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军漕司门前,男人身中四箭,血透层层缁衣。他奉令帮忙尸,有一封破碎不全的、尚未来得及递出的书信从男人冰冷的胸口处掉落。
信纸上的墨字被鲜血染花了大半,年少的顾易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上寥寥数句:
「……
今战事至此,吾当为国死。国朝百年,兵辱已极,民不可再辱。倘以吾辈之死,全一郡百姓之命,死亦值所。
吾心无所愧,唯忧一死而致吾爱卿卿悲恸忧伤,罪何可言!
卿当自珍保重,愿能再遇良人,爱卿护卿,一世不改,则吾地下可安。
……」
这一封不知是要发往何处、发至何人的信,被原封不动地塞回男人冰冷的胸口,同他的尸骨一道,在火光之中化为灰烬。
……
鄂王府,藏书阁。
卓少炎找到和畅时,他正在聚会神地理古籍。听到身后声音,和畅回头,看清来者后,他搁下了手里的书册。
“殿下有何事?”和畅彬彬有礼地询问。
他本以为卓少炎此来是有书要寻,可却久不见她答话。她的眉目有些沉,在将他看了一会儿后,走至他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竟是长谈之势。
和畅睹此,起平素常挂在脸上的浮笑,待她发问。
又过了一会儿,卓少炎问说:“晋历元烈三十四年,高凉郡一役,平军的主帅是裴穆清将军。此事,炳靖一直都清楚?”
和畅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下,反问:“殿下为何不去问周怿?”
“周怿话少,若非被问,绝不多言。可是我今日十分想要多听一听,我想不到去问的那些事情。”
此言诚恳,和畅的犹疑被消除。他看她道:“是。王爷一直都清楚。”
卓少炎轻轻点头,又问:“当年谢淳大人,是被裴穆清将军杀害的。此事,炳靖也一直都清楚?”
和畅答:“是。”
卓少炎的脸色毫无意外。她的眉目却更加沉了些,嘴唇跟着一动,像是有话欲出,可终没能出声。
和畅便替她说道:“殿下是否想要问,既然大平的裴穆清将军是王爷的杀父之敌,王爷此前为何还要襄助殿下成事?为何要让裴穆清将军冤罪被雪洗?为何要视大平军臣拱立明主上位?”
他问罢,又自答:“盖因此等私仇,不足挡王爷之大业。”
“想必殿下又要问,王爷之大业者,何谓也?”他继续说着,全然省去了她提问的功夫,“大晋国中,兵不被辱,民不苦战;天下宇内,无征无伐,干戈闭藏。这是王爷之私欲,亦是王爷之大业。
“为成大业,王爷可杀尽所有必杀之人;虽有私欲,王爷却可置私仇于苍生之后。这便是王爷。
“在臣眼中,王爷与殿下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殿下为国尽忠,固然令人敬重;王爷图覆晋室,功过孰高,后世自有公论。
“王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殿下真能懂得他么?殿下真能理解他么?殿下真能辅弼他么?
“殿下,真能全心全意地爱王爷么?”
和畅毫无保留地说完后,躬身向卓少炎行礼告罪。
卓少炎无声地坐着。
过了许久,她起身,不发一辞地走出了藏书阁。
外面,阳光下的积雪白得刺目,将她眼底逼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未回和畅的答案就在她心口,一下接一下地跃动,试图冲破她的制约。
她短暂地驻足,平复心绪,然后继续迈步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