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自己当真眼光不够?她抛开杂念,再向场中看去,却叫她一阵惊喜。只见那呆子使出了一套神形风韵极为特别的剑法,整个身形仿佛醉酒之人,跌跌撞撞,但身醉步不醉,步醉心不醉,心醉神不醉,刚柔相济,变化多端,远看去犹如单凤戏双龙,游刃有余。她心中欢喜,
突然想起曾经阅读的武功典籍,自言自语道:“嗯,这莫不是传说中的醉八仙剑?!”
张涵真闻言一怔,想不到她明明毫无武功,居然有此眼力。唐秀却是面色灰败,才知张涵真已传承得武当衣钵,假以时日,成就还将在武当历代掌门之上。
但事已至此…………他暗暗咬牙,清叱一声。楚楚还未解其意,但听暗器穿空之声,不绝于耳。显然唐秀未能在剑术上占得上风,终于使出了闻名江湖的唐门暗器。
那呆子原来出身武当,怪不得医学武道,都有所成。如今她倒不担心了,果见那呆子气定神闲,竟在剑法间夹杂指法,那暗器虽然密集,都被他拂落在一丈开外。
她笑吟吟瞟一眼唐秀,却见他面上露出y狠之色,她心中一惊,突然明白:这呆子到底顾念兄弟之情,只求略胜一筹。而那唐秀,分明不甘此败,素闻唐门暗器诡绝天下,如若……………
张涵真又见唐秀发出牛芒小针,无奈地拂袖去挥,正想怎样叫他顺势收手,突听楚楚一声痛呼,手捂肩头,向场中倒了下来!
眼见唐秀收势不及,漫天针雨就向她头上罩下,叫他五内俱焚,不假思索,十几年清修的内力完全激发出来,武当五阳剑气终于破空而去,将所有来物,绞为灰烬!
五阳剑气是他最不愿动用的,盖因其霸道刚猛,常非施者能够控制。只听唐秀闷哼一声,而他心心念念,都是那个死死不肯透露姓名来历,又努力要跟他撇清关系的女子,顾不得看唐秀一眼,急急俯身去看她的伤势。
她伏在地上,右手搭在左肩头上,一身尘埃,他正待伸手去扶,她好像感觉到他的来意,突然抬起头来,对他作了一个鬼脸,随即施施然立起身来,徐徐拍去身上的灰尘。
他心知中计,还是忍不住上下仔细打量,确实毫发无伤,左肩根本一点血都没有。她笑得极为得意,闲闲问道:“唐公子,武当剑的滋味如何?”
他心道不好,抬头一看,只见唐秀以剑支地,面色铁青立在那里,胸前锦衣,业已被鲜血渗透,叫他满心歉然,只能呐呐道:“唐兄,你伤得如何?恕小弟鲁莽了。”
孰料那女子还嫌不够乱,接在他后面就道:“如今胜负已分,唐公子再没有话说了吧?当然了,你要是舍不得你的流光剑,虽然大丈夫讲求一诺千金,但小女子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这哪里是不要的意思?!他恨不能堵上她的嘴,急急笑道:“这只是句戏耍罢了。”
却见唐秀满面y色,冷冷道:“蜀中唐门虽然不算大家,也懂得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强把手中剑拔起,用力掷于二人面前。
他自恃身份,哪里肯在二人面前示弱,暗运真气修复内伤,孰料只觉体内空空如也,叫他心头大骇,抬眼一看,那女子似笑非笑,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态道:“唐公子,是不是觉得体内内力全失,一口真气提不上来?”
这下连张涵真都失声呼道:“怎么可能?!”
她笑眯眯地道:“你不用看你的涵真兄,他处处给你留有余地,都舍不得伤了你。这种高明手段,自然只有小女子我才能使得出来。”
月光下她笑容皎洁,还带着丝孩童般的天真,却叫唐秀不寒而栗,听她还在那里细细跟他解说分明:“我刚才碰那呆子的软剑,在其中下了两种药。当然了,我知道唐门本来是用毒的鼻祖,所以不敢班门弄斧,下的是那种普通的断肠草,而且我也很好心,不用你麻烦,立即同时下了它的解药解忧花,只是么,下的那个份量稍稍多了一点点。”
她还要伸出手比划了几下,道:‘你知道的,断肠草之毒,非解忧花不能除,但是这解忧花一旦用得过量,如果碰到中毒者受了内伤,就会加重伤势,严重的,会几个月内都不能妄动真气。我怕你万一忘记了,所以先帮你加了一点点软筋散。”
她摊开手笑道:“所以你暂时就成了这个样子。当然了,到底要不要解去软筋散的药力,由你自己考虑。我这么辛辛苦苦,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风流的男人不可取,自命风流的男人,就更讨厌!还有,以后千万不要再随便偷看别的女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给登徒子欣赏的。再有下一次,我要的就不只是一柄剑就算了,可能要的会是你一双眼珠子。”
她笑嘻嘻比了比眼睛的位置,唐秀觉得一阵寒气从底下嗖嗖窜上来,仔细一想,惊呼:“莫非你就是五毒娘子春三娘?你不是一直痴缠着修罗门主楚天行么,怎么如今改投武当掌门了?”
那女子嗤笑道:“春三娘何许人也?小女子无名无姓,谁也不认识,也没想过要投靠任何人。你看看,并不是只有五毒娘子你才招惹不起吧?”
楚楚异常得意,笑眯眯将那流光剑捧到手中,看那唐秀面色灰败,突然仰面大笑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是可,最毒妇人心。张兄,你留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子在身边,恐怕下场不会比兄弟好多少。望多保重,小弟先告辞了!”
楚楚看他蹒跚而去,倒按下了痛打落水狗的心思,只嘟着嘴道:“技不如人,嘴巴倒还挺厉害!”
却觉自己的手腕突然被张涵真一把擒住,楚楚一惊,见得他面上冰霜密布,冷冷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楚楚欲去甩他的手,哪里甩得脱,只听他一字一顿道:“唐秀纵然有错,何必下此重手?且采用这种手段,与邪魔妖道何异?”
楚楚只觉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痛不可挡,气极,张口便是狠狠咬下,张涵真不防有此,啊了一声,下意识张开了手。
楚楚仔细一看,雪白的手腕顷刻便留下了深深的红印,触目惊心,想起今日遭受如此屈辱,他还要说她是邪魔妖道,气得流下泪来,怒道:“怎么,他偷看别人就没错,我给他一点教训就不行么?”
她越想越气,恨道:“我原本也不想高攀什么名门正派……………实话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人,是什么妖精,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索性拿个照妖镜出来,将我收了去得了!”
杏花明月始相知(一)
她满腹委屈,看那张涵真闻言果然一怔,呆呆地看着她,目中满是讶异之色,心中一酸,想世人真实反应,莫过于此,更觉心灰意冷,连日来郁郁心事,在此刻喷涌而出,泪如雨下,却还要倔强,不肯在人前示弱,扭过头去,就欲重新上路。
却觉老是有人影挡在面前。她本来泪眼模糊,但不用细看,也知道是张涵真,不觉大怒,举袖抹了把鼻涕眼泪,恨道:“酸秀才,臭道士,你到底要怎么样?要不就给我一剑,要不就让我走了,这般缠着我干什么?!”
张涵真本来讷于言,见她双眼通红,竟不似伪语,心中震惊,无以复加。但简直就是直觉地去抓她,心底里有个声音,说,万万不能让她走。
可惜他抓了又抓,这小丫头张牙舞爪,就是不肯让他近身,得急了,一剑刺来,纵然毫无内力,招式倒是有模有样,饶是他躲得快,还听得扑哧一声,割下半边衣袖来,在手上划过一道长长的血痕。
她毫无悔意,拂去面上泪痕,冷冷道:“我早说了,我是妖孽。人妖殊途,你既然是道家门徒,应该再明白也没有。”
眼见她要夺路而去,他情急无奈,只得冲上去从背后一把将她死死抱住。楚楚大怒,举剑欲砍,想起他病中端茶奉汤,无微不至,到底下不去这个手,只好冷冷道:“莫非武当掌门还想降妖除魔不成?”
半晌,不见他放手,却也没任何动作,楚楚正要发作,突听他在身后闷闷道:“我在武当山长大,幼习老庄,神怪之说,不为荒诞。至于降妖除魔,倒未曾有成。”
他停了一下,仿佛在考虑怎么措辞,又道:“但你……………无论是妖,是怪,或者是冤孽,还是涵真命中劫数,涵真都甘之如饴。”
明明没有雷电,却似霹雳响在耳边,楚楚无言以对,颤声道:“你将来会后悔!”
只听他道:“后悔?也许。但若此刻放手,我肯定更加后悔。再说所谓人妖殊途,其实只隔一线,若有向善之心,还远胜人多矣。”
楚楚本来听得心中一软,听他说了句向善之心,却心头火起,道:“但都要依你这种向善的法子,坏人好人,都没有分别。结果是坏人更加长命,好人命运多舛。…………算了,你根本就是善恶不分,想是这几年孔孟之道学得太多了。没得说的,大道两旁,各走一边!”用力就去挣脱他。
张涵真细思量她的话语,虽然不免乖张,倒还真有点道理。百忙中替自己辨别一句:“但毕竟回头是岸,立地成佛……………”瞧见她更加愠怒,叹息道:“好罢,不提这个。反正梁子也结下了,一切终归有涵真替你担承。……………先跟我回去吧,不然你不见了,孩子们肯定要哭鼻子。”
果见她目光一柔,他放下心来,转为用手去拉她。她哼了一声,才跟他走了一步,又停下来狐疑地道:“我真的不是人,你当真不怕?”
他笑起来,才审视她的面容,道:“且不论你虽然行事难免偏激一点,内心最是善良不过,涵真就算怕尽天下人也不用怕你啊。……………不过这花容月貌确实不似人间能有,看起来真不太习惯,怪不得你要遮掩,怀璧其罪阿。……………你也别怪阿秀,世间男子,要不爱慕美色,还真的不多。”
这人到现在还不忘替他兄弟辩护,倒真是块木头。但楚楚见他毫不为意,目中温柔,缓缓牵她回走,一阵阵暖意,从他手中传来,他扭头对她微笑,这笑容让她心中的冰雪,终于渐渐消融,暗想:我是不是对家人太没有信心了?他们未必就不会接纳我。待得此间事了,是否应该回去了?………………嗯,要不要把这酸才带回去呢?但是杜长卿那里,如何过关?
他哪里知道她心中波涛汹涌,在前头拖着她的手,柔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若是有难言之隐,那我就叫你湘儿,好不好?你如喜欢,就在这里多留些日子,如真要走,涵真也决不留难。总之,只要你觉得高兴就好。”
楚楚不禁微笑起来:这么可爱的人啊…………………月色淡淡洒在乡间小路上,此时此景,叫她觉得无限温馨。她什么都不再想,随他回转,暗暗下定决心:就算将明珠都变卖一空,也要将解毒丸配制出来。
今日一战,张涵真身份已经全然暴露,相信很快便会有人追踪而至。所以配制解毒丸,便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既然如此,明珠变卖,宜早不宜晚。
欲求善价,当寻巨贾。
楚楚明白这个道理,自然知道小小的靖安里不大会有人出得起又肯出高价,暗地里跟这里的几个珠宝商人交往后,听闻颖州有名富豪,人称梁百万,最喜欢一掷千金,心下登喜,通过一个刘姓商人引荐,与那梁百万,约好了在颖州最大的锦驿酒楼雅座会面。
相处多日,她也了解张涵真的脾气,只怕宁可毒发身亡,也不肯让她变卖家传之物。所以她死瞒到底,张涵真见她这几日颇有些鬼祟,问之,大为不悦,怕她着恼,就随她折腾。她这日改换了来时男装,在刘百航的陪同下,直下颖州。
颖州繁花似锦,她却无心欣赏,两人直奔锦驿酒楼而去。一路寻去,竟来到城郊。那酒楼建在山脚,面临淮水,群山相夹,江上舟楫如织,景色如诗如画。酒楼飞檐数层,攒尖楼顶,金色琉璃瓦屋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高古雄浑,极富个性,宾客络绎不绝,看起来皆是此地豪富,叫楚楚放下心来,不免去打量湖光山色,果然好一处所在。
雅座设在二楼,都是一个个分割开的小间,前垂竹帘,相比楼下人来人往,清静不少。此地主人果然是个能人,必花费了不少心思。楚楚心里想着,在刘百航招呼下落座,早有巧婢将香茗奉送上来,一并呈上各色点心,也精致可喜,色香味俱全。
楚楚正和刘百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忽听隔壁有人道:“听闻武林大会在珍珑阁主萧宁远力主下于扬州重开,广布英雄帖,遍邀群豪。马兄可否收到了贴子?”
楚楚正坐在临门的位置,隔帘一看,却是几个服饰华贵的中年汉子围桌团坐,旁边站着几个年轻护卫,皆腰悬长剑,看起来倒是一方豪强。问话的是左边一个蓝衫人,面目y沉。中间那人一身紫衣,虬髯满面,听得此语,叹道:“我正为此事烦恼。…………莫白兄,你是知道的,这萧宁远,从来与天绝门公然作对。如今天绝门权倾武林,少林寺闭门不出,武当派人去山空,我一个小小洪帮,怎敢不知死活,妄图蝼蚁撼大树?”
杏花明月始相知(二)
那蓝衫人摇手笑道:“马兄这么说就太谦了。洪帮在江南独踞一方,赫赫有名,江湖上谁不敬仰?说起来这萧宁远可算得武林后起之秀,年纪虽然不大,观其行事,极其老辣。他如今既然敢公开现身,必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紫衣人连连叹道:“少年人年轻气盛,行事往往鲁莽。试问江湖中,多少人费尽心机,却又有谁能研制出极乐丸的解药?据我所知,服下此药丸的,几乎涵盖武林中各大帮派,只不过都秘而不宣而已。天绝门能够称霸武林,都是因为有这帮人在暗中协助。此药不能解,就算真的成立了武林同盟,顷刻间也土崩瓦解。”
此刻突见一点白影穿空而来,落在桌上,竟然是一头白鸽。紫衣人皱眉取下鸽身上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一个纸卷,展开一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蓝衫人察言观色,道:“马兄为何如此开怀?”
紫衣人大笑道:“看来扬州,马某还非去一趟了。这萧宁远好本事,竟然得蒙璇玑山庄青眼有加,允他邀人共闯璇玑阵。看来灵犀针重现有望,武林中大害将除,怪不得少林门人也来观此盛会。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代新人换旧人!马某这把老骨头,也少不得为武林鞍前马后,不辞辛劳。……………事不宜迟,请恕马某先行告退,但等与众位兄弟在扬州相会,共议大事!”笑着团团抱拳,领着几个青年护卫,扬长而去。
楚楚听得大感兴趣,连梁百万迟迟不见现身,也抛诸脑后。此时突觉门帘一动,她抬头一看,一个鼠眉獐目的中年人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
原来这就是梁百万。………楚楚忍不住一阵厌恶,但想起不过买卖一场,立起身来,正要施礼,却听刘百航讶异道:“吕总管,为何不见梁老爷?”
原来不过是个总管,楚楚连忙缩回手去,却见刘百航熟络地递了个红包过去,那人非常娴熟地接入袖中,笑道:“若是一般人,我自然早叫他们回去罢了。可既是你刘老板,我就要跟你说实话了。本来准备买你们宝珠的乃是梁老爷的独生女儿,她本当随我来的,可寻欢阁中的月掌柜来了贴子,说来了一个顶可人的清倌人。小姐最喜这个,所以先去了那里。不如我们约在明日如何?”
明日?若不能按时返家,那酸才起疑怎么办?楚楚正待说不可,刘百航却连连称是,点头哈腰将来人送了出去,回过身来对她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吕总管是梁府中说一不二的人物,他既说了不行,就没得商量。不过反正姑娘已经出来了,也不在乎多呆一晚。”
谁说我不在乎?!……………楚楚差点要发作,想起对他多说也无益,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主意,面上却笑道:“就依刘老板所言,在此地过上一宿吧。”
楚楚打听明白,闻知这寻欢阁竟是颖州数一数二的青楼,怪不得酒楼中小厮收了小费,极其暧昧地看着她。不过她脸上蒙了一层假面,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在燕归巷中寻到此地,只见白墙青瓦,倒是说不出的清雅;坐落在城中,却闹中取静,连引她而入的少年,也一袭白衣,清秀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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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不能一开口就问梁小姐在哪里。听闻梁小姐芳名叫梁小珑,倒极是雅致,既常来此间,大概总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她一路寻思着,已被延入一个房间中,但观四周摆设,虽然不是名品,也十分精致干净,唯独那粉色屏风,绣着男女相拥为欢,漏得满堂旖旎春色,幸好楚楚已经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一笑置之。
一少年默然捧上一个果盒来,楚楚一看,差点笑喷出来。上面居然摆放着写着各式名字的朱漆竹牌,下面都是一句诗。这月掌柜居然是雅人,她觑得一句:桂魄初生秋露微,又见上面题名为秋桂,简直要拍案叫绝,大笑道:“好,就是他了。”
但是等那秋桂来到此间,楚楚一抬头,叫她才用的晚膳也差点从喉口汇出。那少年并不难看,其实五官还很精致,但他举手投足,都传来一股浓烈的香气,面上淡淡敷了粉,唇上点朱,连眉毛都细细修理过了。他向她走过来,呈弱柳扶风般婀娜之姿,楚楚大骇,急退到桌后,惊叫:“你别过来!”
眼见那少年面上显出一缕受伤的神色,默然立在那里,然后扭头要去,她又大为不忍,思想此间大略都是这等人才,扬声道:“回来吧,我第一次来这里,什么都不懂,小哥千万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