真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吐出极其简洁的两个字:好、好。然后就把材料郑重地锁进了办公桌。
天黑下来,赵广陵小心地开了灯,正想再说些什么,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了。是谁敢在领导面前如此放肆?赵广陵正诧异间,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已站在地中央,单龙泉也由嗔转喜,笑微微地伸出手来,和这两个人热烈地握着。等到看清了齐秦和老侯的面容,赵广陵更诧异了,呆呆地站在一旁,直到齐秦和老侯都向他伸过手来,才机械地伸出手,让这两个人很随意地握了一下。齐秦看看他,又看看单龙泉,显出很不安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两位领导是不是在研究什么重大问题,需要不需要我们先回避一下? 单龙泉不做声,迈着方步向门口走去。
齐秦朝赵广陵挤一下眼,立刻小心地捧起桌上的水杯,又快步上前为单龙泉拉开门。
守在外屋的秘书也进来了,忙着关窗户、关灯。
赵广陵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看齐秦故作亲热地边走边向单龙泉说着什么,心里就觉得很别扭。走在后面的老侯忽然轻轻碰一下他的手,低低的声音却掩不住明显的激动和炫耀:那事成啦。 是吗?让你做什么?
副区长。
好,祝贺你!
赵广陵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更不自在起来,总觉得老侯那眼神里还含着别的意思。
一直到下了楼,看着齐秦、老侯和单龙泉上了一辆车,赵广陵正要抽身走开,单龙泉忽然摇下车玻璃,不容分辩地对他说:刚才那事儿,就不必再说了,只此一份,不得再发给任何人。否则,你要负政治责任! 这……赵广陵在困惑之余,不禁又抽了一口寒气。
直到有一天,韩东新和阎丽雯怀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出现在他家客厅里时,魏刚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俩秘密结婚已经一年多了。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媳妇,韩东萍一点好感也没有。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的儿子,又是大型企业的副总经理,非法同居,未婚先孕,竟讨了一个离异的女戏子做老婆,不仅有辱门庭,实在是有点奇耻大辱了。所以,当两个人甜甜蜜蜜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不管阎丽雯怎样甜言蜜语,姐姐姐姐地叫着,韩东萍始终不答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她怀里那个粉嘟嘟的小男孩,恨不能扑上去把那个孽障撕个粉碎。阎丽雯大约出于母性的本能,始终把孩子抱在怀里,任谁也不能碰一下。那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到来不受人们欢迎,不哭不叫,只惊恐地瞪着两只小黑眼睛。连一向随和的魏刚,也似乎看出了老婆的危险倾向,连忙提醒她说: 已经两点半了。今儿下午,你们单位不是还要开会吗?
如今的韩东萍,已经当了市中心支行的副行长,也算是处级干部了,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恶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说:
是的,我是该走了,省得看着你们恶心!
话音刚落,随着门沉重的一响,韩东萍已飞快地下楼去了。
顷刻之间,阎丽雯眼里已噙满了泪,脸贴在孩子的小脑袋上,似乎生怕有人要抢这孩子似的。这小孩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哇哇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