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叔叔并不认识法师,他会信法师之言么?”
“只要姚兴信,就可以了。”我放下茶杯,看着他摇头,他还真是没有政治头脑。不过这也难怪,他过去二十年一直在跟贫困做斗争,有谁教过他这些权术呢?
“你叔叔在姚秦定有细作,自然会将这个消息传给你叔叔。”
他听后一喜,想了想又小心说出:“姑姑,姚兴知我身世,岂不会想利用我做饵,向叔叔要挟?”
“那是自然。”我点头,总算还是有点头脑,“他会表面封你做官,暗地里派人监视你。一旦与你叔叔有任何利益冲突,他会即刻拘禁你,用做谈判条件。”
他吓了一跳,急急说:“那可怎么办?我没有自由,如何去见叔叔?还是不要说明我的身世好了。”
我有些累,闭了会儿眼:“毋须多虑。你先按我说的去做。然后我再教你下一步怎么做。”
他乖乖点头,看着我面前纹丝未动的饭,咽了咽嗓子:“姑姑,你不吃了么?”
我疲倦地摇头。
他小心地看我:“要不,超儿吃掉吧。不可浪费……”
我怔住,心里百感交集。将碗端给他,他开心地接过。几案上的菜还有些汤汁,他悉数倒入碗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刚刚已经吃了好几碗饭。再吃,肯定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是惯性使然。
与他相逢后,我一直忽略了他还有一个特点:绝不浪费粮食!
只有经历过长久贫寒的人,才会对粮食爱惜到吝啬地步。这本是好事,可是,正是爱惜粮食导致了他日后的惨败!
刘裕亲自带兵征讨慕容超的南燕,从现在的南京渡长江往北穿过大半个江苏省到山东,再穿过半个多山东省到青州,路途遥远且艰险。当时,正是夏日,孤军深入好几百里地,刘裕的行动简直是完全违背军事常识。
只要慕容超扼守大岘关天险,以逸待劳,然后竖壁清野,将地里的禾苗悉数毁去。晋军求战不得,又找不到粮食补给。如果慕容超再派奇兵袭击晋军后方,截断运输线路,刘裕日后能不能做他的宋武帝,都会打个问号。当时,刘裕军中也有人害怕,提醒刘裕莫要如此冒险。
刘裕为什么敢这样做?
就是因为他估算定了:慕容超绝不会毁掉禾苗!
果然慕容超选择放刘裕入大岘关,出城逆战,却是不利。他退入广固城中,被围城半年。慕容超不肯降,突围被捕。押解到建康后,刘裕将他斩首示众。
鲜卑慕容家的儿郎们,在五胡十六国一百三十多年中亡国又复国,复国又亡国,前仆后继一定要建立自己的国家。从来没有哪个家族能出如此众多的帅哥美女精英帅才。可惜内部的不团结,消耗完了这个家族最后一分力气。慕容超身为这个家族最后一名皇帝,他的身首异处,为这种疯狂的复国热情,划上了句号。
我定定地看着吃得正欢的慕容超,突然觉得无比疲倦。帮他达到目的之后,我真的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六月初姚兴带着文武百官包括赫连勃勃,到逍遥园看罗什译经进展。慕容超在逍遥园内随意寻到一位偏将,自曝身世,几日后便被姚兴得知。姚兴召见慕容超,见他容止可观,深以为异。不过姚兴并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辞,对他的身世仍有怀疑。
慕容超说出幼时曾在法师鸠摩罗什家中避难。姚兴向罗什询问,罗什证实这年轻人便是当年差点胎死腹中的慕容血脉。
有了罗什的证明,姚兴相信了,高兴地要封慕容超爵位,还送了座府第给他。没想到慕容超一家刚搬进新家,几天后便传来惊人的消息。慕容超在路上与死对头赫连勃勃相遇,双方言语不合动起了手,慕容超被打成重伤,变成痴呆。
姚兴派人来看视很多次,慕容超谁都不认识,母亲妻子每日伤心不已。他疯疯癫癫地跑到街上行乞,被长安人轻贱,他却毫无知觉。
姚兴派人调查此事,得知了慕容超跟赫连勃勃以往的过节,深感可惜,责备了赫连勃勃几句。一个痴人无法成为要挟慕容德的筹码,姚兴便不再理睬慕容超。
姚兴弟弟姚绍却认为事出有异,劝姚兴用爵位拘禁慕容超。姚兴耐着性子又见了慕容超一次,却被慕容超的痴呆像惹得心烦,说了句:“谚语有云‘妍皮不裹痴骨’,这慕容超皮相漂亮,内里却是烂掉的稻草,这谚语却是妄语。”
姚兴收回送给慕容超的府第,对他从此不闻不问。慕容超和家人又回到从前的贫民生活,但他却得以来去无禁。
自从慕容超搬出后,我与他们一家再无往来。六月低,初蕊的胎儿已近九个月了,我每天为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忙着做准备。因为知道自己无法再生育,对初蕊的孩子我很期待。可惜我在这里只有一个月了……
罗什告诉我,姚兴听说龟兹每年七月初会举办盛大的苏幕遮,很是向往。现在举国安定,他打算效仿,在即将到来的七月举办苏幕遮。这个消息让我很是兴奋。算算日子,我刚好可以待到苏幕遮结束。
回想起在龟兹的苏幕遮,那时身边有弗沙提婆陪伴,那样快乐无忧的日子已成追忆。当年活泼率性的青年,如今也已五十岁了。不知他在万里之隔的龟兹,是否一切安好。罗什看我唏嘘,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说,他会陪我渡过这个苏幕遮,让我不带遗憾地回去。
罗什与我都知道离别不远了。可是我们都不愿露出哀戚之色,反而是每日幸福地朝对方展露笑容。能够再次相守半年,我们都心存感激,不该再多奢求什么了……
夏日到来,终南山却气候凉爽,非常舒适。一个慵懒的夏日午后,许久不见的呼延静突然来寻我。眼睛又红又肿,布满血丝:“姑姑,求你劝劝超儿,他只听得进你的话……”
她哽咽着欲言又止。我摇摇头,表示对他的事情没兴趣知道。
她从袖袋中抽出一块帕子,递到我面前:“姑姑,他,他每日盯着这块帕子……”
是我的帕子,那时我送给他擦汗。我再次摇头,疲倦地说:“别再叫我姑姑了。你们一家与我,已是路人。”
我准备出门,呼延静急了,拦住我放声大哭:“姑姑将静儿从宫中救出后,他……就从来没碰过我……”
我一怔,旋即摇头:“这个我帮不了你……”
呼延静的声音嘶哑,瞪着我,费力喊出:“姑姑,他是喜欢上了你,才这样的……”
我苦涩地看向这个为爱所苦的女子,平静地说:“静儿,在他心中,王位才是最重要的。他这么做,心思很好猜。他在长安不能有孩子……”
呼延静突然撑大无神的眼,呆了一会儿,又低头哭泣。我叹息,柔声劝她:“静儿,你回去吧。慕容超的事情,我不会再插手。日后他会有别的女人,你也只能忍……”
“夫人,不好了!”我们收留的凉州女子,十四岁的络秀慌慌张张跑进门,差点绊倒,“初蕊突然大出血,腹中胎儿有危……”
我一惊,顾不上呼延静,抬腿便向初蕊房间跑去。
―――――――――――注解――――――――――――
《晋书 慕容超传》:超自以诸父在东,恐为姚氏所录,乃阳狂行乞。秦人贱之,惟姚绍见而异焉,劝兴拘以爵位。召见与语,超深自晦匿,兴大鄙之,谓绍曰:“谚云‘妍皮不裹痴骨’,妄语耳。”由是得去来无禁。德遣使迎之,超不告母妻乃归。及至广固,呈以金刀,具宣祖母临终之言,德抚之号恸。……
刘裕率师将讨之,超引见群臣于节阳殿,议距王师。公孙五楼曰:“吴兵轻果,所利在战,初锋勇锐,不可争也。宜据大岘,使不得入,旷日延时,沮其锐气。可徐简精骑二千,循海而南。绝其粮运,别敕段晖率兖州之军,缘山东下。腹背击之,上策也。各命守宰,依险自固,校其资储之外,余悉焚荡,芟除粟苗,使敌无所资。坚壁清野,以待其衅,中策也。纵贼入岘,出城逆战,下策也。”超曰:“京都殷盛,户口众多,非可一时入守。青苗布野,非可卒芟。设使芟苗城守,以全性命,朕所不能。今据五州之强,带山河之固,战车万乘,铁马万群,纵令过岘,至于平地,徐以精骑践之,此成擒也。”贺赖卢苦谏,不从,退谓五楼曰:“上不用吾计,亡无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