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黑夜,那寂寞的黑暗,是他痛苦的深渊。那里飘荡着他苦难的故土、悲惨的乡亲、殷殷思念的亲人,还有被迫离开他而去的白俄娇妻嘉莉。这时候,一种扭曲的压抑、一种壮志难酬的痛苦,便会毫不留情地啃啮着他的心。
他盼白天、盼着阳光,那里有他充满希望的天空和复仇情感的积淀。一层层皮、一身身汗,他拼了命,苦练着自己,训练着手下的飞将。他相信,有一天他会率领手下的飞将,用燃烧的火和热血,照亮中国的天空,也照亮自己心中的黑暗。
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中国空军第4大队大队长高志航大睁着喷火的双眼,焦急地仰视天空。他在等待着他的鹰群,迎盼着他复仇的利剑——空军第4大队。
他能捞到这次战机,看来是精诚感动了上帝。两天前,他还在河南周口机场。冥冥中,他总觉得心里有事。凭着直觉,他拦住了一架路过的民航机,只身来到了南京。果然,淞沪会战这时已经拉开了战幕,日本空军已大规模投入战斗,袭击上海中国军及整个战略纵深。南京空军指挥部正为找不到人而犯愁,当下,他就受领了任务,率队轰炸泊于黄浦江面上的日军战舰。他几乎是蹦跳着离开作战部的。
雨还是没完没了地下着。雨点打在地上,溅起一片片白色的亮点。放眼四下,一片烟波。天上还是没有机声和机影。这时,远处有人踏着雨水飞奔而来。转眼间,来人已气喘吁吁地立在身旁:“高大队长,有紧急情况。指挥部来电话说,日军重型轰炸机13架,正全速扑向杭州湾。估计很快就会到这里。”
“4大队有消息吗?”
“还没有。”
高志航眉紧锁,心往下沉。4大队千里奔波,万一这时落向机场,那不正好成了日本人的盘中物?作战任务无法完成不说,几年来的心血也将付诸东流。他焦急地甩着手,踱着步,不时地抬头向天空扫两眼。
机场警报声大作。尖厉刺耳的鸣响,打破了刚才的宁静,给机场罩上层恐怖的沉闷。身边的场站报务员已离去,塔楼里的地勤也都散向四周的防空掩体。高志航一动没动,双拳进得紧紧的,口中念叨着:“现在千万别来,现在千万别来。他妈的小鬼子,可真会挑时候。”
越怕见鬼鬼越上门。高志航的话没说完,y云里便浮出一个小黑点。接着又是几个,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飞机。眨眼间,飞机已滑进跑道,巨大的冲力掀起一片白浪,后面的飞机也一架架向跑道冲来。这一惊非同小可,高志航急出一身冷汗。他一把扒拉开闻声围过来的几个地勤人员,冲到前面。对着正在滑行的队长李桂丹的座机指天跺地,大声喊叫着:“拉起来,快!日本人的飞机来了!快拉起来!妈的,快!快!”
巨大的轰鸣声遮住了舱外的一切串响。
高志航喊些什么,叫些什么,李桂丹一无所知。
可作为高大座的得意弟子、生死朋友,两人好赖也在一起翻滚了几年。高志航想说未说的话,他心里清楚;高志航想干未干的事,他给干了。这种心灵上的默契当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激起的。
今天,看高志航指天跺地地骂着什么,他不知道,但他从高志航焦的的神情上,从高志航反常的举止上,他感到高大座一定要他走反常的路。“拉起飞机再说。”他心里嘀咕着,在发动机就要停机的一刹那,咬紧牙关,一脚跺向油门。轻灵的小“霍克”重又轰鸣起来。很快,战机昂起了头,重又融入了天空。
后面的飞机见状,也一架架重又升空。高志航这时长舒一口气,浑身被雨水、冷汗弄得透湿。这时,他一抬眼,看见了自己的座机摇摇摆摆地停在了跑道上。高志航大喜,飞跑过去,跳进机舱,动作快得像飞,轻得像燕。一片冲天的水花中,高志航扬起了机头,飞机欢快地鸣唱着冲上天空。
4大队千里辗转,未洗征程,未添油弹便投入了空战。而这恰恰是年轻新锐的中国空军与老牌骄狂的日本空军的第一次较量,胜负难卜。场站地勤人员、管理人员无不为高志航的第4大队,为中国空军的第一次征战捏着一把汗。
这次空袭杭州的,是日本海军精锐木更津航空队。
几小时前,在台湾新竹机场震天的鼓乐声中,这些狂傲的日本空中武士踌躇满志地爬上飞机。
一进入中国陆地,13架轰炸机便排起了整齐的空中编了队,骄傲地对地面炫耀起来。
当看到地面上中国百姓四处奔逃躲避时,他们轻蔑地哈哈大笑,恶毒地嘲骂起来:“愚蠢的支那猪,慢点儿跑,你们还不值我的炸弹。”
粗野的狂笑,似乎在向中国、向世界显示着他们一贯信仰的大和民族的优越感,显示着他们威猛,显示着他们的所向无敌、骄狂无羁的老牌日本空军。
4大队灵巧的“霍克”机,在高志航的指挥下很快完成了编队。
战机升入云中,一双双锐目搜寻着四下,像一只只警觉的猎鹰,搜寻着企盼已久的猎物。隆隆的马达飞转着、欢唱着,欢唱着这终于到来的一刻。数万里支离破碎的山河,数亿双闪着复仇怒火的目光,激得这几十个血气方刚的中国青年热血。血洗国难家仇,长中华声威。这正是斗志高昂的中国空军。
云中,高志航首先发现了目标。一声令下,他率先扑向敌机。
各机争先恐后地冲向敌阵。y沉的天空一时惊雷滚滚,火龙翻飞。“霍克”飞上跃下,如蚊龙出海,似猛虎下山。一次次俯冲攻击,伴随着一片片青光、一声声雷响,炸响在敌机群中。
这意料不到的情况,使日机大吃一惊。他们作梦也想不到前线竟会有中国战机,更想不到他们来得如此迅捷,如此凶猛。几分钟前还整整齐齐的“太阳”阵,很快乱作一团,日机飞行员使出浑身解数应付起来。
高志航紧咬着一架“94式”日机,头脑冷静得出奇。他一面观察左右有无日机,一面踩着油门一步步向目标近。500米、200米、100米,“近,再近。”高志航咬紧牙关,心中叮咛着自己。日机飞行员脑后飘动的白色布带已清晰可见。这家伙显然已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猛烈地左右旋回,上下摆动,想避开高志航。可高志航的战机,就像个影子般紧紧相随。很快,日机便清清楚楚地落入了s击光圈中央。
这一瞬间,高志航眼前像是飘起了无数的白带子。他仿佛又看到了沈阳城四处飘扬的“太阳”旗,仿佛又见到了一座座坟墓旁飘动的白幌和一群群恸哭的中国人。娇妻嘉莉的面容这时也浮在眼前,尤其那一双痛苦的碧眼充满怨艾。这使他的双眼几乎喷出了火。白飘带,日本人,让你们武士的潇洒见鬼去吧!就在日机飞行员回过头来,投来惊恐一瞥的那一瞬间,高志航汗津津的大手重重地扣了下去。
“嘟嘟嘟嘟……”
“轰!”
一声沉闷的惊雷在云中炸响,一团红红的火球夹着浓浓的黑烟飘向身下西子湖畔。一条银亮的弧线优美地擦着火球掠过。高志航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很久来一直弊在胸中的一股浊物秽气,顿觉舒畅。他咧了咧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一股热热的清泪淋漓痛快地滑上面颊。
骄狂、神话就像一个虚飘飘的幽灵,在阳光的照s下,很快消逝荡尽。四大队越战越勇,大发神威,“嘎嘎咕咕”的枪炮声中,一架架悬挂太阳星徽的日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像掉了头的乌鸦,打着转儿地载向地面。聪明点儿的醒过神来,没命地东逃西窜。中国没有空军,扫本空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高志航、被中国空军第四大队一阵舒心痛气的猛攻,打得稀碎。
中国y沉多日的天空上,一缕阳光终于透过浓重的y霾,s向大地。
泪水欢歌
空战结束,天空、大地又归宁静。太阳这时也从y云里探出面孔,俯视着一架架得胜归返的战鹰,俯视着美丽的西子湖畔。夏日的杭州古城,终于又像一个多情的仙女,撩开神秘的面纱,露出了美丽的面孔。
警报解除声,放松了人们绷紧的神经。疲惫倦怠的人们从地d里、从郊外,三三两两地向家中走去。
今天的天空,机声炮声不绝于耳,沸沸扬扬,可人们惊讶的是,家园、街道、城市就像他们走前一样,完好无损。
80万杭州市民并不知道中国空军今天曾鏖战笕桥上空,更想不到中国的天神已降服了凶狠的倭冠空军。在他们眼里,一切似乎都是个谜。
当谜底解开时,杭州城很快便陷入一片之中。
“看报喽!看报喽!看中国空军大胜倭冠,6比0呀!”
“号外!号外!中国飞将大战笕桥,快看,快看啊!”
“号外!中国空军参战啦!6比0打败小鬼子啦!”
满街飞奔的报童,得意地挥舞着手中墨迹未干的报纸。仿佛他们也成了空战的英雄。他们最先尝到了中国空军大捷的喜气。一向不被人注意的街头报童,今天却成了传播光明的使者。
一向冷冰冰的行人,今天却充满热情,慷慨得令这些报童心花怒放。塞过一张大票,转身挤出人堆,贪婪地看起来,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还有零头要找。报童自然乐此不疲,他们更不愿错过这发一次小财的机会。报袋一会儿空了,转身飞跑回印刷厂,再来一袋,而且总要塞得满满登登。平日里为多要10张、少要10张而反复琢磨的小家伙们,今天却没有了顾虑。
夏日的江南古城,天黑得很晚。外面欢呼的人海,震天的锣鼓鞭炮,喧闹的街头巷尾,使年轻人再也无法在家里呆下去。他们冲出家门,汇入欢乐的海洋,欢呼、高唱、跳跃,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一切。中日战争爆发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激奋、冲动,第一次这么亢奋、这么投入。
年迈的长者有着自己独特的宣泄方式,东方人特有的含蓄,更多地在他们身上流露出来,一阵阵鞭炮锣鼓,一声声欢呼呐喊,一条条振奋人心的喜讯,一个个精彩动人的细节,引得这些尝尽人间苦辣酸甜而很少动情的老者也叹洒长泪。他们咀嚼着报上的字字句句,品味着久违的欢畅,任老泪纵横,嘀嘀嗒嗒浸透手中的报纸。这是痛苦、屈辱的渲泻,幸福、欢畅的流露。饱受磨难的中国人,谁不愿在这扬眉吐气的一刻,去喊,去唱、去哭、去笑。
“八?一四”之夜,杭州城万家灯火。街道上、广场上,人潮涌动,久久不愿散去。而几十里外的宽桥中央航校,空战的英雄们却早已进入了梦乡。白天,他们以骄人的战绩,给久违的母校送来了一笔丰厚的见面礼。这时他们睡得踏实、睡得香甜。梦境中,有欢笑,有叹息,但更多的还是对日后再战长空的企盼。
南京。蒋介石闻报,惊讶得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也难怪,这么些年来,手下各部争功心切,有时战果大得离谱,让人啼笑皆非,到头来无不让他一阵阵空欢喜。今天的对手,可是他一向敬畏的日本空军,可战果却是6比0,这使他不由得脑中充满一团团疑雾。在他眼里,年轻的中国空军只要能击落敌机,哪怕是一架,就可算是大胜了。
但他的惊喜,就像他的掠疑一样来得快。一份份情报,甚至有侦获对手的前方报告,证实了“八?一四”大捷的可靠性。
欣喜中,他竟咧开嘴笑出了声,忙吩咐侍卫找来陈布雷,尖着声对刚进门的笔杆子陈布雷说道:“布雷,来,来。今天有好消息喽。周至柔的空军竟然在杭州打落日本人6架飞机。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文胆”陈布雷已伴蒋多年,是蒋介石形影不离的心腹。蒋介石在他面前,喜怒哀乐可尽情泄露,从不掩饰。今天一见陈布雷,蒋介石高兴得有些忘形。
“日本空军技艺如此拙劣,今日可见一斑。过去军内总有些人对空军戳戳点点,今天空军自己替自己说了话,好!好啊!”
空军的胜利,蒋介石是打心眼里向外透着高兴。
想当初成立航空委员会时,他又像往常一样,兼了委员长一职。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他恨不能兼遍天下职权,心里才痛快。
有人曾说过:蒋介石一生中有三个说不清。其一就是他兼的职务说不清。这还真没冤枉他,他自己到底兼了多少职,他确实说不清。
这还不算,一向标榜新风尚的宋美龄,不知动了哪根筋,对空军这个新军种也充满热情。蒋介石投夫人所好,把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高座给了她。
可宋美龄不甘寂寞,对自己的这一任命认起真来。虽然她对军事一窍不通,却在航空委员会实实在在地c了一杆子。
战前,她曾多次训斥空军,说他们缺乏现代观念,买的飞机跟不上形势。周至柔等空军将领不敢得罪第一夫人,只有垂手恭听。
她乘机决议:不如把空军经费存到香港,等打起仗来再买不迟。
结果蒋介石在庐山布置抗日时,才发现空军只有些残破不堪、机型繁杂的旧飞机,很难对付先进的日本空军。
蒋介石失去空军力量不说,还丢人现眼,招来白崇禧、冯玉祥等高级将领一通冷嘲热讽。暴怒的蒋介石为此差点儿把周至柔枪毙了。
别人诋毁空军、蒋介石自然不高兴。但今天他如此兴奋,除空军替自己挣回些面子外,还有另一层意思。淞沪会战紧紧牵住了他的心。
上海,不仅是他的起家之地,也是中国的经济命脉。
从这里,他能得到难以计数的大洋,他能把西方列强更紧地捆在自己身边。
他对这座城市,有着非同一般感情。
但日本人的飞机、舰炮太凶,使他顾虑重重。
可如今有了空军这张牌,他觉得自己又多了个天空,他觉得自己施展能量的天地一下开阔了许多。
陆军可能失败,但他似乎又发现了一片新的大陆,看到了一片新的希望。
在他眼里,昨日还被日本人攫在手中的天空,好像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起码在天上,他也能和日本人分庭抗礼。
他愣愣地立在桌边,嘴角漾着一丝笑。
“委座对空军的厚爱确实英明。杭州一战挫敌锐气,长我声威。全国军民士气定能大振。”陈布雷一把就扣住了蒋介石的脉傅。他一面揉着惺松的睡眼,一面在心里嘀咕道:“今晚看来又睡不成了。”
蒋介石转过身,看了一眼陈布雷,“布雷,你回去拟个稿,以我的名义,对空军指挥部予以嘉慰。我看也有必要把空军战况通报各战区,空军的胜负关系到战场全局,你一并拟个稿子好了。”
蒋介石轻松地吩咐道。
夜深人静,蒋介石坐在灯下,兴冲冲地在日记上写道:“倭冠空军技术之劣,……于此可以寒其胆矣。”这时,他开始真正关心起空军来。
中国大地在遭受了一连串军事败绩的严酷时刻,终于冒出了自己的空军,闪s出缕缕胜利的光芒。
“八?一四”虽然有些偶然,但它却使中国空军一役成名,令世人刮目相看。
沉睡在梦境中的高志航,作梦也想不到,正是他,和他英雄的第4大队,开辟了中国空军的一个新的时代。在中国空军史上,写下了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从这一天起,8月14日成了中国空军的节日。高志航从这一天起,也被中外舆论推崇为“中国军魂”、“抗日天神”。第4大队随后也被命名为“志航大队”。
辉煌的“八?一四”!
在“八?一四”光芒的照耀下,中国空军掀起了一阵狂风,中日空战进入了第一个激动人心的高c。
待命起飞的中国空军战机
8月15日,南京、上海、杭州等地,中日两军爆发了大规模空战。中国空军全面迎击,抗住了日机60余架的袭击,击落日机17架,首都南京的百万市民和在京的国民党文武大员,有幸目睹了空前激烈的大空战,军心大振,万民欢腾。
8月16日,中国空军第3、4、5驱逐机大队再接再励,又将8架日机从中国的天空敲落下去,中国天空升起的阳光,冲散了多日的y霾。
日本陆、海军航空兵司令部,一片沉闷。
短短的3天,却使他们像是做了场没有尽头的恶梦。在一向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中国空军面前,他们不但没讨到丝毫便宜,还损失了数十架飞机,上百名飞行员。木更津航空队更是遭受了灭顶之灾。这不能不令航空兵总部震惊万分,羞辱难当。
木更津航空队联队长石井大佐更是痛苦、绝望。一向崇尚的武士梦在他眼里已经破灭了。他成了庸碌、怯懦的代名词,成了帝国皇军的罪人。上司无情的斥责,同僚冷冷的白眼,属下激奋的怒骂,抽掉了他心理上的最后一根支柱。几天后,他用佩戴了多年的长剑,切腹自杀,向天皇谢罪。
日军航空兵总部,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指天誓地,要翻本复仇。佐世保航空队的200余架战机,尽数被调入前线。一时间,中国境内各前线机场上;一批批日机也气势汹汹地腾空而起。日本海峡上空,隆隆的机串淹没了大海的咆哮。日本空军急不可耐地要与中国天神再决高下。
中国空军没有避战。冤家路窄,各不相让,紧张的空气一时迸满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