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爵的事很快定下来,敬老夫人把自己关在祠堂里两个月多,终于又坐在了正厅的主位上。两只眼睛泛着白翳,满头华发双腮凹陷,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烈香油味,像截被烧黑的焦木扎根在椅子上。
这些时日她无暇照抚敬廷的一双子女,巧姐隔叁差五跟着谢溶溶去寺庙,一呆就是大半天,回来晚了干脆在南院用饭,这对继母女的感情是有目共睹地变好。煜哥今年十岁,原本是白天在前院跟着西席念书,前些日子谢溶溶想着不能厚此薄彼,让小厨房做些好菜,又从自己私库里拿了套砚笔,寻着晌午的空档去探探课。没想到那位敬叁老爷的同窗,太阳还在枝头挂着,就早早醉成一滩烂泥,仰靠在太师椅上,脸上盖着书睡得呼噜迭起,煜哥在下面一笔一划地抄书,小手捏着分了叉的毫笔十分用力,指甲都泛着白。
谢溶溶悄声走过去摸摸他的头,拾起先生脸上的书翻过页来一看,好一本《隔帘花影》。她冷笑一声,不轻不重地拿书扇了他两巴掌,把人弄醒,甩了叁两银子当遣散,第二天就请了位从国子监退下来的老讲学,重新备上束脩,之后只要有空就会亲自来送午饭。
事情传到敬叁老爷耳中,他明面上没说什么,田氏却是再也没来过南院。谢溶溶半点不在乎,她一人养着叁个孩子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巧姐也懂事,会在她去前院的时候照看阿鱼。这样的日子也不坏,除了夜深人静时空荡荡的床铺上再也不会有人挡在床沿,让她放肆地滚来滚去,反正总能撞进一个宽厚的胸怀。
她开始习惯贴着墙睡,时间长了也能捂出一丝暖意。
陈氏请老夫人出门是想给谢溶溶一个下马威,她多明啊,很快就嗅出家里的风向不对。自敬廷死后……不,应该是从一个多月前老夫人彻底隔绝外界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开始,她对谢溶溶的态度大变,从前是叫“溶溶”、“老二媳妇”,现在连人都不想见,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敬廷的死耿耿于怀到了迁怒旁人的地步。
她想着若是谢溶溶有心为自己的儿子争一争,难保不会落到一个孤立无援的地步。
可不成想她真那样大方,当着所有人的面轻描淡写道,“煜哥既嫡又长,理应袭爵,难不成大嫂还有什么高见?”
几束目光聚集在她身上,陈氏几乎不敢与老夫人对视,攥着手帕心里把谢溶溶骂了一通,忽又想起件事,连忙转移话题,“不知娘是怎么打算,媳妇是想……燕公子也算咱们阖府的大恩人,您看外面都传遍了,说他一人入蛮子敌营带回了阵亡将士的遗身。二叔在的时候,放眼金陵城,谁不知道他是咱家的常客,可二叔人一没,这不知怎么的,好像都生分了……”
她话没说完,敏锐地捕捉到两个人立下变了脸色。谢溶溶那点不自在转瞬即逝,可老夫人的表情怎么也那么奇怪?她握着鹤首紫檀木拐杖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蒙着一片白雾的双眼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盯得她头皮发麻。
“娘?”
她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伸出一只手让李嬷嬷扶着她起身,临走前顺着谢溶溶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哪怕在她眼里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你看着办吧。”
“诶,这……”陈氏被搞得七上八下,目送老夫人蹒跚离去,扭头问谢溶溶道,“二弟妹,娘这是什么意思?”
与她对视的短短一瞬间,谢溶溶心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她攥着衣袖重重一握,猛地抻手,一股凉气萦绕在指尖。
她一瞬不瞬地看向后堂,一颗心腾腾地跳着,整个人像笼上了一层霜。
“谁知道呢。”她轻描淡写一句,也不看陈氏的脸色,径自快步回了院子。只是从那天起,她越来越频繁地去往云合寺,一呆就是好久,回家后也紧闭房门,彻底把南院从敬府里孤立出去。
陈氏要请燕回来府里做客,她没反对,像是听了一耳朵不相干的事,由她在一旁唧唧喳喳,若不是她提醒,她都快要忘了。
“春桃,你家是哪儿的?”
“是……是亳州的。夫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溶溶把一个小匣子推到她面前,道,“没什么,想着你年纪也不小了,又跟了我好些年。我本想给你找户好人家,可实在腾不出手。这里是叁十两银子,还有一套过年新打的银首饰,你拿去回老家当嫁妆也好,开店做点小生意,或者孝敬你爹娘,都随意,卖身契也一并给你。”
一把拦住她要下跪的动作,谢溶溶望着她两泡泪心里烦躁,想到今后再无相见,转而叹了口气,“春桃,你跟了我十年了。”
当她真不知道那支梅花簪子哪儿来的么?
“小姐……小姐,我什么都没说啊,”她哭着争辩道,“我就是想说,可又能说什么呢?左不过大夫人问了一句,我说您的一对白玉耳坠不知怎么找不见了,许是掉在哪儿……”
谢溶溶只感到浑身疲惫,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不断地把她往那人身边推,不管是无心插柳、弄巧成拙,都无法否认越来越多的迹象正藏在平静的水面下蓄势待发。
她挥挥手起身向外走,不想再看她一眼。
运气不好的时候,总是接二连叁地碰上糟心的人和事。
雨季一到,云厚得像棉花,风吹不散,连续几日阴雨霏霏,马车驶过石板路能溅起好高的一滩泥水。谢溶溶把巧姐和阿鱼留在家,带着银环去云合寺取供在佛前的手抄经卷。她特地选了个雨不停的日子,可还是在大殿里看见了一身妃色正要从主持手中接过香束的秦氏。
她换上一副笑脸打招呼,本想拿了经书就走,可秦氏今日似乎是有备而来,冲她快步走过来,“谢妹妹。”
“姝蕙姐姐。”
秦氏去拉她的手,道,“不知妹妹今日可有空?方便与我说会儿话?”
殿外应景地轰下一道雷,雨点撒豆子一样砸在地上。这回是不行也得行了,她不动声色地回手,道,“秦姐姐想说些什么?”
朴素干净的禅房里,谢溶溶打量着手足无措的秦氏,几乎有些啼笑皆非。
她无论是长相还是身姿,都是谢溶溶最羡慕的那类美人。清泠面,弱柳一样的身姿,人人看到都要赞许一句得体大方,宜室宜家。可她偏偏耐不住墙里的锦衣玉食,要探出枝丫看看外面的美景。她方才说什么来着?
“听说贵府与那位燕叁公子交好?我有一个表妹,当日在御街上见到燕公子丰姿,自此倾慕不已,便托了我去打听,这不,我一问都说他与忠勇伯是拜把子的兄弟,就想来问问谢妹妹……”她绞着手帕抿嘴咽唾沫,一双眼睛既看也不敢看她。
谢溶溶若不是亲眼见过那副求而不得的疯癫模样,真要信了她的邪。她完全不能理解秦氏的偏执,固然那人皮相好,床笫间本事非凡,会几句花言巧语,可不提她在他面前尊严尽失,如何忍耐脸面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屈辱,据她所知雎宁郡王和荥阳公主都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郡王年近叁十,只有秦氏所出的一子,她就算不承情,可千辛万苦生出的孩子呢?还不够把她的心留在深深庭院中么?
反手握住秦氏的双手,在她诧异的注视下,谢溶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道,“先夫在时,确实与燕……燕公子交好,也经常彻夜饮酒对谈在家中小聚,”
话锋一转,“只可惜我当时镇日待在后宅,因着男女有别,燕公子造访,除了家宴同席,私下并无交集,秦姐姐来找我,还不如去寻我大嫂,她还曾为燕公子寻过适龄的良家女子做妾,可惜无疾而终。”
估计是要做媒那句话刺激了她,秦氏柔美的笑容有些裂缝,干涩地反问道,“无疾而终?”
谢溶溶看了眼窗外,雨势稍歇,便不耐与她纠缠,“燕公子说他尚无成家的意愿,旁的多的,我也不甚了解,还请秦姐姐见谅,家中还有小儿,我先走一步。”
说完也不去看她什么表情,打开门躲进银环撑开的伞下,两人靠在一起消失在雨幕中。
秦氏良久才回神,目光落在谢溶溶遗下的香袋上,上面没有绣各式的花纹,而是做成了一只胖肚鱼的形状,背面用金丝线绣了一个谢字。
紧走到马车跟前,车夫披着蓑笠一脸紧张,说是拉车的缰绳断了一根,他不敢乱走,只能在原地看马等人来。谢溶溶见他满头满脸的雨水浇得眼睛都睁不开,挽起的裤腿快湿透了,露出两只被冻得发青的脚踝,让银环掏出一块碎银子给他,道,
“你去寺里借个雨披,然后去城里看看能买到合适的绳么,买不到就再赁辆车来,剩下的银子自己着,等回府再支你二钱喝口热姜水。”
车夫千恩万谢,小跑着往寺里去,银环问她要不要也回寺里等着,谢溶溶不想与秦氏再碰面,说,“不用,就在车里等吧,我记得你出门还带了盒点心?”
银环笑眯眯,“都是小姐爱吃的。”
谢溶溶刮了一下她的圆脸蛋,道,“就你机灵”。就要转身上车,手还没回去,余光瞥见一个伫立在一丈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