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晏栩匆匆推开门,握着门把手的右手止不住发抖,“您记得几年前我拜托您去清华帮我女朋友走动关系吗?”
李叔站在窗台前浇花,被晏栩吓得一哆嗦:“啊?”
晏栩咬紧牙关,气都不敢喘一下,就这么用力盯着他。
“啊!”李叔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慢慢反应过来,“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晏栩明显松了一口气,放开门把手,哆嗦着手指从裤袋里取出烟。
“这个人……我找不到了。”
晏二公子因情伤远走天涯的事情圈里的人都知道。他作为纨绔中的纨绔舰、二世祖中的战斗祖,摇身一变,成为这一代最有正事儿的“别人家的孩子”,那个让他受伤的女人自然也成为了四九城里的传说。
李叔放下喷壶,双手交叉在身前,平静地望着晏栩。
这位“传说小姐”的传说早已被传说得不像传说,李叔万万没想到他有幸成为第一个亲耳听到当事人讲述传说的人,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但他已经是个成熟的老管家了,外表看上去慈祥又和善。
晏栩慢慢靠在门框上,舔了舔嘴唇,问道:“我知道她在哪儿,您能帮我查一下吗?”
“……”李叔疑惑,“就这样?”
“不然呢?”
“咳咳……那个不见见吗?”
“算了吧,”晏栩自嘲般笑了笑,“没必要。”
一周以后,李叔沉着脸告诉晏栩,他也找不到这个人。
“慕如笙”这三个字如石沉大海,学籍记录、户籍记录、海关记录、就诊记录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抹除掉了她的所有痕迹。
晏栩心底一沉,有了一个最不想面对的答案。
——国家机器。
以晏栩的身份地位,如果当年慕如笙不从了他,他最多做到为慕如笙准备死亡证明的程度,让她从此以后都消失在记录里,却不能抹掉她生存过的痕迹。
能做到这个份上的,只有国家机器。
第一,出手的是个比他还丧心病狂的红色身影。
第二,他亲哥,著名妹控晏栈晏中校。
晏中校的假期还没结束,带着老婆儿子还有一窝亲猫,和晏栩一样挤在爷爷的四合院里。四代同堂好不热闹,但没几天老爷子就烦了,尤其是烦晏栈每天哭着号着嗷嗷叫着让晏栩刮胡子,于是单独收拾出来一处后院给晏栈住,也方便他处理机密公务。
晏栩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抓耳挠腮,每次刚迈进月洞门就又转身离开。
他一直坚决否认晏栈是个“妹控”,直到这次回国,瞎了二十多年的晏栩终于睁开眼了。
晏栩这雌雄莫辨的长相让他在美国没少被性骚扰。奇怪的是,基佬没几个,多得是眼瞎把他当妞儿的直男。后来晏栩烦了,索性在下巴上留了点小胡茬儿,这一下美人变成了性感美人,直男是不瞎了,基佬追求者数目直线上升,差点把他淹没。
回国以后,晏栩为保持成熟男人的魅力,小胡子没刮,不仔细看的话只是下颌上一点淡青色,颓废中夹杂着一丝性感,性感中有点狂野,狂野却掩盖不了他如花似玉的美貌,简而言之,在他爹眼里,更加不男不女不伦不类。
而最接受不了的却是晏栈,只要一碰面,就唉声叹气地盯着他的下巴挠自己的脸。
晏栩心说要不回去把胡子刮干净再来吧,毕竟是求人办事,别给人添堵。
“你小子你到底进不进来?”晏栈“啪”地推开二楼窗户,“没事儿赶紧滚!”
晏栩脚步一顿,像只被人拎住后颈皮的大猫咪,双手捂着下巴,灰溜溜进了小楼。
他乖巧道:“哥——”
“你个兔崽子又拉稀吗?一上午在这晃来晃去干嘛呢。”
“拉稀来找你,您这里是厕所吗?”晏栩低头小声道。
晏栈气笑了,这小王八蛋说话还是这么不着调。但笑着笑着,他心里就开始泛酸,从前这么怼晏栩,这小浑蛋早就吹胡子瞪眼嗷嗷叫唤了,现在怼还是怼,但唯唯
&nbspyzwyzw.)诺诺,委委屈屈,哪有一点混世魔王的样子。
小楼外种了两棵西府海棠,顶层树枝伸进书房窗户,粉红花瓣在春风中一层层绽放,摇曳的花影落在雪白文件纸上。
晏栈坐在红木椅上,双臂抱着肩膀,往后一靠:“你是来问,我有没有把‘那位小姐’藏起来的吧?”
晏栩没有回答,只是咬住下唇,移开目光,表情有点不情愿。
“不是李叔告诉我的,”晏栈跷起二郎腿,“是李叔去查了不该查的东西,有人来警告我。”
晏栩眼皮一跳:“什么?”
“建国后那批研究原子弹的科学家在新疆隐姓埋名十几年,对家人而言,他们音信全无,生死不明。”
“那她也……”
“她被国家的保密项目招走了,阿斯伯格患者本来就是属于国家的机器人。”
书房的窗户大开,春风带着花香吹拂而入,过堂风将木门吹得“咣咣”响。
晏栩站在办公桌前,慢慢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明显夹杂着嘲讽意味的笑意不像针对晏栈或者旁人,倒像是冲他自己。
晏栈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能猜到晏栩笑什么,阿斯伯格患者,怎么可能会为情所困,怎么可能会因为和晏栩分手就搬家辞职。
“你想见她吗?”
晏栈垂着眼睛,一开口声音很是沙哑:“如果想,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贱?”
“你能放下就好,”晏栈语重心长,“毕竟人不能控制自己爱上谁或者不爱谁。”
晏栈答应出面找人的一周后,慕如笙在一群特种兵的严密保护下来了晏老爷子的四合院。
在一起的时候都没见过家长,分手四年再往家里带算怎么回事啊。晏栩抗议,但抗议无效,因为慕如笙现在是国家一级保护机器人,去公众场合得提前清场,夸张到还有狙击手暗中保护。
晏栩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
四年,他从纨绔变成精英,而对方从精英升级成熊猫,物种都不一样了。前任见面要是不能让对方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莫欺少年穷、打脸前三章的退婚流,那还见个屁啊。
这时是五月初,人间芳菲尽,剩下一树一树的绿柳随风飘摇。后花园原本种了一片西府海棠,花已开败,只余树梢挂着几朵蔫儿黄的残瓣,泥土里还半掩着腐烂的花。
晏栩和慕如笙分别坐在石桌两侧,身旁是假山奇石和小桥流水,再远点的地方,朱红色的墙下站着几名全身黑衣的特种兵。
生物类保密项目无需在无人区做爆破试验,应该去个山清水秀的保密基地就行,不必万里赴疆。慕如笙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皮肤白皙到透光,眉眼唇角都没有添上一丝皱纹,就像封存在时间中不会变老的活死人。
相比之下,晏栩几乎脱胎换骨。从前根根挺立的头发现在柔软地贴在头皮上,那一身彪悍的肌肉再也没长回来,前几年熬夜读书伤了眼睛,挺拔的鼻梁上架了一副无框眼镜,最明显的是气质,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吊儿郎当的富家小少爷样儿,衬衫、长裤、眼镜,和金融街的精英浑蛋如出一辙。
昨夜下过雨,泥土透出雨后的腥味,长久的沉默后,晏栩抬手倒了一杯茶,淡淡开口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晏栩。”
晏栩将茶杯推过去,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知道不该沉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着相声长大的京痞都有点嘴贫,从前晏栩游手好闲时,嘴上没个正经的,去美国磨练了四年,生生把话痨憋成了哑巴,英文勉强能交流,总不能回家对着墙讲单口相声。后来语言流畅了,也能讲几个段子,但心境回不去了,被石头压着胸口,喘口气都费劲,哪里还有余力笑。
他被“姓晏”的标签坑了几回,琢磨出个反套路,不等别人把他当二世祖糊弄,自己先装成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油嘴滑舌,张牙舞爪。不等对方坑他,他先埋个坑在这儿。甭管是餐桌还是谈判桌,冷场时,他他足以将肚子里的段子用中英两种语言讲出来暖场。
现在就是冷场,就应该讲段子。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无数人评价他幽默风趣。
给她讲个她能理解的笑话,让她看看他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废物了。
湿润的春风轻飘飘吹动衬衫衣领,晏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感觉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一言不发,望着茶水发呆。尽管脸上纹丝不动,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波比一波强烈的焦灼与紧张正顺着敏感的脑神经咣咣冲撞脑髓。
——稳住,稳住。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晏栩笑了笑,差点嘴欠说一句“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又一想这祖宗可听不懂玩笑话,悻然咽下后半句。
没想到慕如笙竟然摇摇头,说了两个字:“不好。”
晏栩端着茶的手顿时一抖:“你……过得不好?”
“嗯。”
“怎么了?”
“项目不如意。”
晏栩呼出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啊,没事儿,科学研究嘛,总是有好结果的。”
“一万个项目里未必有一个有研究价值,如果我能遇上氢弹核弹这样的项目,我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慕如笙叹息,“但那是历史机遇,我每天做的只是重复消耗而已。”
“那什么……”晏栩问,“你不想干了吗?”
“不想。”
“那如果你能离开这个项目,你有什么打算吗?”
“想回清华。”
晏栩点头:“我知道了。”
“你是要帮我吗?”
“怎么?觉得我犯贱?”
晏栩咧嘴一笑,刹那间,冰冷坚硬的外壳全数碎裂,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榕树下嚣张挑眉,说“你不给我,我就脱裤子”的二逼小青年。
慕如笙思索很久,平静道:“谢谢你。”
“甭谢我,给你一个结局,也算给我自己一个交代,以后就不惦记了,”晏栩苦笑,“你多保重,还有……祝你幸福。”
“你也是,”慕如笙似乎感觉这三个字分量太轻,学着晏栩的话,用那机械版僵硬的语气说道,“你也多保重,祝你也幸福。”
“……”晏栩喉咙动了动,最终还是没管住嘴,反击回去,“是‘也祝你幸福。’”
集体面前从来没有个人,国家让你奉献,是恩赐。想从保密级别的科研项目轻易抽身,慕如笙得背上叛国的罪名,这么大个污点在身,想回清华教书继续做科研难如登天。
这事儿晏栩搞不定,不得不舍了亲哥、亲爹和亲爷爷的老中青三张脸去走后门,他本想随行当个被数落的二皮脸。然而,他见完慕如笙的当天晚上,又又又又他妈的急性肠胃炎了。
晏栩以为,这次帮慕如笙走完关系,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噩梦再长终于清醒的一天,他已经做好和别人谈恋爱的准备啦!
事实证明,身体比心理更诚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晏栩就没离开过马桶。
&nbspyzwyzw.)偏偏晏二公子又又又又他妈犯轴了,正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自己斗穷上加穷!他死活就不相信凭借自己惊人的意志力,还能治不好跑肚拉稀。
然后他因为重度脱水被送到解放军医院住了一天icu。
医生护士也很好奇,本来急性肠胃炎而已,怎么就能作死到重度脱水。上一个因“痛苦”脱水而死的疾病叫痢疾,在晏二少这里叫自尊心。
·
六月初,慕如笙离开保密基地回到北京,正式“释放手续”会在八月末办完。接下来的几十年,她会成为国家重点监控对象,不得随意出境或与身份不明的人士接触。
晏栩回国原本是为了收购东南亚的造船厂,没想到在一趟趟因急性肠胃炎跑医院的时间里,北京城从春天绿成了夏天。他接到慕如笙的电话时,正在收拾行李。
慕如笙的声音依然如机械般僵硬:“九月开学回清华,待遇同前,多谢你。”
“客气了。”
晏栩举着手机,放下正卷成卷的衬衫,跨过行李箱走出门。他住在四合院的“闺房”里,也是个清净的小院子,晚上八九点钟,夜色深沉,只有梧桐树上挂着的小碎灯闪着些微光。
电话里安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足足七八分钟,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每一分一秒都极度难熬。
晏栩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摸出烟,单手点着,半真半假道:“‘感谢’不是打个电话就算的,你要怎么感谢我?”
“和你性交吗?”
晏栩:“………………”
他沉吟片刻,然后仰头望着夜空长长叹息一声。
“那什么……不用客气,以后有什么麻烦,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一直是这个号,不会换的。”
“……”慕如笙低声道,“对不起。”
晏栩笑了笑:“为什么这么说?”
“你叹气了。”
“……”晏栩没忍住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行吧,挂了吧。”
晏栩收起手机,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脸上倦色非常明显。
夜风静静吹拂梧桐树,树梢沙沙响动。他静静抽完一根烟,抬手往门前的丛草一扔,火星在夜色中画出一道猩红的线,而同一时间,只听“喵”一声,黑漆漆的草丛里突然窜出来一只猫。
晏栩“卧槽”一声,连连后退。
他才像一只被踩了尾巴浑身炸毛的大猫,尾巴尖被烧掉一块毛的布偶猫反而被吓了一跳,一人一猫僵持在院子里,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晏栩盯着那双压成一线的瞳孔,冷汗“唰唰”往下淌,回头扯嗓子大嚎:“大嫂!大嫂!!!”
——晏先生被猫吓到心脏病突发。
医生这么说的,但全家没一个人信,只当他是激进狗派,厌猫主义者。
布偶猫平时被关在别墅里,冷不丁到了四合院解放了猫猫天性,不是爬树就是钻洞,这不是晏栩第一次在自己院里捉猫了。
匆匆赶来的大嫂甚是无奈,俯身抱起乖巧听话的小猫猫:“它又不能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