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冷笑道:“是,你是没做什么。你一样吃,一样睡,笑起来也没什么变化,就是看着琴都会发抖。小姐啊,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了好几天了!为什么他留下的y影,小姐至今还走不出来?小姐,你不可怜你自己,就权当可怜可怜姑爷们吧。他们为你吃了多少苦,你就这么忍心?”
楚楚面色微僵,旋即又轻笑道:“红娘,你多心了。我不是刚从长卿那里回来吗?君逸是我亲手抓药医治,如今好得多了。还有天行,涵真…………………并没有厚此薄彼啊。”
红娘嗤了一声道:“大姑爷喜怒不形于色,怎会来挑你的刺?二姑爷心里有愧,宠你尚嫌不足,哪还会说什么?五姑爷看了你,骨头就半边酥了,四姑爷乃谦谦君子,岂会苦苦相究? 你只不过怎么都不肯见三姑爷,见了六姑爷就如老鼠躲着猫一般绕道走而已。谁没有长眼睛,这都看不出来?”
楚楚浑身一颤,盘螭项圈上金珠敲在重瓣牡丹上,发出清脆鸣响。她强笑道:“ ………………没有,本来不是要去见少华吗,只是我身子发冷,吹不得风而已。少华也忙着军务,无暇来此,你怎么就想到这头去了?”
红娘冷冷道:“那是三姑爷知道你不想见他,与六姑爷一样,知难而退而已。他们都由着你当面欢笑,背后哀伤,就不知道那人有什么好,连死了也y魂不散?!三姑爷何错之有,他不过是为了护着你,说了违心的话而已。谁没有说这个,二姑爷说得最狠了,三姑爷说完,便是大病一场。你不但不怜惜他,为何偏偏与他过不去?”
房中只有空落的钗钿落入匣中之声,呼吸声渐渐平缓,良久只听楚楚笑道:“红娘,你瞧这朵蝴蝶都偏了………………”
红娘怒道:“你少给我顾左右而其他!我就不待见你这个样子。你今日给我说个清楚,这是为什么?”
房中空寂一片,半晌才听楚楚苦笑了声,声音疲倦,道:“为何?有些话,为何一定要说出来?”
红娘哼了一声,还待问,却听她道:“不错,话虽伤人,原是为了救我,迫不得已。这道理我看到小黑小蓝,已经非常明白。”
红娘点头道:“这便是了。”突听她声音忽转高亢,大声道:“但是谁都可以这么说,唯独他不可以!就算是再怎么难,再怎么苦,他也决不能说这句话!”
红娘哭笑不得,道:“小姐,你简直是不讲理!”
楚楚绷紧了脸,面上涨得通红,更高声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讲理?我已经够讲理了,我又不是石头,难道真能做到冷血无情?是我不好,非要到这里来,但这里是我的故土,是我一手创立的城池,这是我的前世,这是命运叫我来到这里,命中注定,我必将重新踏在这方土地上!”蓦地站了起来,起得太急,差点撞到案角。
红娘吓了一大跳,忙上前将她扶住坐定,嗫嚅道:“小姐,这我们都明白,又没有人怪你……………………”
楚楚苦笑了一声,声音渐低,闷声道:“可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红娘结结巴巴道:“小姐,几位姑爷的身体,都已在渐渐好转。二姑爷是不用说了,简直跟吞了仙丹一样。对了小姐,你究竟对二姑爷说了什么,为何我看到他跪在地上,哭得险些人事不省?”
楚楚淡淡一笑,道:“我只是跟君逸说,人在做,天在看,他下次若还再要动手,我必先第一个撞死在他面前,也就是了。”
红娘倒吸了口冷气,呐呐道:“二姑爷虽然偏激了些,从来是最心疼小姐的。”觑着楚楚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三姑爷这几天都在替小姐熬药膳,不眠不休,两只眼睛都熬得红红的,如果不见,未免有点对他不住…………………”
楚楚眼睛空落落的,不知落在哪里,淡淡道:“我是笨人,做不到面面俱到。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好人固然多,坏人也未必不好…………………每次,我都觉得肩上好沉。红娘,其实我就想一个静静呆一会儿,可是不行。我本是最不适应婚姻的人,结果兜兜转转,还娶了这么多,他们对我越好,我便越是害怕会对他们不住,可是红娘,你说,即便将心掰成几瓣,也总要留个根给自己吧?哪可能一辈子,都为别人而活?有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憋不过气来。”
红娘色变,咬牙道:“小姐,你变了,变得不肯相信人了!”
楚楚嘴角略略一勾,道:“我最相信的是少华了,但必要的时候,他一样能不动声色地骗我。这次不错是为了我,下次若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呢?你敢说如果长卿要求,他会坚决不做?是的,一切不错只是出戏,然则,偏偏,是真的寒彻入骨,那种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红娘眼圈已红,哽咽道:“小姐,那个人真该千刀万剐,油煎火烤!”
楚楚摇头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人生岂能一帆风顺?不过原先很多问题,都被表面的风花雪月隐藏了而已,看不见不等于没有。说实话,少华,我是不敢见了。”
猛听门外“咣当”一声,瓷器碎裂之声不绝于耳。万色如意吉祥锦袍一闪,一条人影已消失在暮色中。
红娘惊道:“三姑爷!”转身便要去追,已听楚楚声音极是倦怠,幽幽叹了口气,道:“叫他明白了也好,莫叫我误了他。”
红娘跺足道:“小姐你钻牛角尖也就是了,何苦让三姑爷难受?”拔腿要走,楚楚将袖一拂,便封住了她的去路,道:“红娘,取琴来,今夜,我什么人都不想见。”
红娘踌躇半晌,到底还是将绿绮抱了下来。她愁容满面,楚楚倒如没事一般,将琴弦调匀,轻歌曰:“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红娘捧了脑袋道:“将军,不是红娘不出力,只是眼下,竟是越帮越忙了。”话音刚落,只听门吱嗄一声,一个清朗的声音已在门口响起,声音沉稳,道:“楚楚,调气养神汤已经凉了,你快用罢。”
红娘差点从地上一蹦而起,又惊又喜,唤道:“三姑爷!”已听得水晶帘从中分开,折枝花果纹两色缎在灯下闪烁生辉,一秀雅少年手捧食盒,款步而入,笑容如云卷云舒,说不出的明澈澄静。
琴声蓦地一抖,最后一个音便成了颤音,女声低低道:“少华,刚才…………………”
少年笑道:“刚才就是我啊,平素我都是依着你的,但你不肯见我,我只好自己过来了。既然是我种的因,便也应由我来摘果。我已经想过了,你若是真赶我走,我就赖在这里了。横竖我最没用了,不拿出死皮赖脸的一招,又怎么粘得上来呢?”已娴熟地取了盅满上,送到楚楚唇边,看她呆在那里,含笑道:“你若不喝,只好我来喂你了,如何?”伸手过去,揽住了她。
红娘蹑手蹑足,刚要退走,想想还不放心,靠在门缝听着。但听汤药咕咕落喉之声响后,楚楚的声音极是犹疑,道:“少华,你当真不生气?”
少年轻笑了一声,道:“本来当然气了,差点想把那药羹砸到你头上来…………………”红娘捂了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只听少年声音一转,道:“后来一想,简直欣喜若狂!”
连红娘都呆立住了,楚楚声音更加惊诧,道:“喜从何来?”少年笑道:“夫人刚才说了,谁都可以这么说,唯独我不可以。这句听着虽然刺心,反过来一想,便是少华虽然质愚,反倒最得夫人的欢心,想通此节,我简直要笑不拢口,爱之深,痛之切,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唇相接之声清晰可闻,红娘暗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来,差点要鼓掌赞叹三姑爷果然出师了。只听少华声音软糯无比,低低道:“楚楚,虽然叫你心痛,但如果往事从头,我还是一样会这么选的。少华已经长大,不是大哥说了什么,而是只要是为了楚楚,纵然是刀山火海,少华也少不得去闯一闯。只要你好,被你厌弃便变得无足轻重了。”
半晌,才听楚楚含泪道:“少华,可是你说得我好难受………………………”
月色皎洁,少年的声音安定而满足,听来竟有乃兄的沉稳:“楚楚,六哥说得对,只要能够保全你,什么方式都无所谓。再痛也不过一时,我们还有一生一世,什么都可以慢慢弥补。再多的道理,都是空的。楚楚,你瞧,月还是那轮月,人也还是这个人,什么都没有改变。答应我,不要想太多了,逝者已矣,日子还长着呢,外面虽然花团锦簇,比不得松柏万年长青。”
楚楚啐道:“这是什么话?倒像得我似………………少华,我恨你恨你恨你…………………”
少年声音发软,呼吸已经紊乱,喘息道:“还有这里,这里………………楚楚,我如今明白了,你这个人,强迫你固然不行,太由着你却也不是,总之,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孔夫子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轻罗悉嗦,听来犹如花瓣垂落,无限糜媚。红娘笑吟吟将门反锁,长舒了口气走到中廊,突瞥见银环一闪,一缕雪白的衣角在树丛中极是醒目,不过一瞬,已倏地消失在茫茫夜空中。
作者有话要说:帐中寂静,落针之声清晰可闻。单君逸坐于右下首,俊面神清气爽,看杜长卿以手叩案,轻按额角,不觉敛容道:“长卿,密报上是怎么说的?”
杜长卿轻叹了口气,道:“寒霜王朝自向我大唐称臣后,陛下甚乐之。眼下其在长安开了使馆,与百官交好,投陛下所好,圣眷日隆。加封西域王,本是其俯首的条件,眼下,容华既死,这西域王的位置,倒变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单君逸冷笑道:“漂沙国本是楚楚故土,眼下正好,不如奏请女帝,敕封楚楚为西域王。如此,寒霜王朝必不敢轻举妄动,我等也可远离长安风风雨雨。这勾心斗角,我实在厌倦得很了。”
杜长卿失笑道:“将军一家,看来风光无限,其实半只脚已在崖边,跌下去便是万丈深渊。你还要百上加斤,雪上加霜?就算女帝不得不加封楚楚为西域王,只怕日后也要如坐针毡,步步惊心。”
单君逸哼了一声,道:“长卿,事到如今,早就避无可避。世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势已成骑虎难下,就算眼下犹得太平,将来必生风波。寒霜王朝包藏祸心,朝中最多魑魅魍魉,若是在其中推波助澜,恐怕顷刻便风云变色,与其束手待毙,叫我说,不如先发置人。”
杜长卿摇头道:“陛下素来亲厚,与将军乃是患难之交……………………”单君逸嗤笑了声道:“皇家如履薄冰,天家哪有血亲?长卿,这些,你我看得还少吗?”
杜长卿叹息道:“不到万不得已,我真不想走这一步。我大唐现如旭日东升,八方同文,四墺来暨,好容易百姓安居乐业,若是一再政权更迭,少不得又掀起腥风血雨。若是国力削弱,四周虎狼之国,必将蠢蠢欲动,边关烽烟再起,尸横遍地,到那时,你我又岂能置之度外?”
单君逸闷闷道:“自然,若是有两全之策,我也不愿意令楚楚置身险境。总之,天下太平当然最好,若是害到楚楚头上,那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纵然要下阿鼻地狱,也有我担着,与旁人无干。西域王何等重要,若是落于他人之手,就怕这祸如星火燎原,不可收拾了。”突然星目闪烁了一下,含笑道:“大哥,我倒有个主意,就不知使不使得。”
杜长卿笑道:“但闻其详。”
单君逸起身取过金册,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封容华为西域王,天下尽知。容华乃是何人,寒霜王朝自然不肯说明,我等却正好可善加利用。”
杜长卿缓缓道:“你的意思是,容华未死?”
单君逸拊掌笑道:“岂止未死,还慕我大唐威仪,愿予归附,以摆脱寒霜王朝的钳制。不用大唐费一兵一卒,便可解西域之围。”
杜长卿目中了然,嘴角已有笑意,道:“看来这个西域王是易钗而弃。”
单君逸击案道:“正是,那容华与寒霜王朝战神有不共戴天之仇,故乔装改扮,潜入漂沙国,忍辱偷生,取得军权,原想与寒霜王朝决一死战,奈何力量悬殊,只得假意归顺。若得大唐助力,必保陛下永世安康。”
杜长卿哈哈大笑,道:“正是,南海门欧阳家的易容术,本是天下一绝。”单君逸靠坐定,淡淡道:“当然,也不能这么便宜了她,应先定下盟约,就封楚楚为一字并肩王,与她同分天下,共享荣华。”
杜长卿笑道:“君逸果然是大好了,兵者诡也,可生可死,存亡之道。”声音突然拔高,眼角向帘外一转,道:“并肩王辛苦了,在角落蹲了那么久,可还听得有趣么?”
帘外一阵风卷,杜长卿冷笑道:“还走!”手在案角一点,案上湖笔穿空而出。只听外面惊呼一声,有人跺足道:“长卿,好了,甜瓜上都是墨水,你自己吃吧!”
单君逸失笑道:“既然来了,为何鬼鬼祟祟,专在外面吹风?”刚将门帘卷起,突然目光一怔,面上顿有赭色,眼波若水生波,呆的一呆,又向外连看了几眼,才恋恋不舍转头回来,看了看杜长卿,拍了自己脑袋道:“电部还有急报,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大哥稍待,君逸去了。”抿了唇走了出去,顺手在帐外袅娜柳腰上掐了一把,低笑道:“下次去我处,穿得再少些,嗯?”
楚楚恼道:“红娘,我就说……………………”背上已着了一记,一头栽入账中。只听单君逸急道:“红娘,她身子尚且单薄,何须这样用力!”
红娘哼道:“又不是块豆腐,至于娇弱到如今?”忽听帐内嗤地一响,随即便是重重砰的一声,杜长卿声音寒气森森,道:“门外都是兵士,你就这么来的?”
楚楚声音发颤,道:“我也不知道这捻金纱这般不牢靠,居然一拉就裂……………………其实也还好啦,重要部位不是都挡得严严实实的……………………对了,刚才还有件披风,被红娘取走了。其实怪不得我啦,哪想到你们都在,我本来说是要走的………………………不是不是,长卿,我就是来看你的,真的没有想走!”
连红娘这么喜欢听壁角的,都自动拉开了数尺,才找到了一个顺风的y角。已听杜长卿冷冷道:“我又不会博妻主的欢心,最讨人嫌不过,你………………你拉裙角干什么,还嫌露得不够!?”
楚楚的声音战战兢兢,道:“我不是看后面要碎了,想遮得严实些………………………长卿,是我总没法子讨你欢心,本来这么大的甜瓜倒是罕见,结果全黑了。都是红娘这妮子不好,我说太透明了,她偏说这样你看着一定喜欢,结果你看………………………我保证,下次一定穿个十件八件,再不行再裹个铁筒………………………天哪,这是什么质量,竟然从上拉到下面!…………………………啊嚏!长卿,别瞪我了,赶快给我暖暖…………………………长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虽然眼下尴尬了点,但毕竟我是诚心的不是?……………………也不是没反应嘛…………………不不不,长卿,我没任何意思,我视你如父如兄,怎么敢轻薄你,简直犹如l伦——唔!……………………嗯…………………………什么嘛…………………你喜欢?!”
翌日,欧阳霏痛心疾首,拉着碎成一地的金缕衣怒道:“太可恶了,地宫里果然有老鼠,给我悉数打死!……………………小黑小蓝,你们又不是老鼠,瞪着我干嘛?”
一步一步,似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烟霞色夹金软缎绣鞋轻轻踏在胡杨木板上,每行一步,鞋尖上绣的蝴蝶似乎展翅欲飞。房中空寂无声,只有淡黄的灯光从窗棂上晕出。身上同色银罗绡纱在风中瑟瑟作声,越近一步,越觉得呼吸似已困难。她深深吸呐数次,咬了咬牙,一把推开房门,只听吱啊一声轻颤,似乎是从自己心房中发出。
她在头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