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我是历史专业的,职业精神迫使我不得不告诉他:“你的传记虽短,甚至很多讹传。但是,你所翻译的经文,历经一千六百五十年,依旧流传。”
默思片刻,他抬眼看我,清澈的波光粼粼流动:“难怪你叫我鸠摩罗什,你叮嘱我一定要去中原,又让我翻译经文,原来这便是罗什的使命。”将头偏向一边,仍是平静的语气,“那么,你在罗什三十五岁时到来,也是因为你从记载中得知罗什会有此劫难?”
“是。”怕他误会,赶紧解释,“可是前两次碰到你,确实是偶然。这个时空穿越只是在试验阶段,谁都无法预料到我会到哪个时代。所以,罗什,前两次能跟你相遇,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而这一次,是我刻意选择的。因为我爱上了你,所以我挑选这个时候来,是希望能陪你渡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期。”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仰头,长长叹息:“既然如此,那罗什逃与不逃,有何不同?结局都一个样。”他凄清一笑,笑得如此绝美,“这结局便是:罗什不曾与你隐居山林,而是留了下来,留在佛门中,对么?”
我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我刚刚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他?他为什么要有那么高的智商?非但以如此快的速度接受了我的来历,还聪明到马上就推断出这个结论。我说了那么多,目的是让他相信我的未来身份,让他知道我有能力保护他。可是,我却没想到他的思维会向相反方向走。我心乱如麻,脑子如同被抽干了,一片空白。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你也说过,罗什背负使命。传扬佛法,翻译佛经,这使命,比性命还要重要。艾晴,若我逃走,这些使命,便不能完成。不是么?”
我再张嘴,仍是说不出任何字句。眼泪不听使唤,喷涌而出,他此刻异乎寻常的平静,让我害怕地全身战栗。
“所以,罗什不能走。只有留下来,接受任何屈辱,磨练身心。完成佛祖对我的考验,完成译经和传播佛法的使命,这便是命,上天赋予罗什的命……”线条优美的颈项仰天,胸膛深深起伏。他闭着眼,两行清泪顺着清癯的面颊流下,聚在微微发青的削尖下巴上。略一摆头,泪水便滴落在月白色的丝绸薄衫上。
“罗什,我不该告诉你……我怎么这么混,我干吗告诉你……”我放声大哭,懊悔不已。他如此认命,我忘了,他是个绝对的唯心论者,他会接受这个结局,只要告诉他这是命。可我不甘,我不甘啊……
“艾晴,这已是命定,你不说,也无法改变一切。”他语气里的孤清凄凉让我身体冰凉。果然,他认命了……
“罗什,你能为了我,不要再待在佛门么?”我期望着,颤抖着。实在想不到,我终于说了出来。我本来一直想为他找到理想与爱情的平衡点,我早就理智地告诉过自己我不要让他做这个选择题。可是,眼下的局势来不及让我慢慢寻到平衡点了。我不走,便会成为他的负担,吕光会利用我要挟他。可我走了,他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他受尽屈辱么?所以,我要跟佛祖争夺他,我要跟命运搏斗,不管希望有多渺茫……
“艾晴,你走吧,回去父母身边,别再管罗什了……”
“我不……”近乎疯狂地嘶喊,嗓子似乎在这一刻嘶哑了,“要走就一起走,否则,我绝对不走……”
他站起,许久不出声。昏黄的灯光拉出长长的身影,孤寂地投在青砖上。我仰头看他,泪湿了整张脸却无暇去拭。随着他沉默时间越久,身上越来越冷。我不要输,我不认输!可是,我知道我输了。在爱情面前,我的智商从一百二十瞬间降到了六十。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无法可想了,谁能告诉我……
“艾晴,你灵秀聪慧,开朗善良,又有那么多不可思议之处,世间怎可能有你这样的女子。罗什从十三岁起,便一直以为你是仙女。这次你出现,是在罗什被逼破戒之时。罗什更认定你是佛陀派来助我渡劫的。所以与你日日缠绵,虽破色戒,但心里仍然宽慰。你既是佛陀所遣,罗什便放下一切顾虑,无挂障碍。”
他仍是背对着我,削瘦的肩却微微抖动,停顿很久,才又继续说:“可你却告诉我,你不是仙女。一切的谜团,都是因为你来自未来。你原来是个普通女子,不是佛陀弟子。那么,罗什第一次破戒,还可说无奈。日后的一次次破戒,却是一次次毁坏修行。这般罪孽,佛陀定会嗔怪,罗什屈从yín欲,悔不当初。”
如同被狠蛰一口,全身瞬间麻木。不敢相信他会这样说,怔怔地盯着他修长的背影,忘记了流泪。“罗什,你后悔与我有了这层最亲密的关系么?你每夜抱我,是因为你以为我是佛陀座下的仙女,所以你心安理得么?现在我告诉了你我是普通女子,你便不再爱我了么?”
他昂起头,孤清的声音飘零在空荡荡的殿堂上:“罗什本一心向佛,无欲无求。却被魔障蒙眼,与你有了肉体之实。这片刻欢愉,怎能让罗什放弃佛陀?罗什不会再度被欲所左,余下的生命里,必将全心奉佛,不再为美色所惑。这破戒之罪,万死不抵,罗什只能用余生忏悔。所以,你走吧,罗什不会跟你离开……”
费力爬起,跌跌撞撞冲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袖子看他躲闪的双眼。“我不相信!你是为了让我走,才说这些话的,对么?”
“艾晴,谢谢你告诉我未来,还有罗什要担的使命。”他闭上眼,喃喃念着,“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为灭谛故,修行于道;离诸苦缚,名得解脱。艾晴,你也早离苦海吧。既然是命定,何须无谓挣扎。”
“罗什,我只要听你说一句:你爱我么?”
他睁开眼,无尽的悲哀布满整张脸,缓缓地说:“从前有人得罪逃跑,王闻消息,派醉象追寻。这人遇到一口枯井,便自投井中。落入一半时,幸好抓住井上长出来的一从枯草,半悬于井壁。而井底有恶龙,向他吐毒。旁边又有五毒蛇,欲加害他。还有黑白老鼠各一只,在啮咬那救命的草丛,眼见得草丛即将断落。这逃犯想出井外,怕大象踩踏,落入井底,又怕毒龙,欲攀住不动,又恐黑白老鼠咬断草丛,且毒蛇在旁伺机。恰巧井上有株大树,一巢蜜蜂,采蜜时一滴滴蜂蜜落下,刚好落入其口。这时候,这犯人祗感觉蜜糖甘甜,而忘了大象、毒龙、五毒蛇和老鼠等诸般怖畏。”
深邃的浅灰眼珠流出勘透一切的洞彻:“艾晴,这罪人就是我们,大象好比无常,白老鼠比白天,黑老鼠比晚间,这丛草便是我们的生命,井底下的毒龙是恶道,五毒蛇好比我们的五蕴,而树上的蜜糖便是五欲之乐。因我们贪欲,无常、生命、五蕴、昼夜通通被欲所蒙蔽,以至忘记一切。”
他在地上盘腿坐下,闭眼不再看我:“罗什今后岁月里要做到的便是禅悦为食、法喜充满,禅定远胜世间五欲之乐。”
“别说了……我走就是……”
我站起来,全身一点热气也无:“你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跟我走,那我留在这里只会增添你的负担。我走,如果我走了你就能全心奉佛修行悟道,我走了你便心无旁骛不再有罪孽感,那我走。”
我背着包,换上了从现代带来的黑色夜行衣,站在门口痴痴地看着仍在打坐念经的他。已是半夜,周围灯火俱灭,只有天窗透进来的月光照着他孤高的背影。他不停地念经,嘴唇翕合着,声音虽轻,却在这样寂静的夜添了几多清愁。他不肯去睡,不肯睁眼,也不肯对我说一句话。
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打定主意,出了这宫墙去哪里做什么。罗什,你认命是因为你知道命运不可违,可我不一样。我是21世纪来的,我绝不会容易放弃你我的感情。你不让我待在你身边,那我就偷偷跟着你,不让你知道。如果你有难,我还是可以帮得上忙。等到你真的不需要我了,我自然会走。
“罗什,我走了。你要记得按时吃饭,这几天空的话,你要继续翻译佛经。”还想再多叮嘱他一些,却发现鼻子又酸了。停下来平息一下,把泪吞回去。我不能再这么哭哭啼啼,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仍闭着眼,嘴角的翕动听上去不再像是经文。他仰头,月光洒在他如雕刻般轮廓分明的脸上,那样孤独,那样凄清。
“艾晴……”他终于肯开口了,语气悠远如同隔着万千沟壑,“回到你自己的时代去罢,忘记这里的一切。对你而言,罗什不过是个已逝的古人。”
我死死咬住嘴唇,绝不能流泪,没有意义的泪我绝不再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知道他闭着眼,还是露出他最常取笑我的笑,“罗什,这是你翻译的《金刚经》中的偈语,你的译文中我最爱的一句。我们这一个月的厮守,就是这样如梦幻泡影,如晨雾和闪电飞速既过。佛家说,一切有为事物,皆为因缘和合的结果,我与你便是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些日子,我很幸福,谢谢你。”
不等他回答什么转身便走,怕听到他的声音会下不了这个决心。走进院子,沐浴在凄凉的夜色中,听到身后喃喃的低吟犹如夜风拂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注解――――――――――――――
“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为灭谛故,修行于道;离诸苦缚,名得解脱。”是《妙法莲华经》里的偈语,也是鸠摩罗什所译。
鸠摩罗什为《维摩诘经》做注时所写的一段寓言:“丘井,丘墟枯井也。昔有人有罪于王,其人怖罪逃走,王令醉象逐之,其人怖急,自投枯井,半井得一腐草,以手执之,下有恶龙,吐毒向之,傍有五毒蛇,复欲加害,二鼠啮草,草复将断,大象临其上,复欲取之,其人危苦,极大恐怖,上有一树,树上时有蜜滴,落其口中,以著味故,而忘怖畏。丘井,生死也,醉象,无常也,毒龙,恶道也,五毒蛇,五阴也,腐草,命根也,黑白二鼠,白日黑月也,蜜滴,五欲乐也,得蜜滴而忘怖畏者,喻众生得五欲蜜滴,不畏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