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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才不要。”

“那继续咬着。”

“你都流血了。”

约书亚这才发现自己肩膀已经被咬出了血。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他想。

“我没事的。”

阿洛伊斯吸了吸鼻子。“可是我舍不得。”

第一百一十章

阿洛伊斯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中熬了一整晚,第二天疼痛便消退了。他在晨光中睁开眼睛,试着动了动手臂,义肢遵从他的意志活动了起来。这感觉过于微妙,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肢。

“不是幻肢。你有一条实实在在的手臂了。”医生这样回答,“不过还需要进行一周的康复训练,根据你身体的状况随时调整义肢,让它达到最适合的状态。”

康复训练从最简单的抓握动作开始,再到复杂一些的握笔写字、敲键盘,最后是有关力量和敏捷的测试。神通广大的医生叫来了多米尼克,让他陪阿洛伊斯在训练室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当金发男子第六次被摔在墙上后,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边用奥林帕斯方言咒骂医生边落荒而逃。

医生不满地敲着记录动态数据的机器屏幕:“什么态度!费尔蒙先生还是医院的股东呢,他的部下怎么如此无礼!”

他转向阿洛伊斯:“你感觉如何?”

“还不错,和以前一样好。”青年看着自己的金属左臂,它的表面在白色的灯光下闪耀着暗金色的光,“甚至更灵敏一些。”

义肢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只是一块呆板的金属,它有触觉,也能感应到温度的变化,除了外观上有些令人不适之外,和一条普通的手臂没什么两样。美中不足就是它不那么柔软,摸起来坚硬且冰冷。阿洛伊斯很担心约书亚会不会不喜欢这样,每当他用质询的眼神望向杀手,后者总是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言不发,所以他一直没机会问出口。

康复训练结束后,阿洛伊斯在出院证明上签了字,被半是欢送半是驱赶地送出了医院。琼丽和开普勒开着车来接他,一行四人回到了约书亚在阿瓦隆的住所。琼丽和开普勒喝了杯茶便告辞离去了,两人原本到奥林帕斯是为了谈一桩和赌场业务有关的生意,因为阿洛伊斯的事已经耽误了不少时日,为此阿洛伊斯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没什么好记挂的,孩子。”琼丽临走前拥抱了他,“我还常来看你的。”

“我们在奥林帕斯可能不会逗留很久了,女士。”阿洛伊斯说,“我打算再过几天就启程去米兰图。”

“啊……对……我怎么忘了呢。你们也有自己的事业呀。”琼丽擦擦眼角,“你启程那天,我会去送行的。”

“谢谢,女士。”

“今后要常给我打电话。”琼丽像个唠叨的母亲一样嘱咐道,“有空的话一定要来新威尼斯,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遵命,女士。”

约书亚还余下不少事要处理。明天他要把尾款汇给加布里、马贝里克和黑客罗德,还得抽空去拜访“教父”费尔蒙,再邀请哈兰小姐共进晚餐。(她指名要阿洛伊斯一起去,被约书亚断然拒绝,阿洛伊斯却高兴地答应了。“我可不允许你跟一位美丽的小姐单独相处。”他这么说。“男人的嫉妒心比女人还强。我算是见识到了。”哈兰评论道。)

此外,约书亚还要把他那些古怪的藏品收拾一下。

他先把阿洛伊斯哄上床睡觉,然后拖了一只收纳箱到放满眼球的房间里。那些玻璃珠可以直接当垃圾处理掉,真的眼球则会被送到医院的附属大学,交给那里的学生们做解剖实验。约书亚将罐子一个个从“蜂巢”里拿出来,放进收纳箱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哪双眼睛属于哪个倒霉鬼了。从前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和身份,绝不会弄错,可是现在他已经记不得这些了。身为冷血杀手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一样。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边境行星奔波,准备夺取目标的性命,将其双眼纳为新的收藏。而现在他站在这里回忆往事,就好像它们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一般。

他真的改变了许多。

“你在想什么呢?”门口有人说。

约书亚一惊,手里的罐子掉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阿洛伊斯正靠在门框上望着他。

“你怎么醒了?”

“我一直没睡。”他走到杀手身边,捡起罐子,塞回对方手里,“为什么把它们收起来?”

约书亚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罐子。“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你不喜欢收集眼球了?”阿洛伊斯似笑非笑。

杀手把罐子放进收纳箱里,起身吻了吻他的眼睛。“现在我只要有你的双眼就足够了。”

阿洛伊斯的睫毛颤了颤,像一只翕动翅膀的蝴蝶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可别把它们挖出来。”

“你的眼睛还是在你身上最美。”

阿洛伊斯弯起嘴角,蓝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约书亚心里一动,摄住他的嘴唇,火热的舌尖侵入口腔深处,扫过那柔软之处的每一个角落。阿洛伊斯站立不稳,他便搂住他的腰,将他狠狠按进自己怀里。

“唔……”阿洛伊斯呼吸困难,因为缺氧,身体好像悬浮在了空中一样。他抓住约书亚的后背,将几缕头发也揪在手心。杀手吃痛地放开了他。

“……对不起。”阿洛伊斯连忙松手,“我……我还不怎么能控制好力道……”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下头,金属义肢背在身后。约书亚抓住那只手,将他拽回自己胸前。

“没关系。”杀手说,“我喜欢被你弄痛。”

他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但阿洛伊斯却没有笑,反而一副失落的表情。

“约书亚,你会不会不喜欢它?”

“什么?”

“义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阿洛伊斯不敢瞧他的眼睛。“因为……它不是很好看,摸起来也不舒服……”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吗?”约书亚握住他的左手,“如果我在意,当初就不会选这一种型号的。”

阿洛伊斯点点头。“医生……医生和我说过。”

“我爱的是你。你的每一部分我都爱。如果说我在意什么,那只会是痛恨那个弄断你手的家伙,还有责备我自己没有照顾好你。”

“这……不是你的错……”阿洛伊斯快哭了。

约书亚抱住他,指尖掠过那冰冷的金属。他凝望着快被清空的架子,那些黝黑的孔洞里曾经放满了他黑暗扭曲的回忆。现在他要把它清空,就像清空自己的心灵,好让另一个人完全进驻其中。

他想:是时候了。

“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等我一下。”

他松开阿洛伊斯,离开房间,回来后手上多了一只小小的黑色盒子。

“这个东西我带在身上很久了,想送给你,可是一直……一直没有勇气。”约书亚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自己没做好准备,也怕你拒绝,所以直到现在才……”

阿洛伊斯很疑惑。“是什么?”

约书亚打开了盒子。

盒子内部垫着柔软的白色丝绒,上面并排放着两枚戒指。戒指是用某种晶石磨制的,在微弱的光线里泛着炫丽的浅紫色光彩,表面镌刻着精美的花纹,繁复华美的纹路将j和a两个字母包围其中。

阿洛伊斯觉得自己快窒息了,仿佛所有的空气都在盒子打开的刹那离他而去。他喉头颤抖不已,半晌才发出干涩的声音:“这是……送给我的?”

“嗯。”约书亚颔首,“你愿意收下它吗?”

他在米兰图时向阿洛伊斯要来彩虹黑曜石,请“蜘蛛”打造成了这对戒指。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把它送给阿洛伊斯,却迟迟没有行动。约书亚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也有怯懦的一面。他害怕阿洛伊斯会拒绝,也缺乏把一切都献给他人的勇气。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未来的伴侣,他决定在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中和那个人相依相伴,将今后的人生、灵魂和爱都奉献那唯一的一个人。

“你愿意收下它吗?”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泪水夺眶而出。他几乎泣不成声地回答:“我愿意。”

约书亚拿起其中一枚戒指,套在阿洛伊斯左手的无名指上。金属义肢因为戒指的光辉而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彩。

“也帮我戴上?”

阿洛伊斯抽噎着将另一枚戒指戴在约书亚手上。戒指因为改变了角度而变换着不同的色彩,从浅紫色变成了浅蓝色,淡绿色,粉红色,赤红色。

“很好看。”约书亚说,“你喜欢吗?”

阿洛伊斯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两人紧紧相拥,仿若他们生来就该拥抱彼此,并且此生也再不会分开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繁复华美的纹路将j和a两个字母包围其中

j→joshua约书亚

a→alois阿洛伊斯

楼主明后天去上海玩,不更新,勿念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们已经到了,公主殿下。”

阿尔薇拉从飞船的舷窗朝外看,发现他们已经降落在殖民空间站奴伊卡的宇宙港中了。这座陀螺状的人造空间站静静地悬浮在宇宙中,依靠自转产生重力。它的中轴始终倾斜朝向帝都“不坠之星”。在它还属于帝国的时候,它是屹立于帝国疆界的一座要塞,现在它已经独立成为自由城邦,不再受王权的管束,却依旧保持着那微妙的倾斜角度,不知道是在怀念旧时代的余晖,还是在向帝国的统治者发出无声的嘲笑。

宇宙港位于“陀螺”的尖端,在这里可以饱览太空星河的壮美图景。阿尔薇拉所在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片银色的带状星云,星云深处是相互环绕旋转的双星星系瑞里埃,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烈焰双星”。红巨星绯红的光芒和带状星云交相辉映,仿佛一枚漂浮在茫茫太空里的红宝石戒指——又像凝在白练上的一滴血珠。

阿尔薇拉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么可怕的联想,或许是那炽热的红色令她忆起了胡安娜·拜格雷尔火红的头发。阿尔薇拉跋涉了千万光年,终于来到了这里,然而女海盗却早已如流星般陨逝在群星间,不复归来。

“公主殿下?”身旁的青年低声询问,“您怎么了?”

阿尔薇拉回过神:“不,没什么,想到一些事情而且。没什么要紧的。”说完她还微微一笑,以宽慰青年的紧张情绪。

青年名叫卡斯珀·申农,是帝国皇家宇宙军的上校。在阿尔薇拉提出要得到胡安娜的座舰后,上校主动请缨护送她前往米兰图。

“其实我这么做也存有私心。”旅途中卡斯珀告诉他,“我的同窗好友拉格朗日如今就在拜格雷尔的海盗舰队里,我跟他两三年没见面了,上次给他写信时他还在监狱里呢。”

阿尔薇拉当然知道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和卡斯珀是同窗。在拉格朗日还是她兄长的护卫时,就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位在帝国军里颇有前途的好友。后来他被陷害入狱,卡斯珀一直没有停止努力为他洗刷冤屈——虽然收效甚微。

阿尔薇拉曾在胡安娜的飞船上见过拉格朗日一次,那时候她才刚刚从险象环生的莱厄庭脱身,抱着跟随胡安娜一起流亡到远方的天真想法,想要留在船上。但是所有人都劝她回去。胡安娜,拉格朗日,达雷斯,他们都劝她回到帝都去当一个乖乖的公主,而不是跟着海盗到处乱窜的野丫头。

可是现在呢?胡安娜死了,拉格朗日不知所踪,达雷斯在前线对抗公爵的叛军,还派出他最信任的盟友送她来海盗们的老巢——人世间的命运真是变幻莫测,令人无法捉摸。

“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卡斯珀问,“民用飞船的航线只到奴伊卡。要进入米兰图恐怕还须找别的方法。”

阿尔薇拉点点头:“听说有些黑道商人会定期到米兰图进行贸易,也许能搭他们的船。”她抬起头一笑,“还有,别叫‘公主殿下’了。”

卡斯珀身体一僵:“是……是。我太大意了,公主……阿尔薇拉小姐。”

“感谢您搭乘本次航班,请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有序进港,谢谢。”广播里传来不带感情的冷静女声。

人群如密集的蚁群朝吸管似的电梯涌去。卡斯珀紧跟阿尔薇拉走下飞船,不时伸手帮她挡开撞上来的路人。这地方太危险了,上校想。公主是千金之躯,要是受了碰撞,或者被别有用心之徒弄伤了该如何是好。达雷斯·贝叶斯准会扒掉他一层皮来泄愤。

就在卡斯珀担心公主安危的时候,一名身穿灰衣、戴低檐帽的男子突然从斜后方窜出来,拍了一下公主的肩膀。

“啊!谁?”公主吃了一惊。

卡斯珀心中一凛,上前拽开那名男子,打算给这宵小之徒一顿教训,但他刚刚举起拳头,手臂便被人从背后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什么!”卡斯珀想挣脱身后人的束缚,却被钳制得更紧,“放开!你这混账!”慌乱中他看见宇宙港的警卫正拨开人群向他们奔来,于是他更加大声地呼喝,以求引起旁人的注意。

几个警卫挥舞警棍让人群退避。“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袭击我们!”卡斯珀大叫。

“不!”阿尔薇拉跳起来,阻止警卫靠近盘问,“我们是朋友,闹着玩儿的!”说着她还扭头问那个拍她肩膀的男子:“你说是吧!”

“是啊。”男子向警卫露出灿烂的笑容。

抓住卡斯珀手臂的人也终于松了手。“闹着玩儿的。”那人的声音带着笑意。

警卫皱着眉,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逡巡一番,最后收起了警棍。“这里是宇宙港!”他不满地说,“请勿扰乱秩序。”

“是,是,我们这就换个地方叙旧。”阿尔薇拉挽住卡斯珀的手,将他拉离那两个人,“走,先找个安静地方。”

这回轮到卡斯珀搞不清状况了。公主将他一路拖着从宇宙港里来到通往空间站内部的管道电梯,直到小小的一层电梯里只剩他们四人,她才放开手。

“你们是谁?”卡斯珀转向两个陌生人。

灰衣男子将帽子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嘿,你不认识我了吗,卡斯珀?亏我天天借你作业抄,你可真不够意思!”

“……阿洛伊斯?”

上校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转向另一个人——那人有着如瀑的银色长发和黑金两色的双眸,“杀手悼亡人?”他不禁咧开嘴:“天哪……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真巧啊不是么?”阔别许久的同窗好友张开双手搂住他肩膀,“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儿,还和公主殿下在一起?”

“我们……”卡斯珀望向公主,不知该不该说出他们此行的目的。公主点点头。

“我们要去米兰图。”

“米兰图?你们去哪里做什么?”

阿尔薇拉说:“去找一艘适合复仇的船。”

作者有话要说:期末在即,lz也要专心复习迎考了,星尘要暂时缓一缓了=w= 六月底七月初恢复更新

幕间六

“银河联邦上议院‘九人议会’1417年第一次会议现在正式开始。”

黑暗的会议室中亮着九盏白色的数字灯,好似九捧惨白的鬼火。“鬼火”围成一个圆圈,中央放着一把高背椅,椅子上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她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笔。

“艾波琳·维斯纳亚。”序号为“1”的灯变成了红色,表明这盏灯所代表的那位位高权重的议员正在说话。

“我是艾波琳·维斯纳亚。”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说。

“会议伊始,我们首先接受你的报告,你明白我们对你所带来的报告有多么重视吗?”1号灯问。

“我完全明白。”

“那么你可以开始了。”4号灯变成了红色。

艾波琳·维斯纳亚的眼珠扫过周围一圈苍白的灯火。“预备在奥林帕斯星新建的研究室已经大体筹备完毕,只等开工。我们在阿瓦隆山的北面首先建立了小型模拟研究室,以测试周围环境是否对试验数据有所影响,以及让‘试验体’尽快适应奥林帕斯星的环境。大型研究室会在2月开始动工,8月竣工。如果模拟研究室的试验顺利,我们可以立刻开始大规模的试验。”

周围的灯火快速闪动起来,不停在白色和红色之间相互切换。九位议员正通过艾波琳听不见的频道交流感想。最后代替他们总结发言的是2号灯。“希望弗兰克·雪莱博士的研究一切顺利。”2号灯经过处理的声音就像个大舌头的萝莉,“联邦议会在他身上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不负所托,完成我们交付的任务。”

艾波琳诚惶诚恐地垂下头:“我会转达给博士的。”她心里却想:挑中这么一个疯子来完成所谓的“伟大任务”,不知道是谁的脑子出了毛病。

“我有问题,”8号灯变成红色,“奥林帕斯研究室是我们给弗兰克·雪莱博士拨款建造的第四座专门研究室了。为了满足博士的要求,议会动用了无法估量的人力物力。如果我要求博士的助手艾波琳·维斯纳亚提交一份详细的预算使用账单,应该不过分吧?”

7号灯也变成了红色。“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博士弄到了一个新‘宠物’,正玩得不亦乐乎,似乎把正职都忘了。艾波琳·维斯纳亚,确有此事吗?”

艾波琳嘴角抽搐,拼命忍住放声狂笑的冲动,用她所能做出的最谦卑的口吻道:“如您所知,研究是博士的爱好,爱好就是博士的研究。在您看来那是个新玩物,在博士看来那却是一个全新的试验品,在他身上博士能提炼出无数灵感。”

“灵感……”3号灯咀嚼着这个词汇,“我们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灵感,我们现在需要回报和成果。”

“我会传达给博士的。”

“那么,艾波琳·维斯纳亚,”1号灯道,“你可以退下了。”

艾波琳从椅子上站起来,朝1号灯的方向深深一鞠躬,然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会议室里,连同那把高背椅一起不见了。

被白色的灯火围在中央的不过是一道全息投影,来自数十万光年外的边境星球。

女助手的投影消失后,九盏白灯又开始飞速闪烁。联邦议会地位最高的八名议员和议长组成了议会的核心秘密机构——九人议会。他们不定期召开会议,为国家和银河中所发生的重重大事做出决断,而这些决断将会影响联邦议会的决议,乃至于整个联邦的未来。

现在,九人议会又用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收到的加密频道窃窃私语。

“或许我们在弗兰克·雪莱身上只不过是浪费时间。他用了那么多年,却什么像样的成果都没做出来。”

“注意一下您的言辞,6号!您亲眼见过他制造的生化人有何种威力,我们一个团的兵力都敌不过一个生化人,您怎么会得出这样不经思考的荒唐结论呢!”

“生化人固然厉害,但那只是相对人类而言的。我们的对手不是人类!我们需要能与雅夏匹敌的兵器!”

“我同意6号的看法。根据9号提供的情报,银河系中的各个势力都在试图争夺雅夏的控制权——我们二十多年前不就早该知道了吗!”

“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难道我们原本不是打算通过控制高端人工智能来支配雅夏的吗?为此不惜冒着与新雅典城邦爆发战争的危险,雇佣盗贼去窃取高端人工智能的晶片。结果呢!棋子背叛了棋手的意志,我们功亏一篑!在那之后我们才转而研究人造生化人的。但是……天知道弗兰克·雪莱博士会不会也重蹈覆辙!”

“既然付出了信任和代价,那我们只好一条路走到底了!”

“但是这条道路真的是正确的道路吗?”5号问,“如果将来有一天人民得知我们用何种不人道的手法进行试验,他们会如何想,如何做呢?这真的是我们该走的路吗?”

“妇人之仁!”

“肃静!”1号发话,“联邦自成立至今,已经有将近一千四百年历史了,与帝国的战争也持续了一千多年,其中真正实现停战的和平时代连两百年都不到。我们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为了结束战争,而不是为了获取什么或夺得什么。制造生化人虽然手法很不人道,违背伦理,但如果是为了结束战争、带来和平,那么不论怎样都是可以接受的。相反,如果有一天生化人,或者别的任何东西,让我们偏离了初衷,那么这样东西就应该被消灭。”

“即使那是雅夏?”

“即使那是雅夏。”1号声音沉痛,“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我们会选择摧毁雅夏。雅夏是一件注定带来死亡和毁灭的兵器,与其让它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不如摧毁它。”

“不。”一直沉默不语的9号突然开口。九人议会中只有这位9号一直在隐藏自己的真面目。多年之前,当“九人议会”还是“八人议会”时,他(她)突然切入会议频道,以绝对的姿态在这个联邦权力中心取得了一席之地。但他(她)并非对联邦所有事务都感兴趣。大多数时候9号都会缺席,唯独在有关雅夏的会议上每每出场。其他八人都明白他(她)对雅夏的兴趣非同寻常,但他们不知道其中缘由,他们无法知道。

“雅夏是无法摧毁的。”9号说,“在它面前,人类只能选择支配,或者臣服。”

第一百一十二章

缇忒拉轻轻一敲指挥塔的墙壁,让它从纯白变成透明。密集的雨点打在塔身上,拉出一道道水痕,更多的雨珠则沿着蜿蜒的痕迹从玻璃上滑过,让玻璃看起来就像一张流泪哭泣的脸孔。自从“寒夜之梦”号的残部带着那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回到米兰图以来,这雨就没停过。缇忒拉一度怀疑是不是天气运行装置出了问题,提请雷欧检查后却得到报告说“一切正常”。天气运行装置一如既往勤恳地工作着,就像它在第一次银河战争之前所做的那些一样,随机制造风雨阴晴,只不过刚巧弄出了漫长的雨季而已。

被阴霾和雨雾笼罩的米兰图飘荡着一种哀伤的气氛,每个人都足不出户,不再参加任何社交和娱乐活动,也不再离开烈焰双星星域外出“狩猎”。时间或许可以抚平伤口,伤痕却会留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

即使不去“狩猎”也没有什么损失。最近胆敢从附近星域路过的商船少之又少,商人们不清楚失去领袖的海盗们会树倒猢狲散,还是会变本加厉袭扰来往船只。谁都不肯轻举妄动。遥远的星海那头爆发了战争,若在从前,他们一定对其不屑一顾,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胡安娜卷入了那场战争,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缇忒拉看见雨水洗刷着宽广的宇宙港。在太空中航行的船只不怕雨水的浇洗,仍然停在泊位里,但是本应停着寒夜之梦号的位置却空缺了——将会永远空缺下去。她旁边,暗夜仕女号如同一只斗败的黑色鹰隼,了无生气。

广场上有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缇忒拉认出那是黑猫薛定谔。它蹲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漆黑的雕塑。它平日里打理得乌黑亮丽的皮毛现在被雨水弄得湿嗒嗒的,仿佛它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流浪猫,而不是被精心喂养的宠物。

“嘿,那猫。”缇忒拉说,“每天一到这时候就会坐在广场上。谁去管管它?”

“蜘蛛”马克西姆的六只手同时无奈地摊开,“我有试过。我发誓六只手都抓不住那猫。它太灵活了,简直像个幽灵。”

缇忒拉转向玻璃,黑猫孤独的背影映在雨幕中,像一幅惆怅的水彩画。接着一个金黄色的身影蹿入了女机师眼帘。巴普洛夫小跑着穿过大雨,来到薛定谔身边。它用鼻子拱了拱黑猫,发现后者不为所动后汪汪叫了几声,然后跟它一起坐在了广场上。被雨水淋得湿透的一猫一狗看起来格外令人伤感,它们的主人都不在米兰图。而且其中有一个再也不会回来了。

“报告!”有一名工作人员大喊道,“有飞船请求进入米兰图宇宙港!”

“什么人?”缇忒拉一惊。谁会在这种时候穿过死亡星海,来到被红巨星烈焰包裹的米兰图呢?除非是……

“申请人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

缇忒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她自己都没发现那声音都多么古怪。她看着蜘蛛,又看了看站在指挥台附近的两位兄长,他们都向她点头,无声地告诉她她没听岔。他们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喜悦,在胡安娜的死讯传到米兰图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露出微笑。

缇忒拉踩着地上的积水跑向宇宙港,厄洛尔追在她后面,手里挥舞着一把雨伞。宇宙港上空,一架小型运输舰正缓缓降落。强大的气流笼罩周围,运输舰伸出起落架,安安稳稳地落地,周围的积水被这冲击力荡开,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涟漪。

女机师回过头,接过兄长手里的雨伞。她惊讶地发现背后还跟着许多人,好像所有人都在此刻涌出家门,往宇宙港蜂拥而来。

运输舰舱门打开,银色的舷梯放了下来。同时,一直蹲踞在广场上的黑猫箭一般冲了出去,像只敏捷的猎豹,扑向刚刚打开的舱门。从门里走出来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因为黑猫正好扑到了他脸上。他手忙脚乱地把黑猫拽下来,不顾后者一个劲儿地舔着他的脸,将那湿透的小动物塞进背后男子的怀里。

“给,你的猫!”

“我的不就是你的?”约书亚·普朗克怀抱黑猫,给它挠下巴。猫咪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蹭着他的胸口。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没搭理他。他走下舷梯,面前是冒着倾盆大雨来迎接他们的人群。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灰暗,但也带着喜悦。这让阿洛伊斯不禁伤感起来。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米兰图的情景,当时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宇宙港里到处是欢声笑语,胡安娜·拜格雷尔爬到高处,向众人张开双臂,为他们介绍新朋友。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那记忆如此鲜明,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但是他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看见缇忒拉眼泪汪汪地朝他跑来。他和久违的同伴拥抱亲吻,揉了揉她的脑袋。女机师松开他,难以置信地拉起他的左手:“你的手怎么了?”

“呃……出了点小麻烦……”

缇忒拉撩开他的袖子,露出下面暗金色的金属义肢。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上主啊,这不是真的!你还能驾驶战机吗?”

“当然!”阿洛伊斯捏捏她的脸蛋,“我们可以明天就比试一场,准备好吃败仗吧!”

然后缇忒拉转向怀抱黑猫的约书亚。她把杀手从头到尾拍了一遍,以确保他没有缺胳膊少腿。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蜘蛛”马克西姆跟在后面拥抱了阿洛伊斯,接着是伊布·笛卡尔、厄洛尔兄弟、厨师西莉亚。巴普洛夫也在其中。大狗蹭着阿洛伊斯的脚踝,不顾自己湿漉漉的皮毛把他的裤子也弄湿了。

阿洛伊斯弯腰拍了拍大狗的脑袋:“嗨,狗狗,我回来了。”

巴普洛夫幽怨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约书亚。它在杀手脚边转了一圈,一脸疑惑地冲阿洛伊斯叫了两声。阿洛伊斯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它好像在找东西?他身上可没带狗粮。

“它在找胡安娜。”缇忒拉说,“它和黑猫每天都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阿洛伊斯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既空虚又疼痛。他张了张嘴,在大狗期待的目光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他人都垂下头,努力掩饰脸上的哀恸之色。巴普洛夫见人们都沉默不语,似乎也明白它的主人不会回来了。它发出几声呜咽,尾巴耷拉下来,在雨水里显得可怜极了。

突然,它转过身朝运输舰汪汪大叫起来。叫声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们顺着大狗咆哮的方向看去,发现乘运输舰归来的不止是阿洛伊斯和约书亚。有个陌生男人正从舷梯上走下来。

“他是谁?”伊布·笛卡尔问。

阿洛伊斯连忙解释:“他叫卡斯珀,是我的朋友。”

名叫卡斯珀的男子手里撑着一把伞,却不是在为自己挡雨——伞柄前倾,刚好遮住舱门上方部分。他是在为另外一个即将步出舱门的人打伞。

缇忒拉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近乎痴心妄想:那个人会是胡安娜吗?其实船长并没有死,而是藏身运输舰里,打算给他们一个惊喜……

一名陌生少女出现在门口。她搭上卡斯珀的手臂,缓慢而优雅地走下舷梯。她有亚麻色的长头发和紫罗兰色的眼睛,穿着浅灰色的连衣裙,看起来像个贵族大小姐。她面无表情,扫视广场上的人群,目光却没在任何人身上流连。

卡斯珀高举雨伞,生怕有雨滴溅在少女身上,少女却推开了他的手。

“已经不用了,卡斯珀。”

她说话的时候,大雨蓦地止息了。笼罩米兰图天空多日的阴霾悄悄散去,几束阳光从云层的裂口洒下来,仿如舞台上的灯光,刚好照在朗诵台词的主角身上。

“……她又是谁?”有人小声问道。

“她是……”阿洛伊斯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始介绍,就被少女阻止了。

“我是来自不坠之星的阿尔薇拉。”她朗声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是来自不坠之星的阿尔薇拉。”

说完,阿尔薇拉从容不迫地走下舷梯。卡斯珀收起雨伞,忠心耿耿地跟在她身后。公主环视四周,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熟悉的面孔——曾作为皇家护卫队的一员,在白耀宫里待了四年的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以及活着的银河传说,杀手悼亡人(阿尔薇拉敏锐地发现他是阿洛伊斯的情人,这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倒也在情理之中)。在这个陌生的星球,被陌生的人群围绕,他们是她唯一可信任的人。

“你是阿尔薇拉·柴白丝?”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高声问道。

阿尔薇拉迎上他的目光,努力用毫不怯懦的语气说:“正是。”

人群产生了小小的骚动,宛如微风拂过原野。阿尔薇拉听见他们悄声议论,为何银河帝国的公主会出现在这以海盗闻名于世的边境星球上。她挺胸抬头,摆出银河帝国的公主应有的高贵姿态,但她的右手在不自觉地颤抖,她把手藏到背后,试图用裙子的褶皱遮住它,接着又觉得这行为愚蠢至极。

“公主殿下为什么到米兰图来?”仍然是先前发问的那男子。

阿尔薇拉看了他片刻,然后移开眼睛,在人山人海中逡巡。她耳边回响起母亲的教诲:“当你面对许多人的时候,你须要看着他们每个人,却不必人人都看,只要让他们觉得你在观察、洞悉他们,让他们明白你的注意力是放在他们身上即可。”那时女王诺雅一世还没有现在这么自闭,她偶尔还是会抽空关心女儿的功课,教导她身为一国公主所必备的礼仪和技巧。

于是阿尔薇拉“泛泛”地看着面前人群,回答道:“我听闻米兰图是胡安娜·拜格雷尔的领地。我想来看看她曾经生活的地方。”

广场的另一边停着那艘传说中比宇宙更漆黑的飞船,新雅典最高技术的结晶,胡安娜·拜格雷尔的座舰“暗夜仕女”号。她巨大、优雅、精巧且华美。就像她的主人。阿尔薇拉心想。但她不可能沉没,不会如流星般陨逝在群星间。她将永远在宇宙中翱翔,在活人的世界里,在死者的传说中。

“我还想看一看‘暗夜仕女’号。”阿尔薇拉的眼睛简直无法从黑色的船身上离开,“我可以……上船看看吗?”

她回过头,望着广场上的人群,还有那两度向她发问的男子,似乎在征求他们同意。但她知道她无须他们同意。暗夜仕女号属于胡安娜,而没人能替她做决定。

见无人回答,阿尔薇拉想起了常出现在胡安娜身边的那个人工智能。他管理暗夜仕女号的大小事务,胡安娜不在的时候,也替她管理米兰图。

“雷欧纳德?我可以上船看看吗?”

过了好一会儿,人工智能的声音才迟疑地响起:“您认识我吗,殿下?”

阿尔薇拉不解地望向阿洛伊斯·拉格朗日。这时候她也只能向他求助了。

阿洛伊斯清了清嗓子:“呃……雷欧有一部分数据记录在晶片里。现在得把那些数据导入暗夜仕女号上的数据库。”他推开围拢在身边的人们,“都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去!”

他旁边一个矮个子女孩问:“你得理解我们围观公主的愿望。”

“你要是愿意,今晚我带她去你家吃晚餐?”

“哦,那还真是谢谢的,你知道我老哥想娶个公主来着。”

“缇忒拉!”

女孩转过身,做出驱散人群的手势:“嘿,你们,都回去吧!不过就是公主殿下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一部分人似乎对光临米兰图的贵客失去了兴趣,按照女孩说的返回家中,做他们应做的事,但更多人仍然滞留原地,目送阿尔薇拉·柴白丝走向暗夜仕女号。

阿洛伊斯在舰桥指挥台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晶片插槽。“你这玩意儿隐藏得也太好了吧。”他嘀咕着将晶片塞进插槽里。

雷欧纳德的全息影像浮现在面前屏幕上。“那是插槽,又不是gāng`门。为什么要露在外面?”

阿洛伊斯翻了个白眼。“公主殿下呢?”

“我正带她和她的小跟班参观飞船。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对飞船这么感兴趣。”

一双手臂换上阿洛伊斯的肩膀。“我敢打赌她对舰桥上的指挥席更感兴趣。”约书亚在他耳边低语。

“这我也看出来了。”

“那你的想法呢?”约书亚扳过他的身体。

“我的想法?”被杀手黑金色的双眸紧紧盯住,阿洛伊斯觉得浑身都不舒坦,“你指什么?”

“公主想要暗夜仕女号。”杀手说,“不仅如此,她还想要米兰图所有飞船和所有人。她想要我们加入她的jūn_duì,帮她抗击敌人。”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们是海盗。”

阿洛伊斯觉得口干舌燥。他和约书亚离得太近了,而且讨论的又是这么严肃的话题。

“我听说,”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去看约书亚的脸庞,“在成为海盗之前,胡安娜也曾是jūn_rén。”

“那你呢?”杀手又问,“你曾是皇家护卫队的一员,你曾奉命保护安诺特王子,早在和我相遇之前,你就认识公主了。现在公主是帝国第一继承人,如果她召唤你,你会跟随她吗?”

“我会。”阿洛伊斯回答得非常干脆。他用那只机械义肢握住约书亚的手臂,“那你呢?”他问,“你会跟我一起来吗?”

约书亚将他整个人都按在怀里。“我曾想过带你离开,”杀手亲吻着阿洛伊斯的耳朵,“远离帝国、战争、海盗、忠诚和其他一切东西,找一个偏远的星球,一个宁静的地方,盖一座房子,养一只猫和一只狗,然后平静地度过一生。我曾经那样想过。”他深吸一口气,“但是我无法原谅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他们差点把你从我身边夺走。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和你分开……”

他亲了亲阿洛伊斯的额头,“还有,我要先杀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

“我们一起?”

“只要你不嫌弃我。”

阿洛伊斯的心脏跳得很快,仿佛胸腔里有一面战鼓正隆隆作响。他沿着约书亚的身体缓缓向上抚摸,掠过胸口、锁骨,最后停留在下颌。那里的线条美好得让他情不自禁想吻上去。就在他准备实施行动时,雷欧纳德(该死!又是他!)再次不解风情地跳了出来。

“提醒一下二位,阿尔薇拉公主即将在10秒后到达舰桥。”

忘我拥抱的两个人立刻触电般的分开,若无其事地望着屏幕,好像他们刚刚在研究雷欧纳德的程序构造,而不是打算干上一回。

舰桥大门向上升起,雷欧领着阿尔薇拉和卡斯珀走了进来。人工智能朝两人抛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立即被阿洛伊斯怒瞪回来。

“这里就是舰桥,公主殿下。”雷欧忽略飞来的眼刀,优雅地向阿尔薇拉欠了欠身,“您现在正站在暗夜仕女号的心脏上。”

公主环视六个均匀分布的控制台,以及光芒变换的全息屏幕,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舰桥中央的指挥席上。

“或者说,在她的大脑里。”她说。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雷欧纳德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恪尽职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并且聪明绝顶(这绝不是他自夸)的人工智能。跟一般的人工智能所不同的是,他拥有无限近似于人类的情感。虽然他自己并不明白一堆量子发生装置是怎么诞生出“情感”这东西的,(正如他不明白一堆物质的结合体是怎么变成人类的一样。)但他无疑拥有它。这促使他在做出决定时更为“人性化”,也带来了一些难以预计的麻烦。人类的情感很好——雷欧承认这一点——但它们也很棘手。人类会喜悦,会烦恼,会疯狂,会仇恨。人类也会爱。爱在所有人类的感情中被雷欧认为是最麻烦、最棘手的一种。因为爱会导致喜悦、烦恼、疯狂、和仇恨。爱会导致一切。它就像个通配符,可以代表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雷欧在日常工作里除非必要是不会使用通配符的,就像许多人从不说出“爱”这个词。

在读取了晶片里的数据后,雷欧恢复了在寒夜之梦号上的记忆。人类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人工智能却能同时身处两地。身在暗夜仕女号上的他看见了那时身在数万光年之外的自己,他看见了胡安娜·拜格雷尔的战斗和陨落,这让他体会到了一阵刻骨铭心的痛苦。认识胡安娜的时候她二十岁,而他已经存在了两千年,既疲惫不堪,又满怀期待。十年时间对人类来说不算短,但也不算太长,对人工智能来说更是如同须臾刹那,转瞬即逝。但在这十年里雷欧过得非常充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甚至比他自虚无中诞生、拥有意识的那天还要快乐。而这全都是因为爱。

雷欧纳德深爱人类,所以会因同他们相处而喜悦,会因他们逝去而哀伤。人工智能并不会如脆弱的人类那样轻易死亡,像雷欧这样的高端人工智能甚至只要有一小部分仍存在于超光网络中,就能重获新生。雷欧曾目击过许多死亡,并认为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它所带来的伤痛,但是再度看见死神将他所珍视的人类带去彼岸,他依旧会痛苦难当。他早就知道死亡必须由活下来的人所承受,两千年前他就该知道了。

所以当雷欧看见遥远时空的另一个自己对阿尔薇拉·柴白丝所做的分析后不由得大吃一惊,为此他还挪出几个程序用来重新演算。演算的结果和先前的分析一模一样。当帝国年轻的公主踏进暗夜仕女号的舰桥,走向中央指挥席的时候,雷欧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看见了那种危险的情感,还有随之而来的喜悦、烦恼、疯狂和仇恨。他感到深深的畏惧,却又被紧紧吸引。

阿尔薇拉走到指挥席后,伸出右手,轻轻抚摸那上面的金属和柔软的天鹅绒。“胡安娜曾经坐镇这里,指挥她的千军万马吗?”

雷欧回过神来,恭敬地回答:“是的,自从她从新雅典得到这艘飞船以来。”

“我曾经见过她。”阿尔薇拉说,“大概七八年前,在帝都。”

“您是指飞船还是胡安娜?”

“两者都是。”公主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笑意,“我记得那一回是因为‘拜格雷尔将军’挫败了联邦的大军,于是回到帝都接受女王的赏赐。我记得那天宫里的许多人都请了假,要去宇宙港亲眼看看帝国的女将军是什么样子。照顾我的保姆也玩忽职守,偷偷溜去观礼了。我太小,还不能参加正式仪式,但是哥哥和达雷斯去了。于是我爬到白耀宫最高的钟楼上,在那里能远远看见凯旋广场。我就是那时候看见这艘飞船的。她穿过风和云层,像神祇一般从天而降。宇宙港到凯旋广场一路都铺着红地毯,不停有人把当季的鲜花撒在地毯上。庆祝拜格雷尔将军凯旋的军歌声能从广场飘到白耀宫里……我还看见了胡安娜。因为太远了,我只记得她有一头红发。”

公主梦游似的前进几步,“现在回想起来……那到底是我亲眼所见,还是幻想出来的假象呢?”

“公主殿下……”

“雷欧纳德,胡安娜死后,这艘船,还有你,将会何去何从呢?”

强烈的电流在人工智能的回路中激荡不已。“我还没有做好打算。”

“要不要跟随我,雷欧?”阿尔薇拉扶着指挥席,缓慢地、艰难地转过身,凝视着人工智能的影像,“就像你曾经追随胡安娜一样。”

如果雷欧有身体,那么现在肯定会呼吸困难、禁不住颤抖起来。“您有值得我追随的地方吗?”

紫罗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如同捕获了一切天体和光线的黑洞。“胡安娜的传说就是从她加入帝国军时开始的。既然她能做到,那么我也能。”

雷欧一阵眩晕。理论上来说他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但是在那一刻他的所有感应器仿佛都失去了效用,只能观测到杂乱无章的光晕和噪声。暗夜仕女号是属于胡安娜的,但这艘飞船就是雷欧。他作为人工智能被搭载在飞船上,而飞船没有他就无法航行。他明白,米兰图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他执意离开,没人有资格阻止他。他可以决定自己的归属。但他无法抛弃米兰图。他为余下的人们设想过,最好的出路就是投靠帝国或联邦中的一方,终有一天他们必须做出抉择……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到来。

“如果您……您能够……为死去的胡安娜报仇……”雷欧断断续续地说,“那么我……”

阿尔薇拉道:“这也正是我的愿望。”

雷欧闭上眼睛,向她低下头:“我遇到胡安娜的时候,她也是二十岁。”

“谢谢,雷欧纳德。”

公主接受了他的礼敬,接着转向一直在旁边静静等待的阿洛伊斯和约书亚。

“你们二位呢?”

阿洛伊斯上前一步:“我会如从前侍奉您的兄长那样侍奉您,公主殿下,只要您发誓为安诺特殿下和胡安娜报仇雪恨,还有容许我为自己复仇。”

“我发誓,以我的母亲,还有帝国历代国王、女王的名义,以及我的荣誉起誓。”

阿洛伊斯向她屈膝行礼。

“我不会宣誓效忠你,公主殿下,”约书亚·普朗克按住自己的胸口,向阿尔薇拉致礼,“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感谢你,悼亡人。”

然后阿尔薇拉走到指挥席前方,面对光影变幻的屏幕。“请为我接通所有人,雷欧纳德。”

“什么?”

“我要和米兰图所有人讲话。为我接通。”

五秒钟之后,每个身在米兰图的人都被雷欧呼叫了,电视和电脑被强制切换频道,一切广播都接入暗夜仕女号,宇宙港广场上浮现出阿尔薇拉公主的全息影像,雨后的晴空刹那间被她的面影所占满。同时,暗夜仕女号的舰桥上也显示出米兰图的大街小巷,显示出那些待在家中的、正在工作的、在街上驻足观看的人们。

“米兰图的诸位,我名叫阿尔薇拉·柴白丝,来自不坠之星,乃是女王诺雅一世的女儿,帝国的第一继承人。我从帝都来到米兰图,不为别的,只为询问你们一件事——”

她扬起手,“胡安娜·拜格雷尔船长死后,你们将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思考过,但并非每个人都做了决定。雷欧在人们脸上看见了震惊、愤怒和困惑,还有提到死者名字时任谁都会流露出的哀伤。

“众所周知,胡安娜是被反叛的温内特公爵所杀害的。公爵的jūn_duì袭击寒夜之梦号,而船长为了保护大家英勇牺牲……但你们或许不知道,我的哥哥安诺特王子不久之前也过世了,他可说也是被温内特公爵逼迫至死的,因为公爵曾雇人杀害了他的恋人,让他这些年来一直痛苦至极。而你们一定不知道……”

公主顿了顿,留出几秒钟的空白,接着说道:“你们一定不知道,公爵也曾试图杀害我——在莱厄庭,他派出了杀手。而我就是在那里、那时,遇见了胡安娜。如果不是她,我肯定早就死了。如果不是她,我不可能有命站在这里说话。我打从心里……感激她。和她分别的时候,我还在想下次见面时要怎么向她表达谢意。但是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谁都没有机会了。雷欧暗想。除非是那些先走一步的幸运家伙。

“现在在前线,众多将士正为国家而同温内特的部队战斗。我马上也会启程,前去加入他们。胡安娜也曾在帝国的赤鹰之旗下征战四方,她的传说正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不敢同她相提并论,但我想试试走她曾走过的道路。我想拾起她的武器继续战斗。我想为他们复仇。

“而你们诸位——我想邀请诸位加入我。但我绝不强迫。如果你们中有人曾犯过罪,我以女王的名义赦免你们。你们可以留在米兰图,或去其他地方,只要不违反帝国的法律,你们将不再受到帝国的追捕,并且会作为帝国的公民受到礼遇和保护。倘若愿意跟随我踏上战场,那么我许诺给你们帝国jūn_rén的待遇,就像胡安娜在军中服役时那样。不幸牺牲的人,我将厚待他的家人。而活下来的人,我许诺在大仇得报之后,给予他丰厚的报偿,让他得以衣锦还乡。

“如果你们对未来感到无所适从,那么我愿意提供一种可能性,而你们必须做出抉择。我知道这抉择很艰难,因为我也同样举棋不定、犹豫迟疑过。我可以等待,但不会永远等下去。三天后的这时候,暗夜仕女号会准时起航。”

阿尔薇拉演讲完毕,微微仰起头,接着坐上了舰桥指挥席。

有一瞬间,雷欧仿佛看见坐在指挥席上的是红发的女海盗,接着他发现那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胡安娜是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愿意追随我的就跟我一起走!把命运交到我手上的人,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兄弟姐妹!”雷欧觉得阿尔薇拉不会说这样的话,她的兄弟已经死了,她也不是胡安娜。

即便宇宙中存在无限的可能性,未来的时间也足够漫长,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胡安娜·拜格雷尔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昼来而复去,夜幕再度降临。约书亚站在暗夜仕女号船尾的观景舷窗前,抬头仰望横亘天空、残血般的红巨星光芒,还有仿如缀在深红绸缎上的另一颗明亮恒星。

方才阿洛伊斯和卡斯珀联合劝说阿尔薇拉公主去休息,因为她好像打算不眠不休直到启程那天为止。斗争的最后结果是公主勉强同意去休息,但她拒绝住在胡安娜曾经的舱房里,虽然雷欧再三表明那是船上唯一的船长室。

“我不要住在那里。”公主非常顽固,“那里有过去的幽灵和痛苦的回忆在徘徊。”

最终雷欧妥协了,他让公主住在那间舱室的隔壁。对于半个银河系的继承人来说这待遇未免太过失礼,但公主乐意,谁能管得着呢?

一看见她,约书亚就想起了她的先祖,伟大的纳思尔一世陛下。在约书亚的记忆里那个男人也很顽固和神经质,拥有领袖的魅力和可怕的煽动力。看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基因的力量仍然根深蒂固,在人类的命运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接着约书亚又想到,那位达雷斯·贝叶斯少将也流着纳思尔·柴白丝的血脉。在相隔两千年后,他与故人的后代相遇,并且成为敌人,而不久之后又将变成盟友。人世间的因缘际会真是奇妙且令人不可捉摸。阿洛伊斯曾抱怨过命运之神总喜欢捉弄他。但现在看来,不单是他,那位喜怒无常的神明定然喜欢捉弄所有人。

“你在想什么?”雷欧纳德出现在他身边,“阿洛伊斯在找你。”

“他不是应该陪着公主吗?”

“公主说她要一个人待着,把两位忠诚骑士都赶走了。”雷欧望着约书亚,“然后阿洛伊斯就说要来找你,我想他大概又想跟你交`配了。”

约书亚的脸皱了起来。“雷欧,你能不能稍微含蓄一点儿?艺术一点儿?抒情一点儿?”

“我含蓄的时候你们让我要直白,我艺术的时候你们让我要科学,我抒情的时候你们让我要现实。阿西莫夫啊,人类怎么这么难伺候!”

“……你不觉得是你太奇怪了吗?”

“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办。”

“首先,不要使用‘交`配’这个词。它是用来描述动物之间的性行为的。你的词典出故障了吗?”

“对我来说人类和动物有什么太大区别吗?”雷欧回答得心安理得。

约书亚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丧气。凯斯特,我的好哥哥啊,你看看你制造了一个什么玩意儿!

他决心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你告诉阿洛伊斯我在这儿了吗?”

“我给他找了一条很漫长的路。”雷欧说,“需要我再让路程变长些吗?你看起来似乎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人工智能认为这做法非常体贴,他简直要为自己的温柔而落泪了。然而约书亚没有向他道谢。杀手默默凝望深红的夜空,银发垂落肩上,眼睛则变成了夕暮那般柔和的金色。雷欧恍恍惚惚想到,这姿势跟他小时候仰望星空时一模一样。然后他又带着些许感慨和心痛想到,也和凯斯特一模一样。

“雷欧,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了,但是没好意思开口。”约书亚扶着玻璃,不知出于什么打算,竟不敢看雷欧的脸。

“什么?”

“你是不是……”扶着玻璃的手握成拳头,杀手颤抖地开口,“你是不是喜欢凯斯特?”

如果雷欧有身体,那么现在他肯定会因为肺部抽搐而呼吸困难。早在他同约书亚再会的那一天,他就做好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然而真正听到它的时候,雷欧依然因为错愕而措手不及。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是。”哎,约书亚,你就像你的兄长一样敏锐,仿佛世间没有东西能瞒过你们家族的金色眼睛一样。

倘若是一般人,那么到此就会打住。但约书亚喜欢追根究底。这个习惯也是被科学态度严谨的凯斯特所培养出来的。

“那你爱他吗?”

雷欧痛苦地扭过头。这个问题粉碎了他冷静自若、彬彬有礼的盔甲,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内在,同时犹如女妖的利爪一般,撕裂了他的灵魂——如果他有的话。

人工智能不会说谎。他可以开玩笑,可以保持缄默,但他不能说谎。尤其还是在约书亚——那个人的亲弟弟——面前。

“我……”雷欧发现自己的声音出奇嘶哑,“我有时候非常羡慕那些低端人工智能,虽然没有自我意识,但只要遵循程式和既定的命令就能生存下去。无须思考,没有感情,不会去爱,也就不会悲伤。”

约书亚沉默不语。

雷欧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来到杀手身边。

“约书亚,我有个请求。”

“请说。”

“我能吻你吗?”

约书亚惊愕地瞪大眼睛。这要求怪异又过分,但他还是点头同意了。他浑身僵硬,看着雷欧纳德吻上他的嘴唇——什么感觉也没有。

当然不可能有感觉。因为雷欧只是一个模拟出来的影像,通过复杂的演算准确无误地叠加在了约书亚身上。

一个真实的身体和一道无形的影像。对于雷欧纳德来说,隔着这具身体,他亲吻了一个过去的幻影,一个让他朝思暮想,魂萦梦绕了两千年的人。他记得当他从无尽的虚无与混沌中获得灵智、睁开眼睛的刹那,所看见的就是那个人。那是父亲,是创造者,是神灵,令他喜悦、烦恼、疯狂和仇恨。雷欧纳德深爱那个人,所以他学会了深爱人类。现在,他发自内心地感激起那个在他初临此世时就让他体会到人类最美好、最深刻的情感的人。

这一吻非常短暂。雷欧很快就和约书亚分开。然后他听到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洛伊斯因为被指了远路所以姗姗来迟。雷欧跟他随便打了个招呼便隐去身形,留下还没从震惊中恢复的约书亚和莫名其妙的阿洛伊斯。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想怎么交`配都随他们去吧。雷欧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检查了一下在公共超光网络里租用的服务器,不出所料在上面发现了一堆来自银河歌姬卡米娅的邮件,一共有七十多封,看看发件日期,有时候他甚至会在一天之内发好几封来,大多都是些日常的闲聊,比如“今天的早餐是火腿沙拉和苹果汁,莉塔告诉我要减肥”或者“刚刚被帝国的宪兵找去问话了,好紧张”之类。最初的那些他都一一回复了(雷欧再次被自己的亲切体贴感动了),但自从寒夜之梦号沉没以来,他便无法、也没空再处理信件。

后来的信里,卡米娅多次询问他为什么不回信。“快点回复我,该死的人工智能!”雷欧几乎能听见他在网络那一头的怒吼,“告诉我阿洛伊斯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顺便问候一下你,希望你的电脑还好使。”

在最新一封信里,他寄来了一首新创作的歌曲,纪念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那是一首挽歌,歌唱日月、群星、光芒和太空,歌唱永恒不变和稍纵即逝的万物,歌唱爱、勇气、背叛与牺牲。

要是雷欧有身体,现在肯定会为这首歌而垂泪。他打开公放,让清脆的歌声传遍暗夜仕女号和米兰图的每一个角落。

振作起来,雷欧纳德。人工智能对自己说。死去的人就让他们死去吧,除了怀念和把自己弄伤更深之外你什么也做不了。活着的人却不一样。活着就意味着有无限的机会。你不能因为死者而去追逐过去的幻影,只能为了活下来的那些人选择继续前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达雷斯·贝叶斯紧盯面前的全息战况图,上面标志己方的蓝色光点和标志敌方红色光点正在以飞快的速度互相逼近,前锋部队将会在数分钟后交战。战前的达雷斯像个新兵那样既忐忑又兴奋,不论上阵杀敌多少次,他这种心情都从未改变过。达雷斯认为这正是自己还保留有人性的表现。如果对战争已经麻木不仁,那么自己就不再是奉女王之命守护国家的达雷斯·贝叶斯,而会变成一台无情的战争机器。那可非他所愿。

如今达雷斯已不再是少将,他领上将军衔,率领三千艘战舰在前线与温内特公爵的部队(号称“救国军”)作战。这次平叛战争名义上的总指挥官是阿尔薇拉公主,但她不久前带着卡斯珀去了边境的海盗老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离开之前她委任达雷斯代理总指挥官一职。帝国的军官中,有人乐见其成,有人则心怀不满,后者的代表是安德尔威尔上将。他是帝国老一辈将帅中最有威望的一位,素来瞧不起达雷斯,认为他完全是靠家族的荫庇和裙带关系才晋升得如此之快。他对达雷斯的命令很是抵触,常常爱理不理。达雷斯恨不得将他军法处置,却碍于对方的势力而只能忍气吞声。安德尔威尔建议坚守防线,等待公爵部队耗尽补给,自行崩溃,达雷斯则坚持积极进攻,速战速决。为此他们在大小场合针锋相对过无数次。恐怕只有让公主亲自对他下令,才能让他闭上那张嘴。

帝国军和叛军现在僵持不下,如果战局演变成消耗战,恐怕对他们会相当不利。达雷斯无暇考量那么久远之后的事,他得关心当下的战况。敌方的指挥官是温内特的左右手格里索芬,用兵沉稳,手段老辣。同他抗衡,若要大获全胜,着实有些难度。

战况图上,两军前锋已经相交,达雷斯看不见交战时的冲天火光,也听不见飞船被击中的隆隆响声,耳边的频道里传来的是麾下诸位将领的报告,以及舰桥工作人员忙碌的对话声。

他所安排的前锋是豪萨尔中校的部队。这位旗舰名为“黑睡莲”的校官身上所负的勇武与他的体型似乎成正比,不过稍微有那么点过头了。因此达雷斯安排行事沉着冷静的拉德露塔少校负责右翼。如果“星铁”号舰长卡斯珀在身边就好了。达雷斯不无遗憾地想。跟他同龄的士官中,卡斯珀是优秀的一个。要是他不跟随公主去那遥远的星球该有多好。

蓝色的前锋部队像一只长矛刺进敌军腹地。“太急进了!”达雷斯狠狠一敲座椅扶手,“豪萨尔!回来!”

太过急进的后果是前锋部队完全陷入了敌军的包围中,后路几乎要被截断了。右翼的拉德露塔立即命令舰队前进,试图逼退敌人。但意识到右翼力量的敌军随即开始向左翼进攻。

“中军前进!”

敌人移动太快,战况图上蓝色和红色的区域扭成了怪异的螺旋状。红色势头不减,如同猛虎将薄弱的左翼从中撕裂。中军腹背受敌,眼看就要被前方和从左侧进袭的敌人两面夹击!

“那……那是什么?”

达雷斯听见所有人同时发出惊叫。

什么东西?!

战况图上,红色敌军的后方突然溃败,如同坍塌的土石一样朝西面散开,一支未被确认的舰队(它被自动标成了白色)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了敌人的躯体。突入红色中央后,未知舰队变换成菱形阵,不管近旁强敌环伺,只是前进,马不停蹄地往前推移,推移,推移!

达雷斯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给……给我看光学图!”

舰桥上的工作人员原本痴痴看着未知舰队前进,被上将一吼,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调出光学雷达拍摄到的画面。当那画面被放大、映射在舰桥上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艘漆黑如夜、翩姿优美的战列舰仿佛黑翼的死神,背后跟着三艘稍小的战舰,四周则有十数艘小型舰护航。光学雷达清晰地拍下了黑色战舰舰身上的浮雕花纹:lady night。

暗夜仕女号。宇宙海盗胡安娜·拜格雷尔的旗舰,与她本人的名号永远联系在一起,是银河星海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淑女。

“不可能……拜格雷尔已经……已经……”救国军第二集团军的指挥官格里索芬在自己的指挥席上如坐针毡,“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难道是鬼魂?!”

仿佛在回应他的猜测,数十艘战机喷射着亮绿色的粒子,被弹射进太空里。

“拦截他们!”指挥官大吼,“发射战机!拦截他们!全体射击!”

己方的战机迅速出击,原本在同敌人前锋部队颤抖的机师们接到命令,也立刻放弃眼前的战斗,转回后方。

未知舰队的战机比它们母舰的前进速度更快,为首的四架机体更是快如幽灵,同救国军战机擦肩而过,在背后留下一串爆炸的弧形火焰。

“后方被突破就完了!你们这群蠢货到底在磨蹭什么?拦截他们!”

亮绿色粒子扫过之处无不哀鸿遍野。那四架战机势如破竹,根本无法抵挡,格里索芬自以为铜墙铁壁的防御在他们面前比一张纸还不如。战机势不可挡,突破又一道防线,竟冲入了帝国军的阵型之中!

然后如同燕子转身,绿色粒子在划出一道尖厉的弧线后冲向救国军左翼!

“什么!”战况的突变让格里索芬不知该如何是好。

战机群扫出了一条开阔通道,以暗夜仕女号为首的舰队就这样从后方开进了前方。

帝国军前锋将领豪萨尔虎目圆瞪,眼看那只不明身份的舰队大大方方地驶进自己的队伍中。

“对方什么来路?!”

“报、报告!”一名通讯员大叫起来,“对方……未知舰队请求通话!”

“接进来!”

舰桥上的全息屏幕一阵闪烁,而后,一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出现于其上。

“好久不见,豪萨尔中校。”

“公……公主殿下!”中校瞠目结舌。

“中校,事出突然,我不便解释太多。请立刻将您部队的指挥权移交到我手上!”

话说回来,公主原本就是总指挥,还要什么指挥权啊?然而豪萨尔已经来不及思考,只能应答:“遵命!”

全息战况图上,豪萨尔舰队的旗舰标志转移到了暗夜仕女号上,所有的信息和通讯也都涌向那漆黑的飞船。中校起初还担心公主能否应付得了如此繁杂的咨询,但他很快就看见,一条条准确清晰的指令像正中红心的箭矢般发送到了各个战舰上。

“所有单位,跟我移动!”

暗夜仕女号率领豪萨尔舰队两百四十七艘大小战舰,仿佛迁徙的飞鸟,朝叛军左翼移动,领头的正是那四架恍如幽灵的机体。因为叛军方才大举进攻帝国军防御疏漏之处,反而令自己左翼的破绽暴露出来。会师后的两百五十一艘舰船和无数护航的战机毫不留情地击破了对方弱点,穿过如同没有的防线,同达雷斯·贝叶斯率领的中军汇合,而后一举围攻叛军。

三十二分钟后,叛军指挥官格里索芬下达了撤退命令。

作者有话要说:1.星尘深处连载到现在已经33w字了,胜利进入收尾阶段。如果战况顺利,那么还有10w字就可以完结了。但是依照作者以往的德行,爆字数和大幅度缩水的可能都是存在的!所以……你们懂的……

2.关于众说纷纭的9号同学,这里有三点说明。首先,ta不是凯斯特。其次,ta是一个你们猜不到的人物。最后,ta在前文中已经出过场了。那么,神秘的9号同学到底是谁呢?(__)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主殿下驾到!”

金属大门在传令官响亮的声音中缓缓打开,阿尔薇拉公主身穿黑色军装,目不斜视地走进会议室,身后跟着两名高个男子,他们没有穿军服,在黑压压的会议室中显得格外扎眼。

“敬礼!”

阿尔薇拉看也不看姿势标准得能进教科书的众人,径直走向会议桌尽头的主座。跟在她后面的黑发男子帮她拉开椅子,但她没有立即就坐,而是用紫色的眼睛扫视全场一周,这才坐下。

与格里索芬所率领的叛军交战结束后不久,阿尔薇拉便下令召集各个将领开会。一般这样的会议只需使用全息投影,便可快速进行,但她偏偏要求所有人都到她的旗舰——暗夜仕女号上来。这无疑是在示威,用这艘原本属于宇宙海盗,现在属于她的战舰展示自己的力量,震慑那些怀有贰心、抗命不从之人。

“诸位请坐。”阿尔薇拉十指交握,手腕搁在会议桌上。她背后的“保镖”神情严肃,如同两位煞神。她左手边坐的是达雷斯·贝叶斯,官拜帝国上将,位高权重,右手边则是位紫发青年。在场众人都知道,这青年是搭载在暗夜仕女号上的人工智能,名叫雷欧纳德。不少人都在心里嘀咕:让一个人工智能列席帝国机要的军事会议?公主的心思还真是异乎寻常!

“在刚刚的战斗中,诸位的表现可圈可点,我都一一记下了,待此次战役结束便会论功行赏……豪萨尔中校!”

“是!”被点名的中校慌忙起身。

“在战斗中,你太过急进,身陷敌军围困,险些导致败阵。”公主身体前倾,“命令你回去禁足思过三天,希望将来能够将功补过。”

“……是!”

中校松了口气,慌忙坐下,希望不再引起公主的注意。不知为何,他明明人高马大,但在娇小的公主面前却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同叛军开战也有近两个月时间了。之前由于我为了寻求盟友帮助,离开了帝国,麻烦众位替我处理了诸多事务,我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她顿了顿,以观察会议桌旁众人的反应——让她非常满意的是,大部分都听懂了她的意思:从前我不在,事情就丢给你们做,现在我回来了,理所应当重掌大权。

“我是一介女流,在军事战略上外行得很,还需诸位多多提点。”

众人纷纷点头,嘴里喃喃念道:“遵命”。

阿尔薇拉挑起嘴角。“我离开两个月,并不是去游山玩水的。现在请容我向诸位介绍两位朋友。”她抬起左手,站在她左边的黑发青年上前一步,微鞠一躬。“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暗夜仕女号的机师之一。想必在座不少人都认得他。他曾遭到温内特陷害,含冤入狱,后来又加入了宇宙海盗。不过如今海盗残部已经由我收编,将成为帝国正规军的一部分。希望大家今后能友好相处。”

接着公主又抬起右手:“这位是约书亚·普朗克,大家可能不认识他,但一定听过他的名号——杀手悼亡人。”

桌边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谁都没想到这名容貌俊美的男子就是传说中满手血腥、杀人如麻的悼亡人。悼亡人黑金色的眼睛转了转,没有鞠躬,甚至连都头懒得点,仿佛他面前的这群人不是帝国军阶最高的将领们,而是一堆尸体——搞不好他面对尸体时还会更激动一点。

“好了,介绍就到这里,让我们切入正题吧。”公主靠回椅子上,“雷欧,为我们解说一下现在的情况。”

“是。”人工智能雷欧纳德让一组数据飘上会议桌,“先前的战斗里,我方共有52艘战舰沉没,449艘战舰受损,其中105艘损伤严重;1370人阵亡,六千余人不同程度受伤;击沉敌方战舰142艘,约损伤敌舰980艘,敌方人员伤亡不明,估计死亡人数在两万人上下。”

对于一军统帅来说,执着于具体的伤亡数字没有意义,只需知道我方付出少许代价、重创了敌人就足够了。

会议桌上方的数字闪了闪,变成了一幅浩瀚的星图,上面依旧用红蓝两色标明了敌我势力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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