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多个卫兵,豪格大概只杀了一、两个,伤了三、四十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则有一百多个,没有人知道是谁的杰作。
豪格本来是抱着牺牲小我的决心,只求凌苍苍安然无恙,但一哄而散后却是尸横遍野,此刻伊人就在眼前,他将她紧紧抱住,一会儿又推开,东摸西摸关切的问:“你还好吧?有没有伤到哪儿?”
凌苍苍含泪笑着摇头,“我没事,你呢?”
“浴血奋战”四个字,便可说明豪格的样子。
“都是一些小伤,连蜜蜂都比他们会杀敌,”豪格笑得很自负。
此时,袁德芳己带了阿莞纵身飞跃,如蜻蜓点水般的来到他们这一头。
“你少得意忘形了。”袁德芳刚好听见豪格的大言不惭,遂故意糗他。他拉了两匹马,两两一骑,先逃一段路再说。“走吧,等脱了险,你们要亲热再去亲热。”
以为会有紧追不舍的卫兵,于是豪格和袁德芳催着马儿没命似的狂奔,一口气便奔出数十里外,直到马儿体力吃不消,袁德芳才喊停,不再策马奔驰。
“你们汉人养的马,怎么如此不中用?才跑这么一下子,就不行了。”豪格嘀嘀咕咕的抱怨着。
袁德芳了解北方的马儿耐力与体力确实比较好,因而深深的为这些朝廷所养的马感到无奈与羞愧。其实这些马并非劣马,只是缺乏营养和缺少训练,他回头观望,没有丝毫追兵的烟尘,看来不仅马儿没耐力,连卫兵也无耐心。
“你还唆,不就因此让我们逃过一劫。”袁德芳说。
“那我真是太感激涕零了,感谢你们养出来的一群弱马残兵,让我豪格险险逃过生死一瞬间。”豪格边说边温柔的把凌苍苍抱下马,“你累不累?”
“得了便宜还卖乖!”袁德芳没好气的咕哝。
“唉!”凌苍苍一叹,豪格的批评贴切得令人觉得难堪。“不累。”她回答他。但是嘴巴说不累,身子却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只能倚在他身上。
“还说不累。”豪格怜惜的轻声斥责,横抱起她往树下走,“德芳,既然没有追兵,不如歇会儿吧。”
“你说歇就歇吧。”
袁德芳将阿莞抱下马,她没凌苍苍那么柔弱,顿了顿脚,松松筋骨,便又活络起来,并将紧紧缚在身上的包袱解下,拿出几个压扁的馒头说:“跑了这一段路,大家的肚子也都饿了吧!幸好我先前把馒头包在包袱里,否则这下子可有得饿肚子了。”
“你倒是挺细心的。”袁德芳笑着夸她两句。
阿莞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小声的说:“没办法,我一向最怕饿着。”
至于前一夜只吃一锅粥的豪格一听见有馒头,也觉得肚子饿了。
袁德芳故意捉弄他,“你确定你那只能喝粥的毛病,已经复原到可以啃硬馒头了?”
“要你管!”豪格硬从他手中抢过来,一口一口的吃着,少了往日大口大口吃东西的豪迈作风,难得的斯文起来。
袁德芳看着他,忍不住好笑的好奇问:“喂!你到底是哪边不对劲,看你这样,我实在很不习惯。”
“你把头转过去别看不就得了。”
“就算我现在转过头不看你也来不及了,你的样子全烙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时时刻刻莫不在想着你的嘴巴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舌头让猫儿偷偷咬了一口?”
“哎呀!”阿莞只要一吃东西,脑子就特别灵活,只见她机灵的说:“就算他的舌头被咬,也不可能是被猫咬去,肯定是我家小姐咬的……”
忽然,四只眼睛不约而同都看向凌苍苍,害她急忙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袁德芳愣了一下才说:“那么,被阿莞说中了?”
“哼!你还说就算把门给锁上,他也不会对我家小姐怎样!”阿莞只敢责难于袁德芳。
“豪格,你实在太不给我面子了!”袁德芳转而责难豪格。
“我又没怎样,不过吻了她一下。”豪格自卫的嚷着。
“小姐,他真的只是吻你一下而已吗?”阿莞一副好像要替她出头的样子。
“嗯,这……”凌苍苍看了豪格一眼,随即羞怯的低下头。
“这样又未免太逊了,才吻一下就受了那么重的伤。”阿莞评道。
豪格被呕得抿紧嘴巴,整个脸红得像关公,袁德芳便大笑说:“没错,豪格你这回可真丢脸丢到爷爷家了。”
“不过……哎,小姐,他这不就又死里逃生一次?看来,他的命也够硬的,不怕被你克,如此一来,你们就可以抵来抵去,抵到天长地久。”阿莞其实是为了凌苍苍可以找到终身依靠而替她高兴,因此也就撇下他是个满人的事实不理会。
想起在长江江畔阿莞还劝凌苍苍移情别恋,现在她却说出天长地久的话,让豪格听了满心感动,不再恼她,笑着看凌苍苍时,却见她又叹口气。
“干么叹气?”
“只是想到今天又害死那么多人,心里不禁难受。”凌苍苍忧郁的说。
豪格浓眉皱起,“我不是说过不准你再这么想吗?什么克不克的,今天所发生的事,不过是一连串的意外,和一连串的愚行,没有一个人是被你害死的。”接着他又凶恶的瞪着阿莞告诫,“也不准你再说那些话提醒她,听见了没!”
“是……是……”阿莞完全屈服于他的威吓下。
豪格虽然口气很凶,但是阿莞知道他其实是为了要保护凌苍苍。
凌苍苍抬头睇了他一眼,便不语的低下头,而袁德芳则乐于见他愈来愈会疼女人的态度。
“就是嘛,凌小姐,若是要追究起来,其实豪格才算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袁德芳笑嘻嘻的说。
“你说的是什么话?”豪格忿忿不平的说。
“你想,要不是你昨天晚上用石头打伤那三只疯狗,他们会为了报仇而带兵围埠吗?”
豪格想了想前因后果,确实难辞其咎。
“再说出城那件事,要不是豪格你露出辫子,会引来那一场混战吗?”
追根究底,倒也真是那条辫子惹出来的祸。
“说起那条辫子,不是我说你,早就要你剪了辫子,你偏不要,好歹这脚下踩的仍然是明朝的土地,至少也要懂得入境随俗吧!”
“就算我剪了辫子又如何,头顶上还不是照旧有个半边月似的头。”豪格不高兴的说。
“好吧,既然来不及让前面的留长,干脆把后面的也给理了。”袁德芳正经八百的建议。
“那不成了和尚头!”豪格更义愤填膺了。
“和尚头看起来至少还没那么奇怪哩。”
阿莞小声的说着,但还是让所有人都听到,凌苍苍因而忍不住噗哧一笑。
“连凌小姐也是这么觉得。”袁德芳笑说。
豪格倒是很在乎她的想法,“你也宁愿我理个大光头?”
凌苍苍笑归笑,依然善体人意的说:“君子择善而固执。”
袁德芳可不喜欢顺他的意,“君子择其善而从之,择其不善而改之。”
“我这头,又怎么不善了!”只要凌苍苍支持,豪格不管其他人反对。
“袁公子,你这样说,不是有点儿失之偏颇?人与人之间应当互相尊重,而终究一族有其一族的风俗传统,怎可妄加论断。”凌苍苍也觉得袁德芳言词咄咄,总有些为反对而反对的味道,于是不忍豪格口才驽钝。
“哈!哈!哈!”有凌苍苍替他说话,豪格便理直气壮起来,“你还有什么歪理可说?”
袁德芳摇摇头,每次凌苍苍一开始长篇大论,总会把他说得像小人一样,一点儿也不懂知己之间的小小幽默,挺无趣的,“算了,既然凌小姐喜欢你的半月头,我又有什么话好说。”
阿莞好奇的问:“小姐,你当真喜欢那种奇怪的发型?”
“我……”凌苍苍看了豪格一眼,说公道话时是一回事,论及私人的感觉时可就没那么客观了。
袁德芳察觉她的犹豫而兴高采烈的追问:“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凌苍苍犹豫的望着豪格。
豪格很干脆的说:“你说吧!”
她思考后道:“我不讨厌,也没有喜欢,只是一向感到好奇,你的先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创出这种发型的?我以为关外不是大半年里飞天连雪吗?可是你们却露着头顶,那不是挺冷的?似乎有点不合理。”
袁德芳拍着腿笑说:“凌小姐说中我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豪格,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六只眼睛好奇的盯着豪格等答案,但是对于这种发型,豪格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好像是在他爷爷努尔哈赤打下一片霸业之前,就已经开始有这种发型,谁晓得是谁先开始留的,其实为了保持这种发型也很累人,每旬日就得刮一刮,简直自找麻烦。
最后,豪格还是为了避免再次造成类似扬州城那样的s动,便剃了个大光头。袁德芳于是一路笑着进了北京城。
碧云寺始建于元代,在北京西北香山东麓倚山叠起,四周松柏参天,而山坳处五颜六色春花盈野,山溪潺潺汩汩。
当年有本钱贿赂厂卫的东林党遗族,早早花钱买回其遗体安葬,至于像凌苍苍这样的孤女,还是直到前些年由夏家庄出钱出面才打听到,原来当初有侠义心肠的不具名士,暂厝了许多抛尸荒野的遗体于碧云寺附近。
碧云寺的师太们虽然好心的日日颁经超渡亡魂,可是仍不敢明目张胆的昭告天下,就怕惹来祸事,于是只能指引地理位置,让凌苍苍依线寻去。
原来就在一处向阳坡上的每一棵松树或柏树下,欲埋藏一具尸骸,找到属于凌苍苍父亲的那株顶天立地的青松后,上了三炫清香,豪格和袁德芳便合力掘出遗体。
这正是满目悲伤,无处话凄凉。
就算袁德芳再如何习于玩世不恭,此时此刻也难免触景伤情。
阿莞的九族当中世世代代不是佃农便是为奴仆,对这种官场的悲惨下场不太能深切体会,但是也因难免经历生离死别,便感同身受的掬一把同情泪,涕泗纵横时却也不忘职责的提醒他们,“大家歇会儿吧,正午都过了,好歹也该喝喝水,吃点东西填肚子。”
袁德芳心情很难平静的说:“你们先吃,我去附近走走。”
阿莞非常尽责的追上去,“袁公子,不然你把干粮带上……”
豪格叫住她,“阿莞,让他去。”
“可是……”
“没关系,一顿两顿没吃饿不死人。”
“我也吃不下。”凌苍苍哀伤的说。
豪格心疼的叹了口气,扶着她的腰说:“那就别勉强了,我们到溪边坐一坐吧。”
她顺从的点点头。
其实阿莞的心情也是荡到谷底,但是肚子饿便饿,而她最怕的就是肚子饿,于是边吃边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
“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虽然明白凌苍苍终究会觉得悲恸,但是豪格还是想劝她,“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的父亲尸骨也已寒,就不要过于伤怀,身体要紧。”
凌苍苍哀戚的笑了笑,“其实这么多年来,也没怎么感觉悲伤,但是今天一见到父亲的尸骨,教我怎么能不悲从中来?”
“那倒是,累积十多年了,应该抒发一下。”豪格安慰的抱住她,“哭吧,好好的哭个够。”
凌苍苍偎着他轻声啜泣,好像真的想把这些年来累积的伤心泪,一倾而尽。
就这样,豪格也想起这一年来的生活起伏,尤其是自从父亲突然逝世后,伯叔兄弟们表面上同心一志,实则为了皇位暗地彼此较劲,各有各的打算。而身为皇太极长子的他又富有战功,便成为各派人马推崇或排挤的敏感人物。
“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凌苍苍哭了一阵子,听见他这么深的感触,又想起袁德芳总是在取笑他王位被罢,不禁好奇的问:“你……你的遭遇又如何呢?”
豪格低头看她仰着的脸,无奈的笑说:“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会弄权的人就玩得很高兴,不会弄权的人就会被玩得很高兴。”
凌苍苍随即一笑,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在此之前,她除了知道他是个满人将军和曾被封王外,一无所知。
“为什么你们的皇帝要罢了你的王位?”
豪格忍不住冷笑,“我们的皇帝今年才七岁,连上马都还要人抱,哪里懂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凌苍苍若有所悟的端详他,早在他刮掉胡子后看他便觉得他仪表堂堂,再回想这一路上虽然老是被袁德芳言语消遣,却也浑然天成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想必是有人觉得你对这个七岁的小皇帝具有很大的威胁性,所以才急着把你除开,是不是这样?”
豪格自忖,他到底曾不会认真的想过继承帝位?至于他那个才七岁大的小弟弟福临,在父亲死之前,两人既不特别亲近,而在父亲死后被多尔衮拱上皇位,他对他也不心生怨恨,事实上福临比他还要可怜,从头到脚,由里到外,活脱脱是多尔衮摆弄着玩的小娃娃。
凌苍苍见他陷入沉思,也不敢打扰,她此时又想起彼此的处境,完成父亲的移灵归厝大事后,她是否就该一心一意的跟了豪格?
但是无论如何,她对他已产生点点滴滴的情意,这是毋庸置疑的。
第八章
本来他们不想进京城,因为李自成从西安一路向东打过来的传言纷纷扰扰,使得崇祯皇帝敕令部院、厂卫、司捕各官加强京师警戒,弄得人心惶惶,当然,若说是怕闯王闯进来,还不如说是怕锦衣卫借着扰民。
可是碧云寺的师太又言之凿凿的密报李自成的jūn_duì就在附近,而她们的神情让人看不出她们是期望李自成的到来,还是怕李自成,正或许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百姓是羊是鹿,天下豪强共逐之。虽然袁德芳过去也曾投效李自成,但是看了他的一些残酷作风后,最后离去。
“我看,我们还是进城住一宿,至少有城池保护,晚上睡得安稳些,明日再一早出发。”袁德芳提醒豪格,“现在这种时候相当敏感,你可得注意点,别露出马脚来。”
“我都已经把头发剃光了,你还要我怎样?在身上披一件袈裟,在头上烙几个戒疤?”豪格笑说。
阿莞和凌苍苍先后忍俊不住笑出声,但袁德芳难得没有心情开玩笑,他还是一脸谨慎的说:“别闹了!我是说真的。”
凌苍苍看他紧张的样子,实在与平常的自得模样有很大的差别,便偷偷的问豪格,“他怎么那么紧张,情势真的那么危险吗?”
豪格不希望她也跟着担心,遂笑道:“他只是有点儿恐惧的毛病,你没看这北京城墙又高又厚,好像一进去就c翅难飞。”
其实袁德芳恨这个住着烂皇帝和乱臣贼子的地方,恨这个让他父亲含冤莫白而死状凄惨的地方。
豪格走近他,揽着他的肩说:“忍一忍,就一个晚上而已,眯一会儿眼,很快就可以熬过去了。”
袁德芳瞥了他一眼,虽一言不发,但是豪格的鼓舞之情,他是领受了。
无论如何,他们赶着进城,而就在他们进城后,守城的官兵们便慢慢的关上城门。
“运气还不错,连一个也没碰上。”袁德芳进城后便东张西望的喃喃自语。
“什么没让你碰上?”阿莞好奇的问。
袁德芳正想回答时,眼前却蹦出几个太监,他们的眼神虽然慌张,但却表现得一如往常,匆匆的经过袁德芳他们而登上城墙,望远之际还彼此交头接耳,举动实在非常鬼祟。
本来让袁德芳进城早叫他如履薄冰一样的不安,现在看见太监们奇怪的举止,和城墙上松散的守兵,不禁更忧疑。和豪格对望,只见他好像也发现什么异状的小心戒备着。
“你觉得会是什么事?”袁德芳问。
“你觉得呢?”豪格反问。
但是他们互望的眼神里已经有了相同的答案,最有可能的是李自成果真已兵临城下,而站在城墙头的太监看他们盘桓不去,开始疑心的注意他们,为了不惹是非,他们只好向大街走去。
“总之先把两位姑娘安顿好,再想办法查探情形,至少我想今晚应该不会有事吧!”袁德芳说。
于是他们找间客栈住下,可是让他们感到很奇怪的是城里的百姓没一个显得慌张,有的还神情愉悦的唱着歌谣,袁德芳倒是听过那些歌谣,那是李自成的军师发明来笼络民心的,什么迎闯王,不当差,不纳粮之类的荒谬之词。
袁德芳想了想对豪格说:“我看情形可能很不乐观,我出去探听一下,她们两个就托你照顾。”
“德芳……”豪格不是个喜欢做缩头乌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