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牙,强自压下心头的酸楚,然后起身穿衣梳洗,再到药柜去准备要给他吃的药。
随着时日流逝,聿希人发作的症状愈来愈多,需要吃的药也跟着愈来愈多了。
希人,吃药了。
谢谢。
想吃早餐吗?
不,不用,我不饿。
蹲跪在床边,关茜心痛地凝视着聿希人,那张原是那样清俊斯文的五宫,此刻已削瘦得瞧不出原来好看的样子了,看得她好想哭。
好苍白、好赢弱,他还能撑多久?
那就继续睡吧!
可是,我们的清晨散步呢?
停留在东港的一个多月里,每日清晨,他们都会到后寮溪散步,迎着凉爽的晨风,沿着溪岸徐行,在船影、桥影与树影之间,感受那如诗如画的古味,或者看人家补渔网、整理结绳绑钩,亦或是聆听那些皮肤黝黑得让人分不清是当地渔民或外劳的退休老渔夫,娓娓叙述海上生活的辛酸血泪,直到阳光开始发挥威力,他们才回到车屋里。
不过看他的情况,今天可能不太适合出门。
又不是上班要领全勤,休息一天也无所谓呀!
但我不想休息。
关茜默然片刻,她明白,他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在休息上而已。
好吧,我们去散步,不过,今天晚上我们不出去了,傍晚时,我到华侨市场去买一些海鲜,晚餐就让我来表演一手吧!
虽然比不上名厨大师傅,起码她的手艺也没人嫌过。
可是,当聿希人睡了一整天,好像精神极好的起床吃她煮的晚餐,不过才吃了几口,就突然剧烈的呕吐了起来,吐完了,人也瘫了。
我想,我们可以上路了。无力地躺在床上,他低语。
关茜咬紧下唇,没吭声,她明白他的意思,再不上路,他就连这最后一个心愿也完成不了了。
于是,翌日,他们启程了。
第八章
午夜前,原是更深人静正好眠的时候,巴士车屋却仍在深夜的公路上行进。
从离开东港之后,每当要从某个定点移动到另一个定点,杨頵和石翰就会轮流开车赶夜路,以缩短旅程时间,因为,大家都有预感,时间不多了。
此刻,他们正从玉山转往花莲途中……
希人。
嗯?
卧室里,床铺上,聿希人阖着眼状似已熟睡,关茜却还在看vcd,手里拿着在台东买的地瓜酥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你睡着了吗?
……没有。
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问吧!
关茜飞快的瞥他一眼,后者依然闭着眼。
你表妹说,温小姐曾提过要为你留个孩子,为什么你不愿意呢?
……
对聿爷爷来讲,那应该是最大的安慰,不是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聿希人终于睁开眸子,徐徐转注她。
对我来讲,静秋只是个妹妹,我不想让她做那种事……
可是……
此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聿希人又静默片刻,然后挺身坐起来;见状,关茜连忙将吃一半的地瓜酥放到一旁,扶助他坐好,并塞了两颗枕头在他身后,好让他舒适的靠在床头。
姑姑是我爸爸的姊姊,爷爷原本很疼爱她的,还曾经打算把公司交给姑姑,因为姑姑比爸爸精明能干,不料姑姑却在我爷爷的坚决反对之下,大学尚未毕业就偷偷和她的爱人私奔了,爷爷一气之下,就和姑姑脱离fù_nǚ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很穷对不对?
对,所以爷爷认为那个男人和我姑姑在一起,只是贪图聿家的财产。
就知道,典型富家千金与穷小子的故事。
哼,你们有钱人总是以不平等的眼光来看穷人!关茜不屑的嘟囔。
聿希人瞄她一下。但我爷爷并没有看错,那男人和姑姑结婚后,不断背着姑姑来向爷爷伸手要姑姑的嫁妆,总是被爷爷严词赶走:五年后,那男人终于觉悟他不可能从聿家这里得到半点好处了,于是就抛弃我姑姑跟两个孩子,和另一位富家千金结婚了。
关茜愕然张大嘴,无言以对,聿希人笑着把地瓜酥塞进她嘴里。
当时我姑姑如果肯回家向爷爷低头认错,爷爷一定会原谅她的,可是,姑姑就跟爷爷一样好强又固执,宁愿带着两个孩子过穷困的苦日子也不肯低头……
够跩!关茜喃喃道。
难怪聿邦婷兄妹会姓聿,聿姑姑一定非常痛恨她的前夫,所以要孩子跟她姓,不想让孩子跟他们的父亲牵连上任何关系。
毕竟是自己的亲姊姊,爸爸实在看不过去,于是偷偷拿钱要接济姑姑,没想到……聿希人苦笑。姑姑也不肯接受爸爸的施舍,爸爸只好请求姑姑到爷爷的公司上班,理由是:他需要帮忙。其实我爷爷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装作不知道……
关茜翻了个白眼。啧,两个都是,干嘛那么拗啊!
当时姑姑答应到公司上班,唯一的条件是,她和她的孩子绝不接受聿家的财产,也不接受爷爷公司的持股,事实上,自从姑姑私奔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聿家门一步了。
好顽强的女人!
我说过,姑姑很好强的。即使如此,姑姑依然一心向着聿家,虽然没有住在一起,但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只是姑姑太好胜,只容许自己关心聿家人,不容许自己分得聿家任何财产——因为她已经被爷爷赶出聿家了……
而聿爷爷也拉不下脸去主动要求女儿回家,非得要你姑姑先向他低头、认错不可。
聿希人点点头。可是他们谁也不肯先低头……
两个比空固力还坚固的顽固分子!关茜喃喃道。
聿希人莞尔。所以我才会另外开一家公司,打算当我接手爷爷的公司之后,就把我的公司交给我表哥……
关茜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我想我大概懂了,如果你……呃,到时候爷爷只能把一切留给你姑姑和你表哥、表妹,而他们也不能不接受,不然就得留给查塔斯家的人。可是如果你有孩子的话……
情况就会变得很复杂了!聿希人叹道。
原来如此。关茜颔首,继而耸耸肩。好吧,那我把孩子拿掉好了!
滴答滴答滴答……整整过了一分钟之后,聿希人才猛然倒抽一口气,终于理解到她说了什么。
你你你……你说什么?
我会把孩子拿掉。
又抽了口气。我我我……我的孩子?
横他一眼。废话,不然谁的?除了他,她可没有和其他流浪阿猫、阿狗在一起过。
可可可……可是……聿希人结结巴巴的,整张脸因为忘了呼吸而涨得像番茄一样鲜红,实在不太敢相信。我我我……我们在一起还还还……还不到两两两……两个月……
正确数目是四十八天,刚好两次mc没来!
那那那……那你有没有……有没有……
有有有,验过了!
上帝!聿希人重重喘了一口气,终于相信了,然后震惊又狂喜的呻吟。我的孩子!
关茜困惑地斜睨他。干嘛那么高兴,你不是不要吗?
不要?
谁说的!
谁说我不要!聿希人低吼,因为太使力了,忍不住咳了好几下。既然有了,我怎能不要,绝……又咳咳咳。绝不能拿掉!
见他咳得好不辛苦,关茜忙用力揉抚着他的胸口。
好好好,我不拿掉,不拿掉!她连声应允。可是你姑姑……
我还是可以把我的公司留给他们。
说得也是。
意外的喜讯似乎让聿希人整个振作起来了,深黝的双眸闪闪发亮。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似的,霍然握住关茜的柔荑。茜茜。
干嘛?关茜俏皮的斜睨着他。
为了孩子,和我结婚好吗?他柔声请求,几分紧张、万分期盼。
可以啊!其实不论你现在和我要求什么,我都会答应的。刚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就有考虑到他可能会向她求婚了,也不算太意外啦!
谢谢。只是……聿希人感动地润湿眸眶。要辛苦你一个人带孩子……
才怪!关茜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我保证聿爷爷一定抢第一名,说不定我连抱抱孩子的机会都没有!
是的,聿希人低喃。爷爷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
关茜瞄他一眼,静静地偎入他怀里,顺手再拿一块地瓜酥,继续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眼睛则视而不见地看着电视。
看来他是真的很开心,都差点哭了呢!
唉!她都早已决定不能结婚,更不可以有孩子了说,甚至还想说既然不能有孩子,乾脆去结扎算了。
可是……
从第一次在一起,她就没想过避孕那种事,也许下意识里,其实她也想替他留下个孩子吧?
尽管理智够坚强,终究敌不过感情的侵蚀,她毕竟是个女人啊!
所以,她才会下意识地想替他生个孩子,又很阿沙力的接受他的求婚,两者都违反了她最初最最坚决的决定……
坚决个鬼啦,孩子都有了,她还在说什么坚决!
不过,她不后悔,就算会招致最残酷的后果,宇宙会变色,银河会变黄河,她也不后悔。
无论是对是错,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一切后果她都会自己承担。
她坚定的这么告诉自己,没注意到聿希人也悄悄环臂圈住了她,而后阖眼往后靠,唇角徐徐扬起一抹犹如作梦般的笑。
孩子,他有孩子了!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不想要留下个孩子,好让爷爷能够有所安慰,可是一考虑到整体情况,他不得不放弃私心。
但现在,命运还是给了他一个孩子,也许这是上帝给他的补偿吧!
只是要辛苦她一个人抚养孩子,虽然心头满是歉意,不过他也很清楚,对她而言,那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她够坚强、够强悍,任何问题在她看来都不会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茜茜。
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听到她温柔的回应,他的笑意更深了。
虽然只有二十七年的生命,但他已不再有遗憾了,至少,他已经在自己的生命画布上,亲手挥上了两笔最绚烂的色彩。
他最爱的女人。
还有他的孩子。
他终于能在这人世间为自己留下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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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大片绿意盎然的田园绿野间,伫立着一座占地颇为广阔的闽南式三进左右厢房的大型四合院,朱门红瓦,古色古香,这就是某人曾提过要来住宿的花莲福园客栈。
啧,还真的有几分像电影里的场景呢!
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关茜惊叹地东张西望,在客栈服务人员的带领下,经过精心规画的庭园,古朴的小桥流水、亭池回廊,进入西厢的客厅,匠心独具的中式摆设,使屋内充满别树一格的复古风格,古早味十足。
只不过……
那个冰箱和电视……关茜弯身对坐在轮椅上的聿希人滑稽地挤眉弄眼。好像有点碍眼ㄏvㄡ!
聿希人莞尔。是有点。
要有人到这里拍电影,肯定穿帮。关茜喃喃道。
聿希人轻哂,旋即以手掩唇轻咳两下,那手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了。
几个月来,聿希人的症状陆续发作,吃药虽然可以减轻痛苦,但不能终止病情的恶化,他的消瘦虚弱愈来愈明显,特别是他们刚到玉里镇那天,他突然昏倒,然后开始发烧,数天后好不容易退烧,他的身子却已孱弱到必须仰赖轮椅行动了。
之后,包括他自己都已经察觉到,他的恶化速度加快了。
你好像很累,我先推你进去休息一下吧!客栈服务人员一离去,关茜就推着聿希人的轮椅进卧房。呿,我还以为是骨董木架床呢,结果却是弹簧床,真教人失望!
她一边嘀咕,一边搀扶着聿希人从轮椅移到床上,再帮他盖好被子,然后要去替他拿药。
别走!细弱乾瘦的手一把捉住正待离去的她。
关茜停了一下,旋即回眸对他嫣然一笑。药在杨頵的袋子里,我要去跟他拿药,很快就回来。
细瘦的手迟疑一下,放开了。
关茜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又笑了一下,然后镇定的走出去,轻轻地阖上门,一转身,双手猛然揪住杨頵的衣襟,双眸已是满满两眶泪水,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而粗重起来,她拚命吸气,极力想忍住大哭的冲动。
他……他知道他快……快死了……
杨頵与石翰相对一眼,两人的眼眶悄然泛红。
关大夫……杨頵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他在害怕……害……怕会……自己一个人孤……孤伶伶的……死去……
我以为……少爷已经能够平静的接受……
能……能够接受又……又如何?不待杨頵说完,关茜就开始哽咽。面对死……死亡,谁……谁能不害怕?
杨頵默然无言。
死了,就……就什么都没了,一切都……结束了,关茜抽抽噎噎的啜泣不已,她不想在人前哭出来的,真的不想,可是,愈接近最后一刻,她就愈压抑不了那几乎要令她停止呼吸的心痛。谁能……不怕?
杨頵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回眸看一下石翰,后者依然沉默寡言得像是哑巴,但泪水却已潸然滑落。
少爷……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两……两个星期……
那么,接下来的行程,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了。
至少,最后一个心愿,他们一定要替他完成,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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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是南方澳,看,看,那是龟山岛!
车屋上的卧室里有两面临窗,关茜正在临海那一面窗指指点点,客串旅游小姐做介绍;而聿希人则半躺半靠在床头,透过窗户凝目看出去,因为他已经下不了床了,还戴上了鼻氧管以利呼吸,剩下的路程,他也只能这么度过了。
最迟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到台北了。她回到床边,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既然他连床都下不了了,巴士就直接开回台北,顶多开慢一点,好让他看看沿途的风景,偶尔他也会要求停下来多看几眼。
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往后再也没机会看了。
回台北……先到公证处结婚。气息虚弱的声音,吃力的交代。
旅程即将结束,他的模样也与旅程刚开始时截然不同了,瘦骨嶙峋的脸孔几乎只是一层薄薄的皮包在骨头上,双眼凹陷,唇瓣毫无血色,露在被单上的手臂更是消瘦如乾柴,简直就像是一副活骷髅。
如果不是一直看着他,谁也认不出他就是那个俊雅温文,一派贵公子风范的聿希人。
好。她温柔地同意。
然后……登记户口。
好。
他放心的闭上眼,累了,想睡了。
待他呼吸平稳地熟睡之后,她才倾身在他额上亲了一下,然后起身静静地离开卧室,静静地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坐,静静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静静地抱头饮泣,无声地流露出她的哀痛与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
关小姐。
她抬起泪下交颐的脸,抽噎着。他……他说要先到……公证处,我……我们要结婚……
杨頵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再……再到户政事务所办……办户口登记。
户口登记?杨頵想了一下。那我得先和老爷联络,要他派人把户口名簿拿到户政事务所等我们。语毕,他回到驾驶副座,掏取手机和聿老爷联络。
关茜继续抱头啜泣。
她不要他死,她真的不想要他死呀!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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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证结婚通常要先登记,然后排日子,但法理不外人情,总是会有特殊情形不得不破例。
当关茜和聿希人来到法院公证处时,聿爷爷早就在那里等候他们了——唯一的孙子要结婚了,他怎能不到场!可是,一瞧见孙子乾瘦枯槁的模样,他根本就认不得那就是他的宝贝孙子,聿爷爷当场就开始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