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甲……”
道人不耐烦地说:“你小小年纪,不要总在街上听人胡扯,我们藏风观得上天眷顾,有各种妙法,你这听风就是雨的,以后怎么成大器?”
小道童犹豫了下,还是鼓足勇气说:“可他们说都有鼻子有眼的,不像编的,观主又去太京了,我听他们说……”
道人横眉瞪他,小童一哆嗦,不敢再绕弯子,连忙道:“有几个门派的人去看那个春山派死掉的人,师父你猜怎么着,他们认出那具尸体是松崖长老!”
“什么?”道人惊愣,厉声道,“你从何处听来的?”
“……外,外面已经传开了。”
小童吓得一缩脖子,怯怯地说,“师父,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传信给观主?”
这道人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不善地说:“用不着你费心,也不用我烦劳,藏风观里那么多人,哪个不会报信?”
道人说着,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他迅速转头,疑心有人盯着自己。
可是龙王庙前面的人太多,祭礼完毕,县丞等人也拥了过来。
道人被他们一搅扰,再想寻找之前窥视自己的人,已经不可能了。
“走吧。”墨鲤压下压斗笠,对身后的孟戚说。
孟戚倒是没有戴斗笠,他收敛了气息,就当真没有人特别留意他的存在。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事,并不是孟戚在他们眼里变得不存在了,而是靠近他的人总是会第一时间把注意力放在附近其他东西上,错过了看见他脸的机会。
这是武功臻至化境的特征,飞花摘叶亦可伤人,自身与一沙一石也无甚差别。
不过这是传说,用草叶伤人不难,想要不被人注意,绝顶高手也做不到。
孟戚一直有这样的能力,墨鲤也问过,可惜孟戚自己也说不清楚。
时间久了,墨鲤甚至觉得这是龙脉的天赋。
方士们喜欢把龙脉挂在嘴上,忙碌着寻龙定脉,结果龙脉真正出现他们眼前,谁认出来了?
“这道人算是有点功夫,不过看起来不是青乌老祖的心腹。”
道人与小道童说话声音很低,在这么吵杂的地方,即使是孟戚也没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交谈的时候并没有捂住嘴,孟戚能辨出大意。
墨鲤原先准备跟踪藏风观给青乌老祖的报信人,既然这个道人不打算卷进这次风波,盯着也没用。
“今日在城里做法的道士、和尚、神婆,零零总总有三四十人,只有这个是官府请来的,藏风观果然在雍州地界上影响巨大。”
孟戚评断完了,也不做决定,反而问墨鲤,“大夫,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皇陵。”
筇县很小,可是它很特殊。
这里是齐朝皇帝陆璋的祖籍,据说还有一些陆氏族人住在这里。
齐朝坐了天下,这些族人并没有跟着鸡犬升天,反而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县城外的陆家庄里,庄子附近就是齐朝修建的皇陵。
皇陵有很多驻军,除了陆氏族人,寻常百姓不许靠近。
所以这些陆氏族人日子过得很苦,跟守陵没什么两样。
还不能抱怨,因为皇陵目前迁入的都是陆家先祖,给祖先守陵,谁敢埋怨?
“陆璋为什么要怎么做?”墨鲤好奇地问。
毕竟从孟戚口中,陆璋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皇帝,虽然他是篡位的,但从来不忘拉一层遮羞布。起兵造反打的旗号是楚朝帝王刻薄寡恩。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实际上把事做绝的是楚元帝,后来的楚灵帝对大臣虽然不好,但是绝对是对得起大将军陆璋的,否则陆璋自己再努力,也没法在三十来岁就拿上大将军的令符。
陆璋故意把事情弄得模糊,百姓能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茶馆里说的话本,只知道平定天下的靖远侯死得莫名其妙。
据孟戚所说,陆璋做了皇帝之后,设锦衣卫暗属,限制武将的权力,表面上对臣子十分宽容慷慨。
金银珠宝不说,连灵药也说赐就赐,刘澹就是这么被孟国师盯上的。
“他这么喜欢做表面功夫,却把陆氏族人软禁起来,明眼人很容易看出问题,他也不顾,这是跟家族有仇?”墨鲤边走边问。
竹山县的百姓,连皇帝姓什么都闹不清楚,自然也没有关于皇帝的秘闻可说。
这年头,宗族的势力很大。
有的村子是祖上逃难聚到一起的,彼此通婚。
有时候一个村子只有一个姓,彼此都有血缘关系,宗老说的话,比官府都好使。如果有人背离宗族,无论他有多大的理由,在世人眼里都是不孝不忠之辈。
连自己祖宗都不认的人,连血亲都不照顾的人,谁还会信?
“老师说,这都是谬论,越是这样的宗族,越容易出阴暗之事。”墨鲤回忆着说。
秦逯是很矛盾的一个人,他是秉持礼数的君子,也是蔑视陈腐的人,对秦老先生来说,礼节是修养,不是铁链。世人不应当把自己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之中,人云亦云。
孟戚背着手,一边观察着路边的江湖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夫猜得不错,陆璋与他的宗族不止有仇,还是有大仇!”
“愿闻其详。”
“他年少投军,在边关得了军功,得了提拔,一步步混到了京城……”
孟戚说到一半,不禁停下来评断道,“这经历听起来跟刘钱袋差不多,难怪陆璋对他青眼有加。”
“我们还有钱。”墨鲤委婉地提醒孟戚不要总是记挂着别人的钱袋。
“钱嘛,谁会嫌多呢?”
孟戚说着,颇有深意地道,“我查过刘澹的出身,他家中虽然贫苦,父母早亡,亲属也依靠不上,他又想出人头地,只能投军,博个富贵险中求。比起刘钱袋,陆璋少年时期就惨多了,楚朝当时几乎没有外敌,拼死拼活也赚不了太多军功,如果不是后来娶了上官的女儿,未必能挣扎出头,熬到被楚灵帝入眼的官阶。”
他们出了筇县的城门,往东二十里,远远可以看到一座牌坊。
“事情就要从这座牌坊说起了。”
陆璋的父亲早死,母亲被逼上吊自尽,陆氏族人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好文章,然后上报给官府说是自愿殉夫。
这么做既可吞没女子的嫁妆,失孤失恃小儿的田地财产,还能为族中赚得一块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的作用是什么?
官府的嘉奖不止是一块摆着好看的牌坊,同时还会减免这一族的税银或徭役。
“……简而言之都是钱!筇县陆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孟戚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非喜非怒,像是早已见多了这样的惨事。
墨鲤深深皱眉,不解地问:“难道没有人揭穿?”
“历来都是有些底子的家族才能这么干,因为不仅要吹嘘“节妇”的德,还要说一说她早死的丈夫多么杰出,读书很好,做人通达仗义。
“再雇了人在四野八乡拼命地说,最后还少不了一篇好文章,那些地方官往往不通庶务,都是靠着文章科举上来,看到写得情真意切的好文章,便十分感叹,于是这事就成了。
“官牧一方,想要升迁,这孝子节妇亦是吏部考评的一部分。有了,可以证明地方被治理得很不错,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死一个村妇,是做不出文章的。
只有乡野中的大户族人,耕读传家,连县志都有载,就再好不过了。
立起一块贞节牌坊,县官还能在县志上落个名,而且是代朝廷嘉奖地方宗族的好名头。
孟戚沉声道:“牵扯到这么多人的利益,谁又会给一个死人出头呢?女子的夫家、娘家都能得到嘉奖,最亲近的人不说话,还能有谁?有些大宗族要颜面,选择的节妇都是没有孩子的寡妇,有孩子还要寻死,一来外人不信,二来孩子长大之后如果太出息,就是麻烦了。”
如今的齐朝皇帝陆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太出息的麻烦。
“……墨大夫久在竹山县,而你的师父当年行走江湖时也多是给贫苦百姓看诊,怕是不知道这些乡里大姓富族的嘴脸。他们即使逼人去死,也少有亲自动手的,家中的女子以及他们娶来的门当户对的女子,早早就被教出了顺从的性子。纵有一些不甘心,硬撑着就是不去死的,宗族也不会把人勒死,而是在各种小事上慢慢磋磨她,直将她磋磨得面目全非,让族中女眷都看得真真切切,让她们不忍直视,心生畏惧。这样一来,谁家的年轻妇人死了夫郎,膝下又无子可以依靠,族人一来劝死,便大哭一场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事实往往相反,想到那样赖活着,是人都情愿早死。”
墨鲤说不出话,他看着远处那座陈旧的牌坊,半天才道:“如今仍有这般风俗?齐朝治下,官府应该不会再让建贞节牌坊了吧?”
“官府是可以不给建牌坊,难道还能阻止寡妇半夜上吊?”
一个寡妇如果活得久些,夫郎留下的家财跟她自己的嫁妆,被她吃喝到七十岁还剩下多少?自然不如早早死了,宗老们把钱分掉。
孟戚神情凝重,叹道:“不仅齐朝不许,楚朝后来也是不许建牌坊的,甚至几次要下旨斥责,可是师出无名。那些女子自愿而死,又如何惩处?宗族之祸,尤胜吃人恶兽。”
墨鲤静默良久,方道:“这座牌坊,是楚朝的官府赐下的?楚朝也在他的仇恨名单上?”
“不是,这座牌坊应该是陈朝的,陆璋母亲死时,楚朝的礼部官员已经知道了这些弊端,不再轻易给贞节牌坊,所以驳回了。元帝七年之后,每一座牌坊都不属于殉节之女,而是那些在乡间有名望做善事的老妇,以及所养子女格外出息的妇人。”
孟戚声音变低,摇头道:“陆璋的家财是宗老跟族长的,族人所能享受的不过是减免钱粮跟徭役,满心期望却连这个都没了,陆璋少时境遇可想而知。”
墨鲤无语地发现,在这件事上,不管楚朝给不给牌坊,在陆璋眼里都有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