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忽见齐管家脸上一丝奇怪的神情,稍现即逝。我顺着他目光瞧
去,见贾芸将玉石在掌心打转。
我道了声:“小心!”伸手接过。这颗玉石落入掌心,沈甸甸,冰着手儿。
翻转间,见上方雕着许多屋宇楼阁,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虽是方寸之地,
却一点不嫌局促。甚至连梁柱上的飞龙舞凤,也依稀可辨。不由心下惊叹。师尊
说,人的潜力无限,世间百行百业,若做到极致,均可称之为“道”,道之所行,
往往让世人侧目惊叹,以至不敢置信。便如眼前一方小小玉石,若非亲眼所见,
怎能相信凡人能造出如许精微奇妙的东西?
齐管家乾咳一声,道:“公子,能否借我一观?”
我“哦”了一声,随手递给了他。
齐管家将玉石捧於掌中,细细赏玩,口中啧啧称奇。
半响,齐管家乾笑一声,将玉石还了,说了些话,告辞而去。棋娘也起身道
:“筠儿有病在身,早些歇息。”说话间,不由瞟了小菁一眼,吓得小菁低头不
敢作声。
我目送棋娘和贾芸出了屋门,一转头,见小菁粉泪盈盈,吃了一惊:“小菁?!”
小菁眼睫一眨,掉下一滴泪来。我心知她怕老太太、夫人知道适才一事,会
责怪於她,忙柔声安慰了她几句。
小菁却终究郁郁不乐。
换了从前,我定会想出许多古怪的法子来将她逗乐了。可自从师门离散、师
姐遭擒后,我感觉自己性子变了许多,不像先前那般爱玩闹了,往往稍稍起了个
念头,便起不劲儿来,转即被自己强压下了。
想起适才的胡闹,我心下不免有些惭愧,暗暗告诫自己:“我只是借了大公
子的r身,切莫把自己当作大公子了。”
寻思了一回,心意愈冷。若非体内毒素牵制,身子无力,便要立即离府而去。
待小菁睡熟了,我悄悄坐起身来,盘腿运功。忍着心腹间传来的剧痛,将真
气周身游走两遍,渐渐聚於内腑,往体内附着的毒素去。体内渐渐发热,如有
蚂蚁在爬,伴随着隐隐作痛,过了半个时辰,内腑的s痒似在移动,我心下一喜,
愈加运气催,不知过了多久,腹中如有水滴往下流去。我大汗淋淋,终於体力
不支,停气歇息。
感觉全身轻快了许多,我似惊似喜,内视一周,却发觉毒力丝毫未减,不禁
有些气绥。
便在此时,忽觉有受人注视之感。我心下一惊,屋内扫视一圈,空无一人,
小菁的呼吸声传来,也尚在熟睡中。
眼儿游过屋子侧窗,我忽顿下,喝道:“谁?!”
窗外似有一阵风儿吹过。我跃下床去,推窗一看,黑暗中只有树影婆娑,稍
远处二公子屋里灯光未歇,黯淡的微光照在廊前的一片院中,不见半丝人影。
小菁已惊醒了,嗓音迷糊:“公子,什么事?”她坐起身,身上的里衣单薄,
显得身子柔弱不堪。
我心一跳,不敢再看她,道:“没事,睡罢。”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跃落床
下,身子敏捷,实非运功前可比。
暗下琢磨,发觉毒素虽丝毫未出体外,却已从心口压下,毒素凝聚收缩,
侵体范围变小了些,不由大喜,如此不须七日,我的五成真气便可运使自如,要
避人耳目,离开贾府,那是绰绰有余了。至於体内之毒,出府以后再慢慢设法驱
除便是了。
上塌躺下了,心想:“不知那人是谁?看到我夜半打坐没?”心下惴惴,隐
有不安。
连着几日,我在疑神疑鬼中小心翼翼的应对,倒也无事。到了第七日,我已
将体内毒素压缩至小小的一团,毒力发作虽较先前频繁,且更为尖锐痛楚,却不
影响我运功行走了。只是每次强行将毒力压制过后,却无缘无故添了股燥热之感,
令人烦闷不安。
自那日被棋娘撞见我们的尴尬情形后,小菁一直胆颤心惊,如临大祸一般。
在贾府中,像她这般的丫鬟,自是一点也错失不得。我看在眼里,不由心下
怜惜,愈发不敢招惹於她,言行间也不知不觉带了些客气,可小菁神情郁郁,始
终未见舒展。
第七日夜间,我待众人睡下,悄悄爬起身,从侧窗跃出屋外。夜风清凉,吹
在身上感觉几分轻快,扮了多日大公子后,首次不觉闷气,我要做回我自己了!
到了园中,我不由向棋娘居处默望了一眼:此次一去,往后自当尽量避开贾
府人众,不知何时,方能又见到棋娘?
二十一、太乙门下
园中虽无灯火,但天上有半勾月儿,满天的繁星,尚能凭藉着微光辩路。
我带着些许失落之情,到了那日埋下师门秘笈之处,打算取了秘笈,便离府
而去。
我记得那日刚从园墙跃落,便遁入了土中,於是便在北边的园墙附近没入地
面,开始搜寻。体内的几成真气,虽不能作长距离地游,小范围内搜索尚可做到。
那次王寂府中不小心将经书弄湿后,我在宗阳宫找了块油布,将羊皮卷和小
册子仔细包好了,故此倒不但心藏於地下的经书会被雨水浸湿,只是怕自己现下
功力不足,不能在地底久呆,找起来要费劲些。
在方圆丈许内足足摸索有半个时辰,掌尖终於碰到了那个油布包,我心下大
喜,取了秘笈,跃出地面。
正欲从园门穿出,远远望见对面屋顶上,一人斜签着身子朝这里掠来,那人
身子飘飘荡荡,彷佛被风儿托举着,足不点地的飘行而至,微光下,看上去浑若
鬼魅夜行。
我一惊之下,忙退回园中,挨着园墙,藏在一堆乱石后,大半身子没入土中,
只露了一颗脑袋在外。
那人从我头顶斜上方飘进了园中,於离我丈许之处歇落身子,身影过处,随
风飘来一股淡淡的异香。我暗想:“夜行者一般都刻意掩饰体气,此人却毫无顾
忌,当真是胆大之极!”
不禁向来人看去,见来者黑衣束身,身子玲珑凹凸,起伏有致,应是名年轻
女子无疑。
我心想:“难怪!”
不过,即便是女子,夜行时一般也会用药物压制身体气味的,这点简单的江
湖知识,连我仅凭三师嫂讲故事都知道了。除非此人不怕被人发现。
那女子向四处环视一圈,退入了一棵树影底下。我正猜想着她所来目的,见
园子西边出现一个人身影,缓缓向这边行来。
走近了,我心砰砰跳:“果然是他!”
是齐管家!他来到近处,迟疑地东张西望,树影下那女子出声了:“齐胖子!”
齐管家闻声向那树影靠近,弓身问道:“可是连师妹?”
树影下伸出一只手来,亮了一下符牌。齐管家呆了呆,忙道:“恭喜连师妹
升任本门护法!”
那女子道:“齐胖子,你在贾府可风流快活啊,交给你的差事都丢到脑后了
吧?”语气虽带调笑,那种居高临下的责问之意依然十分明显。听她声音,却也
不算年轻了。
齐管家身躯一颤,道:“齐藩受本门重托,藏身於贾府,一日也不敢忘了本
门大事!”
原来齐管家与那女子是同门,被派到贾府来卧底的!却不知他有何图谋?大
公子的中毒身亡是否与此有关?我存了心思,不知不觉凝神偷观。
只听那女子在黑影中“哼”了一声,冷冷道:“是么?三年前本门费了许多
心思,才让你进了贾府并当上府中大管家,掌教每次派人来问,你都毫无进展。
我看你是在贾府锦衣玉食,乐不思蜀,快将本门给忘了吧?”
齐管家乾笑一声,道:“连护法言重了,齐藩一片忠心,可监天日!”听口
气,似乎齐管家职位虽较那连护法低,却也不甚畏惧於她。
那叫“连护法”的女子森然道:“嘿嘿,齐胖子,莫以为你躲在贾府,所作
所为我便不知道,哼,我且问你,那贾府大公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啊?”
齐管家闻言一震,弓着的腰身明显僵硬,半响说不出话。
我心中奇怪,这齐管家毒害大公子,与这连护法有何干系,她竟来大举兴师
问罪?
连护法道:“怎么?哑啦?!”
齐管家乾巴巴的声音:“不敢有瞒护法,他……他曾服过……用过本门之药。”
连护法冷冷道:“是‘长想思’罢?哼!你竟敢私用本门圣药,胆子不小!”
我心想,“长相思”?那是什么毒药?的确邪门的紧,那毒力纠缠的情状果
然不负“长相思”之名!
齐管家嚅嗫道:“是……是贾夫人命属下所为,属下身居贾府,有些事却也
情不得已。”
把柄被人捉住,他声气登时低下,口中也改称自己为“属下”了。
连护法打了个哈哈,显是怒极,道:“好一个情不得已!齐胖子,你哄小孩
来着。哦,贾夫人命你去毒害大公子,你这个做管家的便乖乖听命下手了?若非
你俩人串通,贾夫人敢开这样的口?也不怕贾府其他人知晓?”
齐管家道:“这……。”似乎自己也感到难以自圆其说。两腿不住打颤,
“扑通”一下跪倒了,道:“属下胡涂,望护法开恩!”
连护法嘿嘿冷笑:“你虽是师伯得意弟子,但违犯门规,身怀异心,我身为
本门护法,一样可取你性命!本门命你潜入贾府,打探渡劫石下落,你本该谨慎
小心,掩饰身份,却先与贾夫人有j,又私用本门圣药,可谓一点不把本门大事
放在心上,留你何用?免得坏了大
事!“声音愈说愈厉,最后隐隐透出股森然杀意。
齐管家连连磕头,道:“属下行事胡涂,那是有的,但一直都在尽心尽力打
探渡劫石消息。望护法明察!”
连护法沉默许久,没有作声。我忍不住暗中道:“杀了他!杀了他!”随即
耸然而惊:修炼者守心如止,我怎地忽起杀心?再说,齐管家与我并无深仇大恨,
自己怎会如此激动?莫非功力大失之后,定力也大为减弱了?
半响,那连护法缓缓道:“齐胖子,三年前,你一身功法是如何被废的,还
记得么?”
齐管家道:“属下胆大妄为,偷采同门师妹y精,故此……故此被罚。蒙师
尊求情,掌教仙姑只废了我功法,留下性命,命我入贾府寻访渡劫石,以期戴罪
立功!”
连护法道:“你知道便好。事情可一而不可再,这回恐怕连师伯也救不了你
了。我问你,你须老实回答,莫要给我再耍花招!”
齐管家道:“是!是!属下往日曾对护法多有冲撞,望护法大人不记小人过!”
连护法娇笑一声,语气登时缓和:“起来说话罢。你若用心办事,本护法怎
会责怪於你?
本门上下还盼着你能立下大功,找到渡劫石呢!“她一直躲在树影之下,我
始终看不到她脸上表情,不过,奇怪的是,她的声音有股独特味道,让人不由自
主想像出她说话时冷面含怒、犹豫沉思、得意娇笑等种种情状,鲜活之态,如在
眼前。
只见齐管家缓缓站起,道:“多谢护法开恩!”一边横袖拭着额边冷汗。
连护法道:“此次我来,为何不见王师妹?”
齐管家道:“禀告护法,因贾老太太胡氏曾为那张石匠之妻,渡劫石最有可
能在她屋中收藏,王师妹初入贾府,我便安置她在胡氏屋中侍侯,以便搜寻渡劫
石,谁知……谁知那贾似道荒y好色,见王师妹颇有姿色,上月已被他收用,如
今又被他带到江州任上去了!”言下掩不住一股恨恨之意。
连护法连连娇笑:“王师妹精於房中术,贾似道看中她的恐怕不仅仅姿色吧?
嘿嘿,王师妹被安排到你手下,正如羊如虎口,多半与你早有一腿,这夺‘妻’
之恨,难怪你会心有不甘,勾搭上贾夫人了。”
齐管家道:“属下该死!原来……原来护法什么都知晓了!”
连护法淡淡道:“我该知晓的便都知晓。嗯,贾夫人为何要置贾府大公子於
死地?”
我心一动,想道:“嗯,这连护法还在试探齐管家!看他是否还会有事隐瞒
着她。”
刚才听了半天,我大致猜想到:多半齐管家以前不大服从管教,此次连护法
来了,先去探清贾府近况,免得给齐管家愚弄。却发现另一同门王师妹突然不见,
遂怀疑齐管家有不二之心。无意中撞见齐管家与贾夫人的j情,又见了大公子病
状,猜到齐管家可能私用了本门之药,於是拿作把柄来降服齐管家。
此外,那日偷看我在屋中运气毒之人,身法轻快,转瞬不见,贾府中更有
谁人?说不准便是眼前这位连护法了。
听齐管家道:“这个……嗯,大公子并非贾夫人所出……。”
连护法冷冷打断道:“这个我知道。”
齐管家续道:“……此事说来话长,主要是牵涉到贾氏立长还是立嫡之争。”
连护法道:“贾似道年仅三十多,关於贾氏立长还是立嫡,不嫌太早了些吧?”
齐管家冲口而出:“护法有所不知……。”猛然发觉不妥,忙即住口。
连护法轻笑:“你接着说罢!”
齐管家道:“是!贾似道虽刚过而立之年,却乃当朝国舅,其姊贾妃现今最
受皇上恩宠,因此年纪轻轻,已官至四品,按大宋官制,其子便可领受恩荫。不
出一年,朝中恩荫的封令便会传下。本来二公子乃嫡出,受封理所当然,但二公
子顽劣不堪,向来不为贾似道与胡氏所喜。而大公子颇具才气,脾性虽有些涓狂
古怪,却颇得贾似道和胡氏喜欢,这倒罢了,更
有一样,大公子诗书琴画,无所不通,深受贾妃宠爱,常出入宫中,甚或时
得皇上嘉勉。故此,这恩荫十有八九要落到大公子身上……。“
我一听大公子“深受贾妃宠爱,常出入宫中”,不由心中一动,师姐不是正
被困在宫中么?一棵心砰砰跳得利害,脑中暗暗转着些念头。
连护法道:“身为贾府的公子还怕不一生锦衣玉食么?为了区区一个恩荫…
…。”
齐管家道:“此等门第,一向明争暗斗,倾轨得利害,不是东风压倒西风,
便是西风压倒东风。贾夫人心高气傲,素与大公子生母三夫人不合,又瞧不起三
夫人出身,将来怎甘屈於三夫人之下?那可比杀了她还要难受!况且一旦恩荫落
到一人身上,另一人便一辈子被压制於下,虽共处一堂,却得终生看人脸色行事
……。”
连护法轻轻“嗯”了一声,两人说到这,一人於树影外,一人於树影下,忽
然都默然无语,半响没有出声。
齐管家咳了一下,道:“只是奇怪,大公子已服用过本门之药,却……。”
一双眼看着树影内。或许,他见连护法一开始便知内情,多半以为是她弄的
手脚,与他作对呢。
连护法却忽然提高音调,冷声道:“这便是你擅自私用本门圣药之过了!贾
府既与宫中有牵连,宫内御医中难免有高人,若被瞧出破绽,你固死无葬身之地,
本门大事也教你给坏了!”
齐管家没想又惹来责问,忙道:“是!属下知罪!只是大公子中毒已久,御
医也来过不止一回,都不曾……不曾瞧出破绽。”
连护法冷笑道:“那当然!我太乙派圣药岂同寻常?‘长相思’入体,药性
柔伏,谅那些御医也瞧不出来,只是凡事须得小心才是,以防万一。切不可因些
不相干的事,坏了本门大计。哼……多半是那些御医用了些珍贵药物,将大公子
体内毒素暂时压制了。嘿嘿!‘长相思’、‘长相思’,即名相思,又岂能压制?
愈受压制,药性愈烈,也只有死得更快!”她话语中透出一股强烈的信心,我听
了,猛然一惊,心想:“太乙派!太乙派!我体内之毒果然是太乙派的!那‘长
相思’毒力正是被我用真气压制下了,如她所言,岂非……。”一时不禁冷汗直
下。
以前我便听说过,当今天下,若论施药用毒,以道门中丹鼎派和太乙派为最,
比世俗武林中久负盛名的蜀中唐门还要更胜一筹,两派之毒,非其本门解药,那
便只有两字——无解!
太乙派擅长采补术与丹药术,数十年前忽然崛起於闽东,渐成南方道门中的
大派,其后却因掌教吴道姑受当今皇上信宠,行事转为隐秘,近年来江湖上甚少
见其门人踪影。那日忽然在宗阳宫遇见张幼玉已是奇怪,不料今夜又有太乙门人
在此出现,却不知这连护法与张幼玉甚么关系?按年纪推断,她该是张幼玉的师
姐或师叔吧?嘿!幸好给我遇着了,否则,我取了秘笈,便扬长而去,浑然不知
那“长相思”的毒性利害如此,岂不糊里糊涂死了都不知道?
我暗自庆幸:“齐管家功法全失,待会两人分手,我只须偷偷跟着齐管家,
出解药即可,说不得,也只好用些强了。”
正自盘算之际,听得连护法沉吟道:“……只是有一点,若中毒者身具功法,
却可察觉自己体内中毒……。”顿了顿,忽问:“那贾府大公子可有修行道法?!”
我心下一跳,愈加确定她便是那晚偷看我盘坐运气之人。
齐管家笑道:“贾似道附庸风雅,颇慕仙道之术,常招些江湖野道来府中,
奉吃奉喝。
他自称‘云水道人’,向那些道士学了些呼吸吐纳等入门功夫,贾府大公子,
嘿嘿,打坐盘腿是有的,都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做些表面功夫而已。“
连护法道:“哦……。”声音低了下来,似在沉思。一会,清清嗓子,道:
“齐藩,嗯……
你此番私用本门圣药,按照门规,非得重惩不可!“
齐管家忙道:“望护法开恩!”
连护法停了停,续道:“不过,念在此事未被人察觉,尚不曾坏了本门大事,
姑且从宽处理……。”
齐管家连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