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属于哪一类?在别人眼里当然是钓派。我才不想混迹到这一群中去。
有天,一位特别客人上门探望陶凡来了。此人姓唐,原是下面粮站的职工,五十多岁了。早年因经济问题挨了处分。心里憋着气,就专门盯着他的领导,粮站主任的大小问题,他桩桩件件都暗自记录下来。他认为时机成熟了,就跑到县纪委和监察局告状。没有告出结果,就跑到省里,跑北京。一年四季班也不上,一会儿北上,一会儿南下,落得个外号“告状专业户”。单位奈何不了他的泼劲,工资却不敢少他的。陶凡闻知后,亲自接待了他。当时反腐败风声正紧,陶凡便批示地纪委成立专案组调查。一查竟然也查出了大问题,粮站主任伙同会计、出纳一道贪污五万多元。省报对这个案件进行了公开曝光。因为检举揭发者姓唐,记者先生灵感一来,凑出一个有趣的新闻标题:《“唐老鸭”叼出了“米老鼠”》,副标题是某某粮站主任一伙集体贪污被查处。文章当然不提唐老鸭自己的前科劣迹,只把他作为痛恨腐败的好职工表扬了一番。老唐事后逢人就说陶书记是个好官,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同陶凡有什么私交。后来他还专门跑到地区看望了陶凡。陶凡鼓励他回去好好工作,欢迎他继续对于部作风问题提出意见,不过一定要讲程序,不要越级跑省里上北京。陶凡和蔼可亲的样子让老唐大为感动。在他印象中,县里那些头儿个个都神气活现,而陶书记这么大的官,竟这么平易近人,大领导还是大领导啊!老唐觉得应听陶书记的话,回去好好工作,后来真的还踏踏实实了,其实陶凡内心对老唐这类人物是厌恶的。陶凡憎恨腐败,也恼火纪检、监察部门办案不力;但他不喜欢老唐这样的人把什么事都搞到上面去,弄得地委很被动。干部有问题就内部查处,不要张扬出去。那样大家脸上都不好过。
今天老唐突然来访,不知又有何事?其实老唐这次来并没有什么事。他不知在哪里听到,陶凡不当书记了,连上门的人都没有了,所以专程跑来看望看望。
老唐一副抱不平的样子,说:“现在的人心都坏了。陶书记这样的好领导,哪里还有?不像现在台上的,嘴上讲得漂亮,个个都一p股屎揩不干净!还搞什么同企业家交朋友,结对子,讲起来堂而皇之,这中间的事情哪个晓得? ”
陶凡不想让老唐讲下去,怕他再讲些出格话,自己不好应对,便说: “老唐啊,我给您提个意见看对不对,不要跟着别人瞎议论,掌握真实情况就按程序反映。”
老唐看来,陶凡这样大的官,不管怎么批评自己都不该有怨言,人家还这么客客气气地给自己提意见,那还有什么讲的?便不再抨击朝政,说了一些奉承和感激的话就走了。
老唐的来访,又叫陶凡感慨良久。他想自己竟让这种人怜惜起来了,真是荒唐!
陶凡听了老唐那些言论,又想起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郁愤难平。过了几天,心血来潮,作了一幅《唐寅落拓图》,引画中人诗句于左: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老神见了这幅画,连连称好。老神走后,夫人怪陶凡手痒,别的不画,便画这个,老神到外面一传,别人会说你老不上路。听夫人这么一讲,陶凡也觉得不该画。但画都画了,管他那么多!
几天后,张兆林在一次会议上严肃指出:“广大干部,特别是各级领导,一定廉洁自律。我们对廉政建设一定要有一个正确的估价,要看到绝大多数干部是廉洁奉公的,腐败分子只是极少数极少数。决不允许把干部作风看成一团漆黑,决不允许不负责任的瞎议论,瞎指责,那样只会涣散人心,影响工作。 这是极其有害的。”
夫人叫陶凡把那幅《唐寅落拓图》取下来,陶凡佯装不懂:“干吗要取?”
十七
这年初春,桃岭上的桃树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惊奇,问砍树的民工怎么回事。民工说:“领导讲桃树光只好看,桃子又不值钱,要全部改栽桔子树。”
夫人没想到陶凡会这么生气,劝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气不为别的,只为那些人问都不问他一声。自己喜欢桃树,只是个人小兴趣。他们要经济效益,改种柑桔也未尝不可,但也要礼节性地问一声呀!
陶凡忿然想道:无锡有锡,锡矿山无锡。这桃岭无桃了,还得叫桃岭!
关隐达偶然听说,桃岭要改种柑桔了,觉得这对陶凡是件大事,就对陶陶讲:“过几天我们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会不舒服的。”
陶陶说:“也早该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了桃树,爸爸会那么伤心?”
关隐达说:“你对爸爸并不太了解。他老人家还有典型的中国旧文人的情结,这是不是他退下来心理老不适应的根源,我也说不准。柳宗元谪贬永州,最喜欢栽柳树、棕树和柑桔。我想这三种树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欢栽桃了。现在砍了桃树,肯定又不会同他通气,他当然不舒服的。”
陶陶还是不懂,说:“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树看成自己的风水树了?”
关隐达说:“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讨这事。不过他早就思考过一种现象,认为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欢的树,看似小情调,其实这是他们深层人格的反映。中国文化人,遵从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大道,潜意识里往往又自命清高。他们栽几棵树,下意识里是为自己的人格竖起物化标志。但他们往往同现实不相容,甚至自己的内心同自己言行也相矛盾。所以官场上的人,文气越重,仕途越难。关隐达把自己这种分析同陶凡一对照,有时觉得铆合,有时觉得疏离。
过了几天,关隐达一家三口回到桃岭,却再也没有看到一株桃树。柑桔树还没有栽上,山上光秃秃的。进了屋,关隐达马上注意到壁上新挂了一幅《桃咏》的画,旁书“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让关隐达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欢桃树,却从来不画桃花。花鸟鱼虫不是他的长处。琢磨那诗句,竟是男欢女爱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风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陶凡是苦心孤诣,反其意而用之,潜台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人面都哪里去了?都向着新的权贵们去了。而他陶凡却“依旧笑春风”。
这画也只有关隐达能够破译得了。望着壁上这些画,关隐达难免不生感慨。在他看来,《孤帆图》和《秋风庭院》还有些孤高和凄美,而《桃咏》则只剩下浅薄的阿q精神了。
关隐达想自己将来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他并不留恋官场。官场上人们之间只剩下苍白的笑脸和空d的寒暄了。他考虑过下海,生意场上的朋友也鼓动他下海去。但他顾虑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将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有些朋友将不再是朋友,还得经常同公安、税务、工商等等部门的人去赔笑脸,用自己的血汗钱去喂肥他们。这是他接受不了的。没有办法,只有这么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知这位谪仙人吃什么?
关隐达他们住了一晚又回到县里去了。屋里热闹了一天又冷清下来。陶凡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风姿绰约的桃岭消失了。没有桃树的映衬,屋前小院的石墙顿失灵气,成了废墟一般。在这里住下去将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厌烦写写画画了。把爱好看作工作,最终会成为负累;而把爱好当作惟一的慰藉,最终会沦作枷锁。百无聊赖,反复翻着那几份报纸。偶尔看到一则某地厅级干部逝世的讣告,仅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挤在热热闹闹的新闻稿件的一角。这是几天前的旧报纸,翻来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个生命的消逝,竟是这般,如秋叶一片,悄然飘落。陶凡细细读了那几十个字的讣告,看不出任何东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来就太抽象?他不认识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论何其恢弘,或者何其委琐,都不是简简单单几十个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规定,还只有地厅以上干部逝世才有资格享受那火柴盒讣告。陶凡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怆。他对夫人说:“我若先你而去,千万要阻止人家去报纸上登讣告。那寥寥几十个字,本身就是对神圣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遗忘。圣贤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上路,就像回家一样,不惊动任何人。”
夫人神色戚戚地望着陶凡:“你今天怎么了老陶?好好地讲起这些话来。”夫人说了几句就故作欢愉,尽讲些开心的话。其实她内心惶惶的。据说老年人常把后事挂在嘴边,不是个好兆头。
陶凡终日为这里的环境烦躁,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来就有一种飘泊感。这里既不是陶凡的家乡,也不是夫人的家乡。两人偶尔有些乡愁,但几十年工作在外,家乡已没有一寸土可以接纳他们,同家乡的人也已隔膜。思乡起来,那情绪都很抽象,很缥缈。唉,英雄一世,到头来连一块满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陶凡拍拍自己的脑门,责备自己: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啊!
十八
关隐达从陶陶那里知道,陶凡曾经发牢s,说桃岭没有桃树了,还会叫做桃岭。果然如此。只是如今人们说起桃岭,象征意义变了。同桃岭二字相关连的不再是陶凡,而是张兆林。就连关隐达的名字都慢慢淡出人们的话题,他所在的麻岗县本来也是难得让人想起的一个地方。
张兆林又被认为是西州历史上最能干的地委书记。关于张兆林的发迹,人们有很多种说法,似乎又没有一种说法可信。但一传十、十传百,就切合了群众创作的规律,艺术手法倾向于古典,听起来像寓言或者童话。
人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张兆林当了地委书记,而是他为什么就当上了地委书记。世界也许真的出了点问题:人们照样说张兆林能干,但这能干二字同往日相比,含义微妙多了。如今谁都在窥测别人,谁都不相信谁。你成了百万富翁,肯定心黑手辣,要么勾结贪官。你成了达官贵人,肯定精于拍马,要么上头有人。谁也不信服谁的才德,谁都认为自己本也可以像谁谁那么出人头地,只因时运不济,或者不愿像谁谁那么做人。但是,人们无奈之下,还是得佩服别人能干。
外界的议论沸沸扬扬,神神秘秘,张兆林那里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他那大翻头依然一丝不苟,步态依然不紧不慢,说话依然有板有眼。秘书仍是孟维周,司机仍是马杰。轿车也是原来的轿车,桑塔纳,牌照5号。地区领导小车牌照号码顺序沿袭好几年了。老书记陶凡是1号,行署陆专员2号,人大李主任3号,政协夏主任4号,张兆林原任主管党群的副书记,排在5号。现在陶老书记少用车,可又不便这么快就把他的车配给别的领导。他那辆1号皇冠3。0就天天在车队待命,应临时用车之需。
孟维周和马杰几乎是同时到张兆林身边工作的。两年前,孟维周大学毕业,马杰从部队复员。当时正巧张兆林的秘书提到县里任职去了,司机调走了。秘书长吴征求张兆林的意见,看谁合适些。本来按惯例,地委领导的秘书应是副科级以上干部充任,司机也要技术好,有资历的师傅。张兆林却不在乎这些,说地委办的同志都不错,谁都可以。但跟着我是辛苦的,最好安排新来的年轻同志。吴秘书长琢磨张兆林的意图,就安排了小孟和小马。小孟小马进地委办,张兆林打过招呼。
小孟同小马共事没多久,关系就微妙起来。小马大小孟几岁,在部队也是给首长开小车,见的世面多,总看不惯小孟的斯文。他自己是张兆林打招呼进地委办的,却并不知道小孟的根底,对小孟便不以为然。小孟也慢慢地不喜欢小马了,但他不怎么流露。他的姨父是地委党史办一位快要退休的副主任,给了他许多调教。小孟是个聪明人,心得不少。就说对小马的称呼,他都再三斟酌,显得很老道。叫小马,人家比自己大;叫老马,人家并不老;称马兄,有种江湖气,在县以下机关还可以这么相称,在地以上机关就显得不严肃了;直呼其名,似又欠尊敬;最后决定还是叫马师傅,平常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同事之间相处,不带感情色彩是上策。姨父说过,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初听此言,他觉得似乎太残酷了。但他不能不相信姨父的话,姨父是他们家族地位最显赫的人物,一直受着三亲六眷的尊重。乡下的亲戚们只知道姨父在地委做大官,不可能理解姨父的不如意。小孟想姨父这辈子仕途坎坷,并不得志,肯定有许多铭心刻骨的教训。
小孟记着了姨父的话,不管马师傅怎么忘乎所以,他也大抵可以做到心平如镜。但他内心对马师傅的做派是看不起的。他最不喜欢的是马师傅在张林面前过分张扬的殷勤和效忠,觉得这种人是乐于扮作走狗的那一类。
孟维周毕竟历练不够,稍不留神就露出少年得志的味道。姨父听到了风声,狠狠说了他:“你要学学陶书记的秘书关隐达,人家并不比你大几岁,多老成!”孟维周每次听过姨父的教训,都会暗自检点自己。很快,人便成熟多了。一年之后,小孟提了个副科级。
马师傅更加不畅快了。他不畅快,小孟更觉难受。出差在外,小孟同马师傅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那才不是味道。晚上张兆林住单人套房,小孟同马师傅住双人间。马师傅总要回首当年在部队里的光景,好像他曾是一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军。他说来说去无非几句现成的话:“他妈的,老子在部队给首长开小车,第一年就人了党。几次要送我上军校,我都不想去。要不然,出来也是个干部。在这机关当工人,鸟出息! 我的战友,当时跑得并没有我红,现在都副团啦!真是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马师傅总这样,先是壮怀激烈,继而愤愤不平。小孟只得找些话来安抚:“是啊是啊,凭你马师傅的水平,不比哪位干部差。这种人事制度,的确要改革了,不然埋没了许多人才。”马师傅也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他的字倒还周正,偏偏小孟的字不怎么样,这常让马师傅有理由暗自小觑小孟。出差时,马师傅总抢着去服务台填登记表,一提笔就得意地偏着头,一晃一晃的。这既有充主人的意思,更有炫耀书法的味道。小孟看得明白,闷在心里打冷笑。
陶凡的司机刘平对关隐达先冷后热,马杰对孟维周也是如此。原来,马杰发现张兆林在车上总赞赏小孟不错,而对自己只字不提。他脸上不好过,又只得附和道:“小孟的确不错,小孟的确不错。”张兆林却对他的附和没半点反应。后来,他又听见张兆林对小孟的称呼无意之中也变了,不再叫小孟,而是叫维周,很亲热的样子。可叫他仍是马师傅。
出差在外,小孟晚上总被张兆林叫过去。马师傅为了表现自觉,有时问:“小孟有我的事吗?”小孟一脸平淡,说:“没有,你先休息吧。张书记那边有事要商量。”马师傅是倒头便睡的,所以总弄不准小孟是什么时候才回房间的。他知道起初张兆林晚上从不叫小孟的,猜想小孟是更加得宠了。而小孟第二天起床,绝对不提先天晚上的事。马师傅也知道,在领导身边工作,不该问的坚决不问。又不免好奇,总想从小孟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小孟那张脸上除了刮得溜青的胡碴外,没有什么异样。马师傅便想,这小孟越来越是个人物了。现在张兆林又是一把手了,小孟今后会更加不得了的。当地委书记的秘书意味着什么,马师傅这两年也看明白了。机关顺口溜说:一等秘书跟着跑,二等秘书写报告,三等秘书搞外调,四等秘书核文稿。这小孟是跟一把手跑的秘书,那是一等的一等哩!自己今后在小孟面前要多注意一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