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叁】
元烈三十四年夏。
由晋帝第三子裕王督掌的南征兵马,在高凉郡惨遭败绩。这并非裕王府在过去数年间的头一回失利,但却是数年当中罕有的被平军一路抄没大军后方转运重镇的一役。
此前,裕王以不世之军功博得圣眷,因近年征伐频频,遂请旨在地处西南的齐康郡置督视军马府,以挂帅之亲将坐镇督府,总统南征诸军马事。又以王府中的数十名干练能臣充督府属官,分领谘议军事、机宜文字、干办公事、随军转运等督府要职,全面节制边境军期之民政、兵务、钱粮诸事宜。经裕王一手打造的督视军马府在兵威鼎盛之期,足可与朝廷的三衙分庭抗礼。
谢淳,正是这督府中最杰出的几位属官之一。他是进士出身,于元烈二十七年入裕王府为谟臣,参谋机要,颇得信任。元烈三十二年,督视军马府初建,谢淳作为裕王谟臣充任督府谘议军事,协助当时的裕王亲将节制藩军兵马调发诸事宜,没过多久,继被委以监察战时军马钱粮之重任。元烈三十四年夏,大晋发兵,谢淳任随军转运使,在高凉郡设随军漕司,职掌前方作战兵马之钱粮草料筹集、调配、运输等要务。
两军战事胶着,至六月中旬,大平以三万人马牵制晋军主力,分遣八千骑兵日以继夜地奔袭晋军后方,挟着纵将赔上这八千人马的性命、也定要杀乱晋军后方重镇的汹汹之势。
高凉郡首当其冲地成为了平军对晋军发起奇袭的头一战。
距离高凉郡仅不过百余里的齐康郡接闻这一急情,立刻北撤郡内居住的所有督府属官的随军眷属,又接连发报其余后方诸郡,晓谕此变。
待这些谟臣的眷属们被仓皇送回裕王府所在的始安郡时,高凉郡早已兵败不守。平军在一把火烧光了漕司和郡内所有的粮草仓之后,并没有继续去攻督府所在的齐康郡,而是立刻调转马头,在回军沿途中将晋军转运前线之各要道一一掘毁。
齐康郡督府虽避过此劫,然高凉郡漕司及转运粮道既毁,短时间内再难继续同从前一样强有力地支撑前线军需。
在前方鏖战的晋军闻后方生变,军心不稳,士气大跌,溃败连连;至七月时,晋军以累计战亡一万四千余人的代价终于令平军停止了反攻,继而戈退兵。
这一战,于晋军而言,亦耻亦辱。
是役战亡的武官人数达到近年来的峰值,这对督府、对裕王、对朝廷而言都是一笔不小的折损,更莫论这当中还有不少当初从裕王府转任督府属官的难得能臣。
没人能够妄自揣测远在始安郡的裕王的心情。
……
夏日溽热,午后,裕王府中蝉鸣阵阵。
从齐康郡北撤回到始安郡的所有谟臣眷属,全部按裕王的要求容入府中,在没有为这些人安排好妥善长居之所的这段时间,皆由裕王府负责供养。
文乙托着解暑的药汤,在门口略微踯躅。
府中此处是一进独门小院,远离其余眷属所居住的院落,虽然略显局促,但胜在清净、不打眼。
踯躅过后,他貌似平常地、缓步走入屋中。摆放在屋内的冰鉴散出的凉气纾解了他的暑热,令他的心神于一瞬间变得冷定。
文乙看了一眼那座鎏金冰鉴,然后挪开目光。
这几日来,裕王府中旁人轻易不能得的物件,都被裕王差人送来了这里。任它们在旁人眼中有多稀贵,都不及这屋中住着的人在裕王心中稀贵。
“纪姑娘。”文乙隔着花鸟屏风,唤道。
不多时,里面的人轻轻答应了一声。
文乙遂走进去。
女人倚窗而坐,未施脂粉的面容看起来虽然有些憔悴,却不掩她罕见的美貌。她向文乙探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她的一双眼,仿若夜中深湖,湖上有繁星,闪动着稀碎的光亮。湖面平静,纵使心中有再多的悲伤、苦痛,也被她不留痕迹地淹没在那一片宁静的湖水之下。
文乙放下手中的汤盅,对上她的眼神。
正是这一双足以令人沉醉于其中的双眼……
叫裕王数年难忘,更是将一颗心都牵挂在了她的身上。
文乙垂首,道:“王爷听闻姑娘这几日厌食,特叫小臣前来探问姑娘。这解暑汤,是王爷特地命医官用了上好的药材为姑娘煎熬的。”
女人仍然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在汤盅上停留了一下,飘至一旁。
文乙等了半晌,复又开口:“谢大人之殁,王爷的哀痛绝不亚于姑娘。然人死不能复生,姑娘又何必糟践自己的身子。”
略略停顿后,他继续:“姑娘这样,王爷很是心疼。”
这一趟差事,着实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