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过了近二十日,城下攻城之部中有消息传至各军。
消息称,豫州城大平守军射向城外的箭经晋军士兵细查,箭镞看上去极像是百姓们在仓促间烧熔城中钱币而制成的,料想平军城头兵罄,难以久持。
陈无宇听后,特意叫人去要了一支这样的箭来看。
除了箭镞之外,连箭杆也非军中常制,更像是劈裂门板而制成的。
陈无宇看罢后,对他道:“如此来看,我军回师之日可期矣。”
他则盯着陈无宇手中的箭,久久不言。
风雪之中城头的一幕幕于他眼前飞掠而过,如此将败之际,他竟不知有人的意志还能够坚定若此。
陈无宇看出他神色有异,问说:“殿下有何心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望向远处,那一片苍茫的城墙在他眼中渐渐地化变成了雄弘森严的宮墙。
须臾,他沉下目光,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陈将军。有人从军,是为战一国之存亡;有人从军,却是为避一己之祸难。”
陈无宇听了这话,岂能不明白他意指何人何事,一时不知该接些什么。
他又说:“卓少疆虽为敌将,却令我敬而重之。”他伸手拿过那根箭,翻看少顷,“我敬他这一腔忠血。若他战死城头,望将军请攻城之部他全尸,我必亲为之葬。”
为战一国之存亡的人,将死;为避一己之祸难的人,可旁视其死而葬之。
岂还有比这更讽刺之事?
然而陈无宇却没有等到替卓少疆尸的那一日。
大平守军兵罄后的第五日,晋军到了皇帝命诸部撤军北退的诏令。
大军不得不从,攻城之部按令偃旗息鼓。
而晋军在退兵之时,无人知晓卓少疆从京中带来豫州的兵马仅剩下了三百人而已,豫州城原守军皆已阵亡,若晋军不退,豫州城破不过再一二日之事。
在整军回撤西境的途中,寒风呼动,陈无宇在马上饮了几口酒驱寒,然后且叹且道:“陛下多疑,偏在此时罢兵。大平宿将裴穆清既死,后辈中尚无智勇过人、身经百战之骁将,我军不在此时将豫州城一举攻破,真是白废了这十年难遇之良机!卓少疆经此一役,声名于大平国中必将大振,且此人又是这般坚勇不屈、悍不畏死的性子,若大平将他留在北境,往后大晋要想再讨得便宜,只怕更难。”
寒风难掩他脸上寒色,他冷冷一笑,道:“陛下若不多疑……将军以为,我还有命活到现在么?”
陈无宇沉默,目色复杂地看他两眼,然后将手中的酒囊一把扔进他怀中。
他接过,掂了两下,拔开塞子一饮数口。
酒将胸口刮擦得火辣辣的疼,他的心底却仍然僵、冷、硬、寒。
回到西境后的没几日,他到了长姊的信函。
自他从军以来,长宁一月一封家书,同他说些京中近况、皇室诸事,以及总是少不了问问他,需不需要她帮些什么。
这回的信中,长宁先说自己又得几幅大平先贤画作,这些了她近四年的功夫才得来的宝贝,待他下回回京时给他瞧瞧。
然后又说,父皇近日抱恙,久不临朝,国政皆委炳轩处置,然又对炳轩不甚满意,几次于炳轩觐见时当众摔骂;侍奉父皇多年的文内臣说,父皇这是想他了,但心中又还是恨,便将这恨意转嫁至了炳轩身上;身边但凡知悉内情的人都劝不了,也不敢劝,更别提旁人了。……
他阅罢,将信烧了。
然后坐着,慢慢阖上了眼。
黑暗中,死窒不透的感觉笼罩着他,他看不见什么是真正的生路,无边无际的不见天日令他想要以血洗尽这一切。
但不知为何,便在心中这暗无天日的黑境中,突然莫名地闪过了一刻的皑皑坚城。
那城是风雪之中的豫州城。
那皑皑之色是一个人将甲上的厚雪。
那个人在八面围城的绝境中向死而生的坚悍与孤勇,如同一柄锋利的长剑,遽然划破笼罩着他的无边暗色,让一抹微弱的光亮透进他的心底。
他睁开眼。
然后给长宁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信中他说,皇姊得大平先贤之画,多赖长年委人于大平京中经营,而今他亦想委皇姊帮忙,于大平买一个人的消息。
那个人,是他永不可能成为的人,却给了他在绝境中向生的明光。
……
清晨,天光半亮而鸟鸣清脆。
卓少炎枕在戚炳靖肩头的姿势整夜未变。
她动了动,就听见他说:“醒了?”
她应了一声,然后换了一处继续枕着,俨然还未完全清醒。
他遂随手将她揽着,让她安心继续睡。
然而帐外却响起江豫燃急切而洪亮的声音:“卓帅,城中急报!”
“报。”她清醒了八九分,冲帐外说了声。
“昨夜皇帝遇刺,消息刚自城中传出来!”
卓少炎在戚炳靖的怀中僵了一瞬,下一刻翻身而起。
她一面披衣,一面冷静问外面:“死了?”
江豫燃则飞快地回禀说:“皇帝无恙,而成王重伤,几乎不,现下生死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