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烈天寒同意了。
日风默默看着自己的双手,烈天寒拿了一副铁锁分别扣住他的两只手腕,铁锁上没有锁孔,扣上后便再也取不下来。烈天寒说,这是特别经过得道高僧加持的缚妖锁,世上仅有一副,当初卖这玩意儿的小贩说得口沫横飞,他觉得新奇就买下来了,现在正好拿来试验。
日风握紧手掌再摊开,眉心拢起。
好一副缚妖锁,他真的使不出半点妖力来了,这见鬼的东西不会一辈子跟着他吧?好在烈天寒还说,有一个方法能取下来,但是他绝不会透露。
能取下来就行了,办法他会自己想。
日风瞥了烈天寒一眼,对方正闭眼假寐。
老实说,这恶劣的家伙长得还不错,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而且体格魁梧,他自认已经够高了,烈天寒却比他还要高一些,不只权力高高在上,连身材都高人一等,的确有嚣张的本钱。
一行人启程回弋沙的国都,途中经过不少城镇村落,但都没有逗留太久,令日风惊讶的是,烈天寒在外其实很低调,尽量做到不铺张、不扰民的程度,跟那个调戏他又威胁他的男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妖怪需不需要吃东西?上路不久后,烈天寒突然问。
日风忍不住赏他白眼,妖怪最喜欢吃人了,你最好小心点,我随时可能凶性大发吃了你!
烈天寒先是一愣,而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天,他肯定不常这么笑,因为外头的杨潜掀开帘子探头查看,一脸惊恐不解。
当天用膳时,烈天寒刻意在他面前吃,还问他要不要,日风觉得这个男人有时真是幼稚到极点。
妖怪不需要吃东西,但是也有嘴馋的时候,像他,特别爱吃糖。
就算记忆没了,本能仍然存在。
某日路过一个小镇,烈天寒只打算短暂停留,休息会儿便上路,此时有位老妇人挽着提篮上前来兜售米糕点心糖果,杨潜还没赶人,日风便已先一步上前询问,最后竟将糖果全数买下,并指着一旁的杨潜道:他会付钱。
由于他毫不掩饰,烈天寒很快便看出他嗜糖如命,见到糖会两眼发光,吃着糖会眉开眼笑,这实在是个要不得的弱点。
你有同伴吗?跟你一样是妖怪的同伴?某天,烈天寒又问。
同伴?日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们妖怪不是──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蓦然对他发脾气,吼道:不要再叫我妖怪,我有名字。
吼完自己也愣住了,他不是动不动就会发脾气的人,这会儿怎么失控了?
烈天寒没出声,大概是被他突来的大吼震住了吧,日风没去看他的表情,只是曲起膝盖,缩起身子,以极为平淡的语气说:我失去记忆,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同伴。说完便将脸埋进双膝里,不再说一句话。
那孤独的、缺乏安全感的自我保护姿态,看在烈天寒眼中,竟那么哀伤凄凉,无助堪怜。
自那时起,烈天寒再也没有唤他妖怪。
由于路上并未耽搁,一行人比预定的日子早了数天回到皇宫,此时气候已明显转凉,秋天将要来临。
小风。
正要下步辇的日风差点跌跤,狼狈站稳身子后抗议:说过别这么喊我。
啧,都不知是几百岁的老妖精了,哪里小?
那小宠物如何?
日风用力瞪他。
阿风。烈天寒脸上堆满笑意,牵住他的手。随朕来。
日风微皱眉,两个大男人牵手挺怪的。
烈天寒亲自领着他踏进一个干净雅致的厢房。
这是你未来的住处。他说:已经派人打扫过了,该有的一样不缺,你看看合不合意,不喜欢可以再换。
还算朴素的一间房,没有花样繁复的摆饰或价值连城的古董,仅有几样家俱摆设,却不会显得过份简陋。
日风在屋内晃了一圈,不就是他未来的牢笼嘛,没啥好讲究的。
此时有个太监进来,行过宫礼,对烈天寒禀报了什么,他一时分心没听清楚,只见烈天寒脸色微沈,似是不悦。
阿风,你就在这潇湘阁里住下,待朕处理完国事再来找你。
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跟在一旁侍候的众人也走了,只剩他一个孤伶伶,站在陌生的房间里发愣。
侯门一入深似海,以后只怕,再也不得自由了吧。
除非他能找到解开缚妖锁的方法,但是即使得到自由,他又能到哪儿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就算有,记忆一片空白的他要如何找到他们?
暂时在这里住下也好,烈天寒不像坏人,应该不会过份为难宠物才是。
缚妖 4
烈天寒离开潇湘阁,移驾太后寝宫。
见过母后。
太后显得十分拘束,笑容虚假。
她虽是皇太后,却并非皇帝的生母,烈天寒的母亲段淑妃已于两年前仙逝,他表面上喊她母后,对她恭敬有礼,实际上从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若犯着他的忌讳,他照样翻脸无情不会心软,所以她是有些怕他的。
聊两句闲话之后,烈天寒切入正题。
听闻母后派使者赴大齐送信,可有此事?
太后坐立难安。
烈天寒不等她开口解释,继续说道:二十年前你杀不了那个人,二十年后便妄想拿他儿子报复,死在你的嫉妒心之下的冤魂还不够多吗?饶川族灭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你也不愿放过?
太后露出吃惊的表情,你、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毕竟当年我已经五岁,父皇若不是为那个人痴迷,我想弋沙皇室不会只有我一根独苗,你也不会成为深宫怨妇,但是事情都过了这么久,岁月竟然没有消磨掉你内心的怨恨,甘愿冒着两国开战的危险也要向齐律讨人,你就算不怕这事让父皇知道,难道就不担心惹怒我?
烈天寒自袖中抽出几张纸丢在她面前桌上,太后一看脸色都变了。
你怎么会有……不可能……
随时随地有人在监视你,不管你派人送信到何处,我的人也会一字不漏抄下来呈给我过目。y狠冷冽的目光盯着她,大自你去了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见面交谈、说了什么……小至你每日用膳时桌上的菜色,一切都会有人向我禀报,你最好了解,你在我的手掌心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样,懂吗?
烈天寒离去时,太后惨白着脸摊在椅子上,抖颤不止。
接连几天忙于政务,烈天寒都快把他的小宠物忘了,好不容易抽出空,亲自前来潇湘阁却遍寻不着他的人影。
正不解时,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阿风?
烈天寒循声走去,见日风站在一棵大树下,仰头望着树上不知在找什么,嘴里喃喃念着:到底在哪里呢?真是的,你到底从哪里掉下来?
浓眉一挑,烈天寒走近他,你在做什么?
日风见到他略感意外,你来了啊……好些天都不见烈天寒来找他,他还以为他像兰萧一样把他忘了。
烈天寒看着被日风捧在双手里的小生物,就像一团有着稀疏灰色羽毛的粉色r块,丑不拉叽的模样令人皱眉,哪里来的幼鸟?
大概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我正在找鸟窝。日风突然张大眼睛,高兴地喊:找到了,就在那里。
一个小巧的鸟窝在繁盛的枝叶中若隐若现,日风研究了一下,有点高……
难道你要爬上去?烈天寒不以为然,就为了一只丑鸟?
又不要你爬,罗嗦什么。
日风一手托着吱喳不停的幼鸟,单手小心翼翼地爬上树,烈天寒就站在底下望着他愈爬愈高,根本没打算帮忙,或许他是觉得这种行为太蠢了吧。
轻轻将幼鸟放回巢里,日风展开笑颜,好了,可别再掉下去哦。这次没摔伤是运气好,只希望它快快长大,等羽毛长齐、翅膀结实了,就不怕再有下回。
日风抓住树干向下望,显得不知所措。我……我该怎么下去?
怎么上就怎么下,别说你只会上去不会下来。
日风犹豫了一会儿,我跳下去好了。
什么?
直接跳下去比较快,你站开点啊。
等、等一下。
日风像只迎风飞翔的鸟儿,张开双臂纵身一跃,而后迅速坠下,被烈天寒接个正着,两人一起倒在草地上,烈天寒顺势翻身把他压在下面,脸色难看。
以后不准从树上跳下来……不对,以后不准爬树,听见了没?
日风呵呵笑,你不觉得很好玩吗?下回换你跳,我来接。
他的笑声低沈温和,笑容彷佛朝阳般灿烂,单边颊侧竟然有个小酒窝,烈天寒一时以为自己看走眼,如此俊俏英挺的一只妖精,也能和可爱沾上边?
不可否认,坦诚率真的日风很美,比他所有的妃子美上一百倍。
黑眸幽沈,烈天寒抚摸他的脸。果然是妖精,连朕也被你迷惑了。
笑声渐渐停歇,日风不解他的话意,蓝眸疑问地看着他。
多美的发,多美的眼睛,我坦率美丽的小宠物。
眼前一黑,日风瞠大双眸。
烈天寒的脸近到日风能细数他的睫毛,唇上柔软的触感时重时轻,还有个湿湿热热的东西钻进他的嘴里。
他竟然吻他!
日风在他身下挣扎,下意识排拒他的吻。
心底某根弦被触动,脑海里闪过一些相似的画面,断断续续,凌乱破碎,某个人的脸一闪即逝,来不及捕捉便消失了,只馀留满心的悲伤。
别哭,不要哭……烈天寒懊恼自己的冲动,朕是喜欢你才吻你,没别的意思,不要哭啊。
经烈天寒一说,日风才察觉到自己满脸是泪,竟不知何时哭了。
心很痛,却不明白为何痛苦,他伤心地不停落泪,却不晓得自己为何悲伤。
他似乎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是谁。
你到底几岁了啊,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妖精不是都活了好几百年吗?理应稳重成熟、冷静理智才对,难道他遇上的是刚成精不久的小妖怪?看来不像啊。
烈天寒的话又触到他的痛处,我、我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这下哭得更大声了,还拉来烈天寒的衣袖擦眼泪。
烈天寒无奈地扶他起身,拍着背安慰他。至少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啊。
日风不是我的名字……那是、那是别人帮我取的,我根本不记得我原来叫什么名字……呜……
他好像不论说什么都能惹他哭,烈天寒没辄了,只好板起脸来威胁,再哭下去朕就吻你。
这招很有效,日风吓得闭紧嘴巴,连眼泪都收了回去。
你真是不给朕面子。烈天寒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牵起他的手,走,朕让你看样东西。
烈天寒带他回自己的寝宫,要给日风的东西就摆在案上,纯金打造的笼子里关着一只毛色纯白的小兔子,日风一眼就看到了它,又惊又气。
你说过会把它们全放了。
日风甩开他的手跑过去,试着打开笼子,但是妖力被封,使尽力气也扳不开,小小的一道锁竟让他感到无比的挫败。
可恶!你这个大骗子,快把钥匙交出来。
烈天寒迎视他愤怒指责的目光,这只兔子本来要送人,但是朕改变主意,假如你要就给你吧,这样一来朕就不算违反承诺。说着抛出一把金钥匙,日风伸手接住,立刻将兔子放出来,抱进怀里。
日风微低着头,细细抚摸白兔柔软的毛皮,温柔地笑了。
刹那间彷佛时光凝结,烈天寒为那抹柔情的笑容呆愣,要到什么时候,日风才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任何东西都行,阿风,只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
缚妖 5
烈天寒喜欢有他陪伴,每日一起用膳、闲暇时一起散步、下棋,就是看折子时也要他坐在旁边,偶尔询问他的意见,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弋沙民生富足、国力强盛,确实也很久没有发生惊动朝廷的大事了,也难怪烈天寒觉得日子无趣,需要有个小宠物来解闷。
但是小宠物总是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宠物身上,忽略他的存在。
瞧,那一妖一兔在那儿玩得不亦乐乎,而他却得打起精神,翻看着永远看不完的奏折。烈天寒嫉妒的目光s向那只被日风又抱又亲的该死畜牲。
那天后,日风就不让他碰了,有时靠得近些都会让他紧张。烈天寒好怀念那个香甜柔软的吻,现在的他满脑子全是邪恶的念头,想尽办法要让日风接受他,成为他的人。
好想吃了他。
晚膳就在书房里用,烈天寒屏退服侍的下人,照例要日风夹菜给他。
日风一边为他夹菜,一边喂小兔子吃菜叶,两头忙碌,不知烈天寒是不是故意的,一会儿要溜鸭条,一会儿要j爪,一会儿又要舀汤,片刻不让他有空闲,连伸手可及的r丝炒j蛋也要他来夹,桌上将近二十道菜,至少每道都已经夹过两次,他竟然还没吃饱,还不肯放过他。
这百糖油糕太甜,朕不喜欢,整碟都给你吃吧。
精致的白瓷镶金边小碟子被推到自己面前,本来一肚子火待要发作的日风,火气就这么没了。
蓝眸瞟他一眼,没有拒绝。
御厨每日为皇帝作菜,不可能不知道主子的口味嗜好,这个人真不老实,明明就是他吩咐厨房做的,特地要给他吃的甜食,还拐着弯儿不敢大方承认。
不过日风还是笑眯了眼,觉得很窝心。
烈天寒也只有这唯一一种方法能取悦他,凡是和糖字沾上边的甜品,没有一样不是送到潇湘阁,就是地方上定期运到宫里来的贡品,烈天寒都会从中挑出像是蜜浸荔枝之类的,全部赐给日风。
身为宠物不但不需要取悦主人,甚至还反过来是主人逗宠物开心,天晓得,他大概是想吃他想疯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率真的蔚蓝眼眸看着烈天寒,眼底有着防备。
他确实对他太纵容了,连宫规礼仪都不必遵守。
烈天寒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因为朕饿了,阿风,很饿很饿,从来没有这么饿过。
啊?日风不懂这和肚子饿有啥关系,你不是才刚用过午膳?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已,那么快就饿啦?难道烈天寒是猪来投胎转世的不成?
烈天寒失笑,此饿非彼饿,那是……算了,当朕什么也没说。
日风的突然出现加上深受烈天寒喜爱纵容,多少引起其它人的猜疑,太监宫女倒不敢嚼舌根,至于烈天寒的众多嫔妃,受宠或不受宠的,心里皆不是滋味。
潇湘阁本就是男宠住的地方,烈天寒安排他住在那里,怀着何种目的还用得着说吗?这不啻是将他放到风头浪尖上,被那些嫔妃们怨恨嫉妒,视为眼中钉。
弋沙皇帝的后宫比起其它国家,历来都是明争暗斗最厉害的地方,女人们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为了获得皇帝的宠幸,为了成为弋沙的皇后,她们可以视人命如草芥,不择手段达到目的。
此话当真?一名妆容美丽、体态婀娜的女子问着心腹太监:这种事可不能乱说啊,那个金发男宠真是妖怪?
奴才不敢欺骗娘娘,此事确实千真万确,那缚妖锁是皇上某次下乡微服时买的,当时奴才也在场亲眼目睹,就是日风公子戴在手腕上那一副,绝错不了,试想他若不是妖怪,皇上为何让他戴上缚妖锁?此锁一旦戴上便很难取下,再说它也不如金银玉饰好看,断没有将它当成镯子佩戴的道理。
没错……此番推论相当正确……貌美女子沈吟思索,片刻后道:或许该试一试这个男人,看他究竟是人还是妖。
娘娘的意思是……
附耳过来,听仔细了……
金敕国派遣使者前来与烈天寒签下结盟条约,基于互惠原则,金敕国将梵玉公主嫁予烈天寒以示友好,烈天寒则必须与金敕国联合出兵攻打大齐。
牺牲一个女人换来弋沙派出jūn_duì协助金敕国君的南侵野心,这如意算盘的确打得精,而且梵玉倾心烈天寒已久,定是欣然同意两国联姻,再说到时若是顺利攻下大齐,弋沙也少不了好处,烈天寒完全没有理由推掉这门利上加利的亲事。
早知道金敕国君野心勃勃,觊觎南方稳定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地,原以为他会先向弋沙下手再逐渐南侵,没料到竟打算联合弋沙攻打大齐,是惧于大齐的威名与实力,还是这幕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推手在c纵?
烈天寒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太后,他能派人无时无刻监视她,却无法阻止她暗地里搞些小把戏,她毕竟是太后,手上拥有一定的权力,如果是透过梵玉来怂慂金敕国君答应与弋沙联姻,的确能够避过他的耳目。
看来他低估了太后对那个饶川人的恨意,仇恨蒙蔽了她的理智,使她作出引狼入室的愚行,并策动五百年来最大的战争。
烈天寒不喜欢战争,战争只会带来死亡与毁灭,不论结果谁胜谁败,受苦的永远都是老百姓。
只是事到如今,盟约都签下了,已没有反悔的馀地。
烈天寒独自来到德寿宫,弋沙的前任皇帝退位后便是居住在此。
他的父皇,一个为爱所苦、为情所困的人。
缚妖 6
孩儿见过父皇。
原本背对烈天寒的中年男子缓缓转过身来,四十岁的年纪并不算老,然而他却已是满面沧桑,形容憔悴。
是寒儿啊,难得你过来找我,坐吧,别拘束。
谢父皇。烈天寒待他先坐下后,自己才跟着落座。父皇又在想他了?
墙上一幅画像,就挂在方才烈孤行所站的地方,烈天寒曾经看过这幅画,画中人美若天仙,倾国倾城,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也能拥有如此绝世无双的容颜。
二十年来,我对他的思念从未停止,清醒的时候,酒醉的时候,就连梦里都有他的影子……我常常想,他现在过得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