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日,卓少疆杖毙于市。
正月十六日,她与卓氏一门女眷被悉数羁押,流往北境戎州军前。
被刑部衙役押出京城北门时,三十多个女眷皆伏地大哭,戗首称冤。唯独她负枷站在最前方,无泪亦无声,沉默地看着自城门楼上缓步而下的玉冠男子。
“成王殿下。”
衙役与守城官兵皆行大礼,纷纷侧让。
她仍然未动,仍旧沉默地看着径直走至她身前的男人。
英肃然伸出手,抚平她的额发,先是很轻地叹息了一声,而后道:“世人皆以为你卓氏乃蒙受了大冤,可你却应该很明白,卓氏谋反之罪乃是大真大实,而此间真正被辜负的人,是我。”
她冷冷地笑了。
他霍然扬掌,狠狠扇向她的左脸,将她的冷笑连带她整个人掴倒在地,“令你不死,乃是我对你的最后一丝情分。”
话毕,他振袖转身,如来时一样缓步而去。
她伏在地上,吞咽下一口血沫,笑出了声,继而笑得撕心裂肺。
……
二月初八,她与众女眷方被押入戎州境内,便听闻了戎州兵败城破的消息。
大晋谢淖麾下一队人马如风袭云般地劫掠戎州四野,将她们也当做此役的战利品,入营中。
盖因谢淖治众严整,并未有哪个兵卒敢碰她们一指。半日后一个裨将闻报而来,张口便点她卓少炎。
从瑟瑟发抖中的一群女眷中将她拎出来时,裨将特意拨开她的乱发,确认了她的容貌,见她果真色优于众人,才放心地将她扛走。
“我们将军好色。倘服侍好了,有你的好命。”
到中军帐外时,裨将突然这么对她说了两句,然后便掀开帐帷,将她不管不顾地扔了进去。
……
三日后,谢淖大军毁壁烧营,继续向西进发。
清晨队拔砦时,谢淖步出帐外,全副披挂,整甲上马。他遥遥地远视一番业已出营的外探哨马,然后回头看向中军帐外。
帐帘斜起,卓少炎束发赤足,容色清冷地站在外面,身上只随意裹了一件他破旧的内袍,肩膀与四肢的大片肌肤裸露着。在这冬日里,她竟似不觉得冷一般。
“带我走。”她向他开口。
谢淖上下打量着她,未即回答。
卓少炎步上前来,走至他坐骑旁,又说:“只干了我三日,便够了么?”
谢淖笑出声,满眼皆是满意,探下身一把将她抓上了马。
“我会骑马,给我一匹马。”被他拥在怀中,却抢在他扬鞭之前,她又要求道。
隔着硬邦邦的铁甲,她的腰被他用手箍住。
谢淖狠抽一鞭,纵马跃行,果断地拒绝了她的请求:“给你一匹马,好让你骑回你的云麟军去?”
……
他的尾音被寒风拍碎。
而她听得真切,却问说:“你说什么?”
战马雄健的背脊在奔驰之中上下起伏,将谢淖噙了谑意的声音颠入她耳内:“我说——给你一匹马,好让你骑回你哥的云麟军去?”
卓少炎神色不动地向后靠入他的怀中,赤裸的肩臂贴上他的甲衣,说道:“我冷,你抱紧些。”
谢淖顿了顿,扯着缰绳将她紧紧地入怀中。
……
晋军向西连驰十八日,踏入豫州的地界。
谢淖未给大军任何休整的时间,即令麾下各部开始攻城。
晋军的攻势猛烈非凡,然而豫州是什么地方?豫州——当年卓少疆以军功起家之地,亦是云麟军的初募之地,数年来作为大平北境十六州中最固若金汤的一处,拥有最的兵马、最丰的粮储、最善的城防,是这条三千里疆线上最难啃的那块硬骨头。
整整五个日夜,谢淖不曾回营。
两军战死的士兵尸体填满了豫州城外深壑。凛冬劲风刮擦城墙,扫卷起浓重的腥血臭味,如同洪浪末流一般缓缓淹没十里外的晋军驻营。
便连青天亦似沾染了血沫。
卓少炎抱臂站在冷冷清清的兵营中,抬头望天,鼻间深嗅。
一名伙兵从她身前走过,远远瞟见她的脸色,竟生生打了个冷颤。
女人头颅微昂,脖颈线条纤细刚硬。她目光所触之处空无一人,然而眼神肃杀狠厉,如同在望尸山万倾。
……
次日晨,谢淖终于归来。
他将卓少炎直接从睡梦中拖起来,扯光她的衣物,狠狠压着她纾解了血战之后的浑身躁火。
完事后,他抬手捏住她的脸,开始细细密密地亲吻她。从额头到鼻尖,到嘴唇,到耳侧,到脖颈……
卓少炎一动不动地等他尽兴。
直到有人来叩帐,谢淖才略显不舍地从她身上起来。随手丢了一件衣物盖住她的身子,他高声将来人叫入帐中,自去拿水喝。
来人她颇眼熟,是一直追随在他身边的那个姓周的裨将。
“将军,翻遍死人堆才找出来一套身量差不多的。”周怿向谢淖说道,将手中拎着的一套平军甲胄奉上。
谢淖点点头,表示满意。
待周怿离开后,他将那套甲胄扔到她面前,说:“试试。”
甲胄上面战痕满布,胸前有几处箭眼,背面则遭长刀砍透,粗糙的甲皮翻卷着,周遭挂着已干涸凝固的赤黑血迹。
卓少炎盯着那铁甲看了一阵儿,没问一个为什么,依言照做。
谢淖打量着她着甲的动作,看她似乎有些生涩,却又不似完全不懂,折腾了半天后勉强穿妥。
“以前穿过?”他问说。
她点点头,“小时候,和亡兄一起在讲武堂习过兵甲诸事。”
他对这个回答没有表露任何怀疑,径自抬手将铁胄扣上她头顶,然后说:“走罢。”
“去哪?”她问。
谢淖一手捏紧她手腕,一手揭开帐帷,答道:“攻城。”
……
豫州城头一片狼藉。
平军死伤颇多,女墙多处损毁,断肢残血,火痕惊目。
晋军的攻城战在晨时离奇地止,豫州守将江豫燃只当这小半日的空当是上天眷顾平军,急命众将士集力修补守城工事。
待晋军攻势再起时,平军已能略有余力地做出抵抗,甚至打退了晋军的第一波进攻。
江豫燃立于城头,远观晋军兵阵退迹,正欲下令城头守兵再放一轮火箭时,目光突然一跳,喉头随之哽住。
……
半身浴血的年轻守将远立高墙之上,悍然不屈的气质无人敢以小视。
“果真硬骨头。”谢淖微微眯眼,望着远方城头,转向身旁问道:“江豫燃——卓少疆麾下云麟军中第一勇将,你认得么?”
遭他问话的卓少炎思索片刻,答说:“听说过。”
谢淖盯着她的神情,目光一寸不挪:“听说卓少疆令他守豫州,正是因他名字里带了个‘豫’字。你觉得——今日这豫州,江豫燃他能守得住么?”
卓少炎垂下眼睫,“我不知。”
谢淖便没再说什么,扬手自她背后将她向前猛地推了一把。
这未曾计料的一道蛮力险些令她跌落马背,而她在惊惶之下了好些力才复坐稳,额头已是一层细密汗珠。
马儿受此力道,未经人催,便已离阵前出。
卓少炎的双手都被绑在马鞍上,无法控缰,不得不回头,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亲手促成这局面的男人。
然而谢淖却无动于衷。
他身后的周怿手持一支点燃的松木,慢慢尾随着她,一直走入城头平军可以看清她容貌的距离方止步。
看不见她神色的周怿在后扬起手臂。
松木火色刺眼,滚烫的焰苗只要再靠近一些,就足以烧伤她座下战马,而被绑在马鞍上的她,足以被受惊狂奔的战马震断双臂、甩至蹄下、踩踏而亡。
她忽地抬头。
寒风贴面而过,身着铁甲的女人英武之气勃然逼人,面上惧色已荡然无存,眼中冷意层层堆叠,目光锐利地探向城头。
……
江豫燃哽在喉头的那道反攻军令慢慢地变成了心头一道逆刺,将他从里到外磨了个血肉模糊。
他眼睁睁地看着出自敌阵的二人二马步步侵近,目光始终凝定在前方那一人身上。
待对上卓少炎的目光时,天地仿若一刹倒旋,江豫燃猛地闭上了眼。
……
“卓帅此番奉旨归京,可有要叮嘱末将的?”
“豫燃,好好守住豫州。”
……
江豫燃睁开眼,干紧的喉头动了几动,才发出了迟迟未下的军令:“开城门,降晋军。”
“将军?!”
“开城门,降晋军!”
……
城头的大旗被风撕扯着,发出呼呼的响声。
天色暗晚,城外二里处的山坡下,晋军正在按照谢淖的指示编豫州平军降卒,统领此事的周怿神色不苟,亲自督点兵械缴的情况。
谢淖策马踱上山坡,打眼就见已经卸去铁胄的卓少炎。
冬夜凛风将她的长发吹得四散飞扬,而她仍然穿着那套满是战痕脏血的甲衣,一动不动地站在坡头,遥遥望着豫州城墙上那八面白底降旗。
听到身后马蹄声,她回头,脸色再平常不过。
谢淖跃下马背,走到她身后。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他扬鞭指了指山下的降卒,又用鞭柄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咬上她的嘴唇:“豫州守军,全杀。豫州城,送你。”
卓少炎一震。
少顷,她说道:“豫州守军——你要杀则杀。豫州城——你有何能耐将之送给我?”
“你是何意?”
她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而那笑意颇凉:“大晋鄂王戚炳靖的封地正在二国疆线以北,大平北境失一寸河山,鄂王则多一寸封地。他能容你张口就将一座重城赏给一个女人?”
谢淖迎着她那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脸,“此时张口提别的男人,是想激怒我?”
卓少炎不语。
谢淖却放过她,负手转望南面苍苍大地。
良久,他回身,对她说:“大平山河,巍巍壮美,难怪卓少疆能以命守疆土。可惜他死得早,不能亲见我将他生前所守的大平北境十六州一一踏破。”
甲衣之下,她的血液在奔涌,她的心脏在剧跳,她的战骨在嘶嚣,她的每一方神思都想要冲破她施于其上的禁锢。
而她最终只是面色平静地抬手,抚平了被风吹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