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鹏飞道:“我突然发现自己出手越来越恶毒,一转眼间就伤了这许多条性命,这等事情,我从前连做梦也没想到。不料今日竟亲手做了……”
他遗憾地叹一口气道:“以后还不知要杀死多少人,唉,我怎知道我没有杀错了人?这些人个个都该死么?我如何知道呢?”
孙小二和庄三都呆住了,虽然杀人和宰猪不一样,但只要有该杀的理由,则事后也不必后悔,何至于牵涉出这许多问题来?
展鹏飞望着一道木门,猜想可能就是庄三的赌场。于是将刀入鞘,道:“是这儿么?”
庄三毕恭毕敬地应道:“对,就是这间屋子里,展爷请进去奉茶,休息一下。在下派人收拾这条巷子……”
展鹏飞并没有迟疑,大步跨入大门内。他知道敌方之人,一定已经抱头鼠窜,这回决计用不着大开杀戒了。
赌场内的客人已经不少,打面巾的,倒茶水的,奉果点的,以及赌场内的管事,在人群中穿梭往来。
一片喧耳的呼五喝六之声,其中有人叫喊,有人得意狂笑。这些赌客们根本不知道门外巷子里,已经死了五六个人这件大血案。
展鹏飞对于这些帮会之争,并不十分在意,是以四瞧一眼看看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便兴趣盎然地参观形形色色的赌博。
他发现在纷杂的赌徒之中,竟然也有女客,为数不多就是了,有些穿着入时,年纪尚轻,涂脂抹粉,大有搔首弄姿之态,一望而知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
有些女客年纪较大的,看来全神贯注在赌桌上,对身边的人和事,全都不加理睬。这些才是真正沉迷在赌海中的人,她们的沉着和坚决,一点儿也不弱于男性的赌徒们。
展鹏飞向一张赌桌移去。目光不时在一个女客身上转动。甚至连这一桌究竟是赌什么也不知道。
这名女客穿戴得既不朴素,也不华丽,恰到好处地不惹人注目。年纪大概尚轻,面上宠着一张薄纱,所以只能从她整个形体中感觉出她的年纪来。
展鹏飞注意她的原因,是由于她偶然地抬头回望之时的动作,高雅而又迅快,可见得她的出身不俗,同时又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可比。
他旋即发现两点,一是这个蒙面女客下赌注只不过随手而为,并没专心去赌。二是她分明很注意庄三,一直不停地偷偷瞅看庄三的行动。
展鹏飞闪在一侧,暗中观察这个女子。
孙小二也和庄三分开,他个子矮小,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一点儿不使人觉得有异。
他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细细查看每一个赌客。不久,他就转回庄三身边。
庄三眼睛望着别处,口中低低道:“孙二哥,情况如何?”
孙小二也不看他,应道:“没有可疑之人。奇怪,赌场内为何如此平静,根本不曾发生一点儿事故呀。”
庄三道:“待我叫李胜他们来问一问便知,他们就是刚才赶去报讯的。”
孙小二道:“等一等,他们在哪儿?”
庄三道:“都在后进的客厅待命!”
孙小二道:“他们平常不踏入赌场的么?”
庄三道:“当然不是,但都不逗留很久就是了。”
孙小二道:“你最好到后面探询,把展爷留在这儿看着,我两面呼应。
庄三道:“这敢情好,哼,如果李胜这些小子们玩什么花样,休想逃过本堂家法。”
他大步向后进行去,孙小二转目一瞥展鹏飞,但见他目光望向赌桌,好像很有兴趣似的。心想:这位小兄弟虽然武功很高明,却没有什么阅历,连这等赌博场面也没有见过。
孙小二念头一转,也就向后进行去。门口内有一名壮汉把守着,见了孙小二,立刻躬身行礼,道:“堂主吩咐过了,孙爷若要进去,即管请便。”
孙小二点点头,那壮汉直起身子时,却见这个矮小的人已经在里面通道了。
后厅内灯火辉煌,三个大汉跪在地上。庄三手提利刀,瞋目叱责。孙小二入厅时,恰好看见庄三举刀要劈其中一个人。
那名壮汉连一点儿逃命的迹象也没有,更别说反抗了。孙小二看得清楚,立刻喝道:“庄三哥,刀下留人!”
庄三心中尽管恨极,但这个面子却不能不卖给孙小二,健腕一煞,硬是挫住了劈落之势。
孙小二眨眼间已来到切近,道:“庄三哥,你怪错人了。”
庄三一怔,道:“孙二哥,你说什么?”
孙小二又说了一遍,庄三才道:“你如何得知在下怪错了人?”
孙小二道:“这还不简单么?如果贵堂这位弟兄犯了规,对不起庄三哥的话,则事败之时,岂有不逃命或挣扎之相?除非他们仍然忠心耿耿,不曾做过亏心之事,才会挺颈受戮,你想想看是也不是?”
庄三当然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是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当下道:“孙二哥有所不知,他们根本未曾亲见敌方行动,就赶去报告,使我立刻赶来,险险落在敌人陷阱之中,孙二哥,他们这样还不该死么?”
孙小二道:“他们作何解释?”
庄三道:“他们都不知道实在情况如何,哪能回答?”
孙小二道:“但他们一定有所根据,才赶去报告的呀!”
那个险险被斩的壮汉应道:“是陈师爷说有敌人包围本场,他说得好像很危急,所以我等才先后赶去的……”
他第一次抬头望着庄三,又道:“堂主,外面不是有敌人袭击么?属下们没有报错讯呀!”
庄三道:“哼,你们再看看场子里的客人,没一个被惊动的,但却有一群高手在外面等候我,这分明是诱我落网,一旦杀死了我,就可以接管这个场子……”
孙小二听得懂他的意思,赌场内客人不被惊动之故,便是因为对方有心接管这个赌场,为了日后生意起见,所以不敢惊扰客人,只能在外面埋伏,让庄三自投罗网。
但那三名大汉仍然感到茫然,不明白他们的龙头老大为何如此愤怒?而且愤怒到了几乎杀死他们的程度。
孙小二是旁观者清,一望而知这些弟兄们还不明白。但现下已无暇慢慢解释,立刻c口问道:“陈师爷呢?他叫你们去报讯的,是不是?”
庄三一点即透,恍然大悟,接口道:“对,陈师爷呢?”
李胜讶道:“噫,他在哪里,刚刚还在那儿呀……”
庄三道:“快点儿找他,多半是从后门开溜了。找到了他,务必活捉回来,不用客气!”
李胜等三人面上都显出迷惑之色,但庄三口气急促之中又含有愤怒,是以都不敢多问,迅即起身奔去。
孙小二道:“这陈师爷是什么一个来历的人呀?”
庄三道:“他本是穷途落魄的书生,病倒在客店,被撵了出来,眼见要死在街头。是我路过看见,打救了他。这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孙小二摇摇头道:“如果真是他出卖你的话,这个世界可不知道是什么世界了。”
庄三道:“哼,如果是他,我非亲手杀了他不可。当日我延请大夫,给他治好了病。又见他无亲无故,没有投奔之处,便留下了他,让他帮着管点堂内的文书帐务等。他在这儿,受到本堂弟兄尊敬,也不愁没有银子花……真可恶透了,孙二哥,你瞧这等事气不气人?”
孙小二道:“俗语有道是‘仗义多为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古往今来那些读过几年书的家伙,最是没有道义骨气的……”
他大概也吃过亏,所以一口咬定负心都是读书人。
庄三道:“我要问问他,人家给了他多少钱,使他出卖我!哼,这个狗贼……”
他们的对话,声音时高时低。可是在前一进赌场内,喧声震耳,谁都不可能听到。
展鹏飞却是例外,他摄神定虑,运足耳功,摄听从后门传出来的声音。
孙庄二人的声浪虽小,细不可闻,可是在这位年轻高手运功查听之下,仍然听个一字不漏。
他现在已转移到最靠近后门的一张赌桌旁,那是因为那个蒙面女子已经转到此桌之故。
她看来不似嗜赌之人,可是她却十分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每一赌局的变化,连头也不抬一下。
展鹏飞只觉得这个女子身上透出一种难测的神秘,所以吸引得他一直暗中注意着她,倒不是有什么不轨的念头。
她是什么人?长得怎样?为何混迹在赌场中?她这么聚精会神的下注,是不是真的?抑或是一种伪装?
后厅内的庄三和孙小二没有等了很久,一个壮汉奔入来,大声报告道:“陈师爷已经溜到后面街上,李胜已赶上他,把他扭回来了……”
庄三眼睛一瞪,凶光四s,道:“好,干得好,李胜呢?”
一阵步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见李胜和另外一名大汉,扭住一个白净面皮的书生,走入厅内。李胜道:“堂主,陈师爷带回来啦……”
庄三迫视着那个书生装束的年轻人,冷冷道:“好极了,你们在门口守着。”
李胜和其他四人都退了出来,孙小二道:“庄三哥,我也回避一下。”
庄三道:“孙二哥,你一走就见外啦!”
孙小二也想瞧个水落石出,当下颔首道:“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在一旁瞧着就是。”
庄三全副心神放在陈师爷身上,声音从牙缝中迸出,寒冷如冰,道:“陈文其,你有什么话没有?”
陈师爷被他的两道目光,瞧得直打哆嗦。他在此地已经混了两年多,深知这些江湖强梁之辈,杀人有如杀j。想不到自己今日身陷生死关头,这不是别人之事,而是真实的切身的危险,教他焉能不惊?
他抖了一阵,讷讷道:“我……我……不知道……您的意思……”
庄三仰天厉笑一声,道:“陈文其,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赖的?我要你一字不瞒地招供出来,那样我给你一个好死。不然的话,我发誓教你悔恨这一辈子不该投胎为人……”
陈师爷见过这等黑道帮派动私刑的情形,那种残酷可怕,简直叫人生不如死。
他双脚发软,已经站不稳,扑通跪倒地上,浑身发抖,道:“堂主……堂主……我……实是一时糊涂……”
庄三冷冷道:“废话少说,谁教你这样做的?”
陈师爷道:“是,是一个……”
“哧”的一响破空之声,打断了他的话。只见一支四寸长的小箭,深深c在他们右方的八仙桌脚上。
这支小箭箭杆上漆着一截红色一截白色,红白相间,十分惹眼。
孙小二几乎伸出了舌头,因为从这一响破空之声听来,这支小箭不但是五金打造,份量甚沉之外,那发箭的腕力和内劲,更是骇人。换言之,发箭之人必是武林高手无疑。
他久走江湖,深知一个武林高手如果肯闷声不响的放冷箭,实在比什么都可怕。因为通常武功练到某一种程度有了成就之后,这个人必定顾惜身份,不愿用这等冷箭伤人的卑鄙手段。
这支红白相间的小箭,孙小二也知道来历,所以才更感可怕。
唯一奇怪的是这支小箭居然没有伤人,这一点与惯例不符。从来是此箭一现,必定有人毙命。
“外面是什么人?李胜,你们干什么呢?”
厅门外可以看得见在台阶边的李胜等三人的身影,他们都屹立不动,没有回答。
孙小二像一阵风般卷了出去,忽又卷了回来,道:“他们都被点住x道。”
庄三大吃一惊,心知情况不妙。他深知孙小二武功高明,耳目之聪胜他百倍,但连孙小二也在毫无所觉中,门外的三名弟兄被人点了x道,则敌人身手之高,恐怕更在孙小二之上了。
他自己只是江湖上混日子的人物,虽然也算是好手,但比起真正武林高手,还差了一大截。一旦涉及武林高手,他可就全然无能为力了。
孙小二没有问他想什么,他念头电转,迅即说道:“你先问问陈文其,瞧他认得不得这支箭的来历。”
庄三喝道:“姓陈的,孙二哥的话你听见没有?快点儿回答,不然我先挖了你的眼睛……”
陈文其抬起眼睛,第一次笔直地望着庄三。
“庄三哥,”他徐徐说:“你怎样对待我,我都不敢怨恨你。因为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
他诚心诚意地说出心中的歉疚,但庄三一脸都是嗤笑鄙视的神色。
陈文其又道:“我只有这么一句话,我对不起你。”
说完之后,他就垂下目光,闭上嘴巴。
庄三勃然而怒,叱道:“老子不是叫你道歉,刚才孙二爷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快点儿回答……”
陈文其再次望着他,道:“我没有话好说。”
庄三冷冷一哂,道:“不说也行,我先挖了你的眼睛……”
孙小二也认为陈文其这种态度太可恶,这小子的确需要修理一下,他想。世界上少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庄三的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来,真力贯注食中两指,这刻莫说是眼睛,就算是砖头,也得被他戳穿。
在厅门外虽然是毫无声息,但其实相当热闹。除了李胜等三个大汉,像木头人一般呆立着之外,还有一男一女,面对面站在墙角。
那个女的面上蒙着一层薄纱,缩在墙角内。她手中拿着一把短剑,剑身上泛现蓝汪汪的光华。一望而知这柄剑必定淬有剧毒。
她的剑尖指着对面男子的下巴,差只一寸,就可以刺穿他的肌肤。
被毒剑所威胁的男子,正是一直没有出现展鹏飞,他并非没有抵抗能力,只不过是处于动辄两败俱伤的局势之下,是以不敢出手。
他左手食指点着剑身,真力源源s出,抵住了毒剑前移之势,右手作势欲劈。这一掌若是劈落去,虽然对方肋下要害必被击中倒毙,但他也难逃毒剑破肤之危。此所以两个人都不敢妄施杀手。
那个蒙面女子的目光透过薄纱,很不高兴地瞪着展鹏飞。
“你是谁?”她恼声道:“为什么出头管闲事?你跟庄三是什么关系?”
展鹏飞不予置答,因为他听到庄三要挖那陈文其眼睛的话。
但他知道这个蒙面女子不会搭救陈文其的,因为她刚才的冷箭,所袭之人正是这个书生。
故此他十分困惑,如果陈文其出卖庄三,是受这个女子唆使的话,她不应该反而要暗杀他啊……
“喂,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她的声音仍然低细如故,厅内之人,如非仔细查听,实是不易听见。
展鹏飞道:“他们要挖陈文其的眼睛,你知不知道?”
蒙面女子啊一声,道:“什么?这话是当真?”
展鹏飞道:“当然啦……”
话声末歇,厅中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声音凄厉可怖,显然发出惨叫之人,受到极痛苦的伤害。
展鹏飞和那蒙面女子身子齐齐一震,不必说话,也知道是陈文其的眼睛被活活地挖了出来。
蒙面女子突然道:“我们讲和好不好?”
展鹏飞说:“怎样说和法?”
蒙面女子道:“我们一齐撤招分开,互不侵犯。”
展鹏飞道:“好是好,但我怎敢信你?”
蒙面女子登时大为激怒,道:“那我也怎敢相信你?”
展鹏飞道:“这话好笑,你做过暗箭伤人之事,我又没有做过?当然我不相信你。”
蒙面女子反驳不得,道:“不相信就拉倒,哼,早晚得有个结局的,是不是?你能一辈子耗下去么?”
展鹏飞皱皱眉头,道:“你天生不讲理,是不?”
蒙面女子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依她的性子,恨不得猛然用剑,把这个青年刺死。
但目下乃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她可不敢不为自己的性命打算。再说这个青年气宇轩昂,看来蛮顺眼的,实在不容易激起拼命的毒念。
厅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惨叫之声,还有那庄三的叱喝声。他还在迫那陈文其招供。
展鹏飞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与其让那陈文其受这等惨酷的痛苦,倒不如刚才让那女子的冷箭,取了他的性命。
他心念电转,迅即下了决定,道:“姑娘,咱们一齐撤招退开也好。”
蒙面女子道:“你现在相信我了?为什么?”
展鹏飞道:“我想替陈文其减少些痛苦。”
蒙面女子讶道:“是么?你认识他?”
展鹏飞道:“不认识,但他们不该这样对付他。”
蒙面女子立刻表示同意,道:“好,但我也要进去瞧瞧。”
展鹏飞道:“你进去也行,却不许向任何人动手,包括陈文其在内。”
蒙面女子道:“我答应就是。”
她忽然先收回剑上力道,同时垂下了毒剑。
展鹏飞收回掌势,退回两步,又道:“我真想揭开你的面纱!”
蒙面女子摇摇头,道:“你最好别动我的面纱。”
展鹏飞道:“为什么?你的嘴巴藏有暗器可能杀人么?”
蒙面女子道:“不是,我老实告诉你,谁揭开我的面纱,都会得到不祥的后果。”
展鹏飞哦了一声,道:“你试验过了么?”
那女子点点头,道:“已经有不少人可以证明我这句话,你要不要听听他们的故事?”
她知道这个年轻英俊高手,决不会耐烦听这些话,因此她根本不打算说,况且目前的形势也很使她迷惑不安,这是从未有过之事。她感到无法控制局势,所以心中很不踏实。
我不喜欢这种滋味。她想:因此我迫不得已要施展毒手,取他性命。唉,这家伙看起来怪顺眼的,我却不得不杀死他,真可惜。
她一双手垂下没有移动分毫,但有一支精钢短箭,却已从袖管滑入她掌心。
这支箭本是箍在小臂,她利用由手臂收缩肌r,把它推出袖外,然后落在掌中。在外表上,也根本没有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