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壹】
周怿在外殿等着戚炳靖更衣。
……
不在京中的诸皇子中,戚炳靖所处的西境戍军最远。为了赶在所有人前头入京,他们这一路几乎是每隔两日才睡上两三个时辰,每人除了自己的坐骑之外还带了两匹马,昼夜倍道兼驰,才堪堪在京北三百里的地方将昌王一行截住。
在此前长时间的谋划与准备之下,那一战胜得毫无悬念。
探踪,设伏,射杀。之后他们将对方人马全部斩首,自己未伤一人。
昌王死前,甚至都没能看清楚到底是谁下的狠手。
天阴着,他与他百余名扈从的尸身被歪七扭八地交错垒堆在山包前。
周怿带着人清了一遍方圆十里,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再回来时,戚炳靖跨过数具不知名的士兵死尸,亲手持刀,斩下长兄的头颅。他的眼底积叠着化不开的深浓黑雾。整个人因巨大的疲惫感与同样巨大的轻松感而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周怿在侧撑了他一把。
“殿下。”周怿提醒道,“离回京还有三百里的路。”
戚炳靖将手中的头颅丢进地上的铁盒中,上马,沉默而狠悍地抽下一鞭。
……
自皇帝寝宫出来后,周怿将戚炳靖极差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更在听到他说浑身都疼时,多年来头一回产生了担忧的情绪。
当年戚炳靖是为何出京的,在西境的三年又是如何过的,此番是抱着什么样的决意率众亲随走上这一条非生既死的通天之路,没人能比他更清楚。
但他的担忧并未能持续。
他眼睁睁地看见戚炳靖的状况,因那简简单单的大平北境几字而产生了极速的变化,如同被于一瞬间重新注入了滚滚生力,巍而不倒。
周怿放下心来,但心中又同时冒起另外一层隐忧。
……
建初十三年豫州一役毕,戚炳靖回西境后破天荒地关心起大平国事来。
他做了两件事。
先是发书给长宁,借长宁为了藏天下历朝名作而于大平京中经营多年的关系,搜罗买一切关于卓氏的消息。
然后又对陈无宇提了个不算太为难的要求,用陈无宇在军中的资历与人脉疏通大晋南境驻军,再从陈无宇麾下抽调了一支斥候兵马,常年借驻于南境军前,用以侦探网罗卓少疆与其麾下兵马的所有动静。
这两头得来的众多情报与消息,被定期转递至西境,由戚炳靖亲自阅。
不论是多琐碎无用的内容,戚炳靖都不放过。所有经他阅后的文札,皆交由周怿妥善锁管。
有一回,周怿忍不住问:“殿下这是为了什么?”
戚炳靖看他一眼,扣下手中的兵书,说:“我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一个人在那种绝境下仍然抱有战胜的信念。我更想要知道,能做到这一切的人,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戚炳靖没说出口的是,那个人给了他在黑暗中向生的明光与力量,而他想要更清晰而长久地看一看,这道光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究竟还能够发出何等耀眼的亮芒。
……
建初十四年初,豫州一役刚结束没多久,卓少疆便拜表大平朝中,自请留镇豫州,同时请旨建云麟军旗,而后奉兵部敕令,分遣麾下将校赴大平北境各州镇招募兵员。
因二国边境战火连年,北境人丁骤减,云麟军募兵进展颇不顺。
豫州城中将僚一筹莫展,卓少疆又草了封奏札发往京中,要求兵部与刑部特开恩令,国中十年内流放北境的数十万囚徒中,非犯盗杀、qiáng_jiān之罪者,凡有服刑未满而欲从军之人,皆可在面部刺字入伍。
这一道奏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大平朝中众议纷纭,皇帝沉吟难决,最终还是成王将皇帝说服,这道恩令才发下了北境。
此令一开,云麟军再无缺丁之忧,前后不过三个月,便募满了拟定的兵员。
而卓少疆后来几番被大平朝中弹劾诘礕的持军严苛、治下狠厉之作风,亦是因此故。云麟军近三成士兵非良家子出身,倘若主帅不以严令治众,又何以能炼出一支从麾而战的骁勇之军来。
这前后诸事传到大晋西境,戚炳靖捻着文札,对周怿说:“这等将材。”
周怿亦颇感慨,表示认同。
这等将材,若大平皇帝善用之,将来必成大晋重患。
……
卓少疆既建云麟军,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整肃部伍、磨炼兵。在此期间,大晋南境驻军几次小规模地发兵,试探性引战,皆被云麟军所击退。
至建初十五年仲夏,卓少疆点兵发豫州,纵分三路,分别北击恒、安、肆三州。
云麟军祭天誓师,挟必破之决心,要将这三座被大晋在建初十三年攻陷的重镇一一复。
两个月后,云麟军破恒、安二州,卓少疆遂聚师肆州城外,集重兵攻城。
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晋帝抱恙,诸子归京,大平成王遣使来朝。
……
平使被人一路领至昌庆宫门口。
周怿亲自验过那人的文牒,搜看他身上有无兵器,然后带他入内。
平使步入外殿,对正位上的戚炳靖恭敬地行了个使臣大礼。
戚炳靖简单回礼,请了来者姓名,然后命人看座。
他待平使的客套话全说罢,笑了笑,问:“时候不早,还是说正事吧。”
平使说:“大平有意止战,与大晋缔盟。这几十年来二国周边多有小国崛起,若大平与大晋一直这么打下去,怕是皆会困于外患,难养国中。”
戚炳靖好整以暇地问:“这是大平皇帝的意思,还是成王的意思?”
“既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亦是成王殿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