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爪穿腹,剧痛带来怔然,体内的热血汹涌而出,恍惚间她的一生走马观花般闪过眼前。
幼时最得父皇宠爱,天资聪颖却当不起静娴二字,顶着六公主的名号,却比任何一个皇子都热爱射猎,进贡来的战马她总要第一个挑,再烈的马她都不怕,胯下的烈驹扬起前蹄却无法将她甩下,征服欲让她血脉贲张,她紧勒马颈,恣意长啸,笑声和端庄毫不沾边。一通纵马狂奔,心中的郁气才消散了,上挑的凤眼瞥了一眼皇城的方向,那群老臣与谏官对她口诛笔伐,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这样仿佛才能将那些烙了血的字压在她身上。
仿佛这样就能逼迫她像那些个裹了脚的闺秀,给自己罩上一个壳子,瑟缩着如同摆设。
那样的日子,太没味道了。
她不仅今日要驯服烈马,还要他日披上甲胄,一枪刺穿蛮夷的咽喉,让敌人的热血为她加冕。年纪尚轻的六公主勾起一抹嗜血的笑,一双天家独有的凤眼里满是对驰骋沙场的渴望。
有些人,生来是为了杀戮,为了征服。
可惜过刚易折,十六岁的上官凤姝在沙场一战成名,还未来得及庆功,一支暗箭便刺透了她的肩胛。歹意如那箭上的毒,来势汹汹。饶是她反应及时,也逃不过剧毒入体,她不似她的兄长百毒不侵,只眨眼间,便软软跌下马。耳边隐约听到自己的裨将——百里沉珂,撕心裂肺的悲号。
再睁眼,已身处素色的禅房。空气中隐隐传来香火的味道,一切静谧得让上官凤姝恍然。
淡青色的素纱幔隔开光线,明暗之间能看见不远处紧闭的房门,上官凤姝摸了摸身上宽松的里衣,俨然是皇家御贡的料子。心下大安,又有些疑惑,那等抹了剧毒的箭只,竟没要了她的命?
苍白的手指抚上右肩缠得仔细的纱布,微微用力,面容倨傲的女子‘嘶’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感觉到右臂不大使得上力。
糟糕的念头化作一团阴影攫住了年轻的六公主,她,该不是废了吧?凤眼惶然睁大,上官凤姝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再不安心躺着,这胳膊就彻底废了。”来人声音清越,话不中听却让人无法心生厌恶。
凤姝抬眼,对上一双澄澈的黑眸。
一眼入骨。
“嗳,小和尚,你就这样贴身伺候我,不顾破戒?”女子懒懒趴在暖石筑成的浴桶边上,小麦色的裸背露出水面,身上笼着一个阴影。一双玉质般的手持了药柄,一团乌黑的药膏毫不客气地压抹在右肩那道狰狞的伤口上,顿时上官凤姝哀叫一声,转过头,一双眼角微红的凤眼望着面上云淡风轻的人。
浴桶里滚热的药液熏蒸得她的颈子面颊都带了红,懒懒的模样透出不多见的妩媚。可惜这般春色,落在那人眼中,与山水自然一般无二。上官凤姝眼眸一垂,心里不甚痛快面上却勾起抹笑,仰身将一身玲珑都露在了淮瑾眼前。
年轻的小僧人眉目敛笑,面上毫无动容,只轻声说,“殿下何苦这般作践自己,伤口见了水如何好得起来。”他的一双黑眸沉寂如墨,直直与凤姝对视,坦荡荡,干干净净,毫无杂念。
是了,他的眼中,看她与看山看水没有丝毫区别。
凤姝心口一坠,那点儿不痛快化作憋闷,梗得胸口痛。他有什么错呢,他是在修他的道,为了他的佛。
她起身,跨出浴桶,扯下裹身的浴衣囫囵穿上,临出门时回身,上挑的凤眼难得不带调笑,“小和尚,往后便不再要你照顾,主持要是问起,就说我有更顺手的侍人便可。”
她走得毫不留恋,仿佛被伤透了心,才如此决绝。
僧人的指尖掐进掌心,待到那扇木门关上,那立佛般的身体才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是对的,却听见心底难过的哭泣声。
他知道她有新的侍人,却没料到是那样一个山石般敦厚的少年。
彼时那二人正对案而坐,小几上放了一造型雅致的酒壶,那少年执起酒壶探身为六公主斟酒,动作间带着西北的粗犷味道,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少年抬起头,剑眉微挑,一道挑衅的眼神直直射向淮瑾。
心头火起,经文默念三遍年轻的僧人还是大步走向了那两个自在的人。
“殿下有伤在身,怎可饮酒?”凤姝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几日未见再次见到这张脸,心口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她噙笑,一双眸懒懒眯起,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
淮瑾心头的火像是被人投了一把干柴,冷了脸冲着那一旁看戏的少年,“你就是这样照顾殿下的?你这等不替主子伤势着想的侍人要来何用,再者我佛门清静之地,你却携了酒来,岂非亵渎!”
百里沉珂被他这一通夹枪带棍的抢白气的瞪大了眼,还未得辩驳凤姝便弹了他的额头,让他退下去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亲昵让淮瑾薄唇微抿,心口像是被猫狠狠挠了一爪子,痛的发痒。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一把握住凤姝的手腕,“殿下若当真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何必在这寺里修养,回公主府去岂不自在。”话一出口他便自知失言,连忙放了手告罪一声。
这等有驱赶之意的话落在耳中,凤姝却不恼,凤眸只盯着淮瑾的面庞,欣赏着他的窘迫,回想他方才失控下脱口而出的话,女人勾起唇角,酸的她心里甜蜜到满溢。
这等冷玉做的人,妒火燃烧的模样真是勾引的人,把持不住。
“小师父觉得这是酒?”她面上带了笑,说话时语气缠绵,眼睛像是会说话般一直打量着他,淮瑾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
下一刻他的脖子被有力的手臂勾紧,被迫转过来的同时,唇上附上一个柔软的物什,一股清液涌入他的口中,年轻的僧人早已被眼前这张绝美的脸惊呆,那清液入了口竟直接咽了下去。
“可是酒,小师父?”见他耳朵后颈全红了,呆呆望着自己,凤姝笑出了声。哪里来的酒,分明是一壶山泉水!
淮瑾反应过来后,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臊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我不对,坏了小师父的修行。”她低声说,眼中一片柔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淮瑾感觉自己有些起了杂念,片刻后心中默念几段经文,佛性重新归来,他的面上才回缓过来。
“无所谓毁坏,淮瑾心如止水,修行自不会有损,还请殿下不必放在心中。”他行礼,谦逊有加。凤姝却冷了神色,笑也笑不出。
“清风明月,不及淮瑾师父之姿,”她面露嘲讽,“本宫这等俗人,留在这儿也是辱了佛门清静。”言罢,便要离开。
见她要走,小僧人没来由的慌乱,在凤姝身后唤了一声,“殿下!”
她停住脚,转过身,沉了神色,好整以暇。
“勿要...勿要饮酒”他的薄唇开开合合就憋出这么几个字,上官凤姝气极反笑,大声道,“好!”
于是,修养了三月的六公主,驱着马生龙活虎地回了公主府。圣上大悦,赐了不少赏赐给庙宇。
再后来,淮瑾听闻她身披甲胄击退胡虏,攻城略地,天生的将才。面露慈悲的僧人却一边诵经一边祈愿那人少受些刀剑之伤。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血肆大将军擦净了长鞭之后,总会掏出一串青檀佛珠,细细摩挲。
最最危急的时刻,她为了兄长,大军隐秘回朝,冒着丢脑袋的风险全力助二殿下登上那最尊贵的位子,血雨腥风,幸而尘埃落地时大事已成,从龙之功使得这位大胤的长公主的地位至高无上。
她卸下了铠甲,一席红装看花了贵公子的眼,一时求娶长公主成了京城最时兴的事。连远了红尘的庙宇,也有所闻。
香客们七嘴八舌地谈论,全然未发现那年轻的法师怅然的神色。
又是一年上元节,淮瑾在自己的小院里摆了一桌素斋,本是想招呼那几个小和尚的,却不料小孩子心性,相约着跑了个没影。
他进屋放了点杂物,再出来竟看到一人,拿着自己的筷子,正在大快朵颐。
他顿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走出去。
“怎的,不认识我了?”她的面庞隐在月色里,声音一如既往的肆意调笑。待到走近了,淮瑾才发现她满身的酒气。
见那好看的眉毛蹙起,凤姝直接伸手去按,“好端端的...好端端的干嘛皱眉,活像我,我欠你的。”她小孩子般嘟囔,像是醉的狠了,不一会儿又咧嘴笑出了声,“你这人,真有意思,上元节也不出去,躲在这儿,有,有什么意思!”她趴在桌上,须臾闷声囫囵道,“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淮瑾心底一颤,“殿下,你醉了。”怕她喝了酒受寒,淮瑾上前想要将她拽起送到客房去歇息。
谁料手方一握住她的大臂,德高望重的淮瑾法师便被反剪了手,脸死死压在桌子上。这时他才想起这六公主可是大杀四方的将军。
她喝了一声,谁敢暗算老子,又低头来看这人是谁。对上那狼狈的人,上官凤姝才木木登登地放开人,一双凤眸垂下,很难过的样子。
淮瑾起身揉了揉自己的手臂,疼痛还未消减,但看着她嘟着嘴的委屈模样连一丝火儿都发不出来,叹了一口气想起多年前六公主难缠得模样,放轻了声音,“殿下这院子里凉,我扶你去客房歇息吧。”
凤姝眨巴眨巴眼,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双臂死死箍住瘦的腰身。“别..别赶我,我这次没有,带酒过来。”她傻笑,“我是喝完了,才来的。”淮瑾一愣,才知道她将那年的事记了这么久。
心尖颤抖,淮瑾感觉胸口那静止了多年的船被巨浪击打,几欲翻倾。
何德何能,能被她记了这么多年。
凤姝,凤姝。
他听到自己的呼喊,一张嘴又什么都发不出来。
“淮瑾,你为什么这么痛苦。”怀里的人扬起一双闪着水光的眸,她能抱住他,却无法困住他,为什么呢,明明是有感情的却不承认呢。
“殿下。”温润的声音浸了经文般,“淮瑾是出家人,殿下何必...”
“骗人!”她一把推开他,眸子里燃着火苗,“出家了可以还俗,你的心都不静了还修什么修行!”“你若真的一心向佛,又何必对我这般周全,何必陪我胡闹,何必纵容我去偷经书,何必陪我烤红薯猎兔子。”泪水汨汨而下,字字含了伤心,“何必,亲我。”
淮瑾身子一僵,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知道!那日她肩胛中了毒箭,送来时一息尚存。他知道这是她的命,却无法袖手旁观。
逆天改命,一个小僧人不能做到。化成僧人历情劫的青槐仙人却能做到。他祛了她的毒,改了她的命,又损了自己的修为。
那个吻,是眷恋还是怜爱,他也说不清。只轻轻的一碰,青槐便听到自己心中欢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