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尚未看清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在前往谢城的途中,他还曾冷冷地想过,倘若宁青青没了,会怎么样?
当时他觉得不会怎么样,她若当真没了,他便再无任何破绽。
倘若她死了,有另外一个人扮作她或是扮作西阴神女,前来夺他道骨,那他可真是乐意之至。
天命是因果之律,菩萨畏因,凡夫畏果。他观这世间百态,俯瞰这芸芸众生,早已通彻因果道,深知既有缘起,必将应于那一果劫。
他不会逃避,只会迎难而上,用一身沸血铁骨,撞碎那冥冥天命。
此刻,他这副坚硬的身躯,却是撞上了她这团绵软的云。
他隐隐明白了,什么是劫。能够强行碾碎的,那都不叫真正的劫。
是她了。
她就是他的劫,毋庸置疑。
他的阿青,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缓缓松开了手,将她放出怀抱。
宁青青抬头看他。
方才掉下山崖时,她便看得很清楚。大木台没有了,断口十分利落平整,弧线微微倾向西边,该是他漫不经心地随手切去的。
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么一件小事。
她一点都不觉得稀奇。她的记忆告诉她,他是心怀天下的道君,向来也不会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面多费心神。这个庭院、院中的花花草草、所有的摆设,都不值得他认真一顾。他人在院中,心思却牵系在外面的大计之上。
若非如此,他就不会在三百年里不断地忽略她。
谢无妄,他是一个合格的君主,是斩妖除魔的绝世之刃,也是守护人间秩序的岿然基石。
却不是一个好丈夫。
她看着他,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不知道从前的自己看见最喜欢的大木台没了,心中会不会难过。
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一丢丢都不难过,她只是有些忧愁,失去了一个验证‘钥匙’的机会。
谢无妄哑着嗓开口:“阿青,不要难过。”
此刻,他似乎已无心再掩饰一身伤重,他惨白着脸,眸底猩红,呼吸溢满了血气,他笑得非常好看,但精致唇角却是失控地微微颤扯着,莫名有种末路般的苍凉。
心地善良的蘑菇赶紧开口安慰他:“别担心,我一点也不难过。”
他的眸底涌上了暗沉的赤色。
长眸微阖,唇畔笑容化开:“嗯。”
他的气息冷了许多,扬起手来,将她的肩头整个拢进掌心。
他带着她走向正屋,纵然伤重至此,他的姿态依然自负强势。
宁青青小心地转动着眼珠,若无其事地偷瞄他一眼。
她是一只敏锐的蘑菇,此刻的谢无妄给了她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她能察觉到他有些冷、有些戾、有些颓丧。他的状态非常糟糕,这样的谢无妄,非但帮不上她的忙,说不定还会变成拖累。
她只好绞尽蘑菇汁地安抚他:“一个木台而已,毁便毁了,再盖一个就行。”
谢无妄垂下头,俊美的容颜隐在阴影之中,唇线微勾,冷玉般的弧度。
“嗯。”好听的气音从胸腔中飘出来,有些漫不经心。
“养好伤之后,我们一起盖啊!”她弯起眉眼。
谢无妄脚步一顿,已然冷寂下去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沉重缓慢地跳动起来。
他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微微侧过小半边脸,薄唇轻轻一动:“什么?”
她笑容狡黠,像一条懒洋洋的漂亮小蛇。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会以为我那么小气吧?我一看山崖上面的焰痕就知道,是因为那只凶兽弄坏了大木台,你才把他切掉的。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一起把它修好就行了啊!”
他那逐渐木然的瞳仁中,眸光动了动,泛起活意,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尾调却是几不可察地挑起了少许,显出一丝轻快:“好,一起。”
他的心头泛起喜意的同时,却又有股摧断肝肠的酸涩漫过五脏六腑。
聪明的竹叶青回来了。
她再不会全身心地信任他,飞蛾扑火地深爱他。
她真正学会了如何虚与委蛇。
这样的她,配做他的劫。
而她身上散发出来、经不起深思的温暖,亦让他甘心饮鸩止渴。
宽阔坚硬的肩膀微微地颤动,胸腔阵阵闷痛,他只能笑着,将她揽得更紧。
宁青青偷偷把眼睛转到一旁,骄傲地弯成一对小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