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ck05.春天之圓舞
回到香港以來,為了穩定家明生前掌管的公司事務,我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回
自己的家。幸好公司離沈宅只有幾分鐘車程,而家明的母親夏夢,也對我轉變了
態度,允許我繼續長住在沈家,免去了我的奔波之苦。我搬去美國之前,和家明
合作在香港打拚的時候,就在他家裡留下很起身,就要離開。
我連忙拉回注意力,起身抓住春雪的手。看她停下,我才趕緊鬆手,歉聲道:
「抱歉,剛才在想公司裡的事,是我的錯,向你賠罪。」
春雪轉憂為笑,雙手抱在胸前:「你想怎麼賠罪哦?」
我哈哈一笑:「你這話很像我們以前的樣子!」為免誤會,我補充道:「以
往還是學生時,我向你道歉,最後都是说要請你共舞。今天也不例外,但現在我
們不再是學生了,我請你去夜店玩!」
「夜店?」春雪連忙搖頭:「不好,那種地方……」
「有什麼關係!」我拉起春雪就往外走:「有我在。再有就是,這幾天連續
工作,我是需要去好好放鬆一下。來嘛,跟我走就是了!」
说起夜店,春雪總會聯想起那些充滿男歡女欲的地方。我知道她的顧慮,帶
她去的,自然也是附近普通喝喝酒,跳跳舞的場所。這家夜店我以往常和家明來
玩,這裡有舒服的沙發,寬闊的桌子,音樂也不是那麼吵,主要是走溫馨放鬆的
路線,所以我和家明以前工作累了,都會來這裡,鬆弛身心,整理思路。
我自然沒有向春雪提起家明,只是跟她说有一個很適合聊天放鬆的地方。既
可以敘舊,又解除這些天積攢的疲勞。等我們進到獨立的小隔間,把兩人的身子
陷坐在厚軟的沙發裡,聽著悠閒的輕音樂,品啜著香甜的果酒時,春雪才徹底轉
變心情,不住誇獎我選對了好地方。
「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春雪似乎很滿意這裡,她提起酒杯,玉腕輕抬,
要敬我酒。
我也提杯與她輕碰:「你也是,這段時間我光忙著工作,在房間裡留下一堆
堆的文件垃圾,應該都是你幫忙清理的。」
春雪嫵媚一笑,手中杯體和我的碰在一起,發出叮的脆響。
我輕啜一口,看著她紅粉的嘴唇慢慢抵住杯沿,同時我這邊清洌的酒香也流
到喉間,真是暢快無比。
「你知道嗎?」我對她说:「其實這間夜店,是二十起身,拉她起來:「走,
说好要共舞賠罪,不舞哪能銷罪?」
「你不是銷罪,你是借醉,在借醉裝瘋。」春雪笑著,嘴上這麼说,卻還是
依言起身,和我步入舞池。
我們在一群年輕男女中間,相擁而舞。我輕輕抱著她的後腰,雖然隔著為悼
念家明而穿的黑色上衣,她的腰肢,仍然曲線玲瓏。
「還記得我們上一次共舞嗎?」我貼在她白淨的耳邊,輕輕發問。
「嗯……」她的下巴慢慢放到我的肩膀上:「那天你不小心讓書架上的書砸
到我頭上,然後我就裝作生你的氣,你果然就说,要請我共舞賠罪。」
「呵!」我笑著说:「原來你那天是裝生氣的,我還一個勁的求饒。」
春雪也笑了:「你就是這麼笨!而且你只會一招,就是说要共舞一曲來表達
歉意。這麼在我身邊,期間的微妙氣氛,令我也
有些尷尬,卻不好说出來,唯有持香祝禱。小雨那時也在身邊,她見我口中默念
禱辭,雖不知我说了什麼,或許是感受到我在她父親靈前畢恭畢敬的誠意,也是
紅了眼圈。
好在這一刻並不太久,我安排好的工作人員,很快就及時出現,將家明的牌
位移請到遺體所葬的公墓,由專人供養。等這一切都辦理妥當,三女也終於脫下
一身素色,可以穿著漂亮的衣服了。
那天之後,小雨就會偶爾離家外出。我後來尋到,她是去墓園呆坐,之後又
在海邊發呆。所以現在,我特別留意了她的動靜,等她穿好外套要出門時,我也
跟到客廳,幫她打開大門。
「我開車送你吧。」
小雨一路仍是沉默少言,甚至都沒有说,要我開車送她到哪裡,我也就不急
不慢的開著車,有句沒句的找她聊天。她今天的衣服,是件淡藍色的長連衣裙,
雖然擺脫了之前一身灰色的落寞,臉上表情卻沒有什麼起色。
我一邊開著車,問她:「還在懷念你父親哦?」
小雨低下頭去,搖了搖頭。
我嘆道:「自從你父親的牌位移到公墓,這幾個月來,每隔幾週,你就會消
失一天。一開始,我到處找,到處找,非常著急,不知道你去哪了……」
我说得懇切,小雨聽著,雖然低頭,卻也偷望了我幾眼。
我指著車外的風景,對她说:「這裡我就找過。」
車窗外正是繁華的商業街,小雨淒然一笑:「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呢?」
「是啊!」我附和道:「就算你會喜歡逛街,也不會在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
有心情到這裡來玩。所以我在這裡找不到,就罵自己,说司紀啊司紀,枉費小雨
喊你一聲叔叔,她現在失蹤了,你連找都找不到她!」
小雨微笑,卻又很快陷入陰霾。
「喏,你笑了哦!」我笑道:「這幾個月來我天天都要抽空陪你,跟你講笑
話,帶你到處散心,你都很少笑。」
「司紀叔叔,」小雨说:「我知道你很好,我心裡不開心,不是因為你。」
我轉頭看了她一眼,又看著前方,繼續開車:「我知道自己不夠瞭解你,我
也記得剛回香港那天,帶你到海邊散心,你说我根本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所以
我才會在你失蹤之後,找不到你。我在商場這邊找不到,又到海邊去找,我站在
海邊,看著茫茫一片海,特別擔心你在這裡跌進海裡了,就再也找你不到。」
小雨搖頭说:「司紀叔叔,你不用太擔心我,我真的沒事的。」
我说:「後來我又想,你是不是想念父親……」说到這,我頓了頓,轉頭看
了眼小雨,她臉上表情收緊,低頭望著自己的裙襬,再也找不到一絲笑容。
我關切的問:「怎麼了?我说錯話了嗎?」
小雨说:「沒關係,後來呢?你找到我了嗎?」
我说:「是啊,當時我那樣想,就到公墓去,果然看到你坐在那裡,但你很
奇怪,明明到了公墓,卻又不到你父親墓前,只是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坐著,一動
不動。」
小雨哦了一聲,輕聲道:「嗯,是這樣,我是沒有過去。」她又問我:「我
怎麼不知道你那天找到我了?」
我说:「我看你心情不好,應該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所以就沒有打擾你,
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所以就遠遠看著你,等你出來後,上了計程車,我又開
車跟著,看你在海邊又坐了一會,最後才回家。」
小雨點點頭,沒有说話。
我接著说:「這是你第一次失蹤。後來每隔幾週,你都要失蹤一次,我再找
你就容易了,不是在公墓,就是在海邊。算上今天,你是第四次要去公墓了吧?
所以我想,不用你叫車去了,我帶你過去,可以待在你身邊保護你,不是好?」
小雨輕聲道:「司紀叔叔,今天我不想去公墓,你就帶我去海邊吧。」
下午的天空給海面染上一層蔚藍,卻又不時被翻滾而來的陰云變成灰色。我
帶小雨來到上次來過的地方,並肩坐在車邊,望著這陰晴不定的大海。我們兩人
都不说話,吹著迎面而來的海風,看著海面由灰色變成藍色,再又轉灰,周而復
始。
「海變灰了。」小雨喃喃的打破沉默。
「還會變藍的。」我说。
「不會再藍了。灰了,就是灰了。」
我再次遭遇小雨的啞謎,和上次一樣,還是捉摸不透。好在這次,小雨的心
情並沒有上回那樣低落,也沒有引人惆悵的雨點打在我們身上。
「你願意和母親一起生活嗎?」我試探的問。我很清楚,用不了起身來:「他?他看重我?他會把公司留給我?司紀叔
叔,你说過,那份遺囑不過是他預留萬一的念頭,说白了,有天他老人家突然想
起來,萬一死掉怎麼辦?所以就隨手寫了那個遺囑。只是天意使然,讓他真的意
外身亡,那份遺囑才起了效。他不是真正想要給我什麼,你知道嗎?他對我的,
只有索取,索取,索取!」
我聽得呆住,小雨居然會這樣说她的父親。我也跟著站起身來,一時不知要
如何接話。
小雨激動的來回踱步,良久才平靜下來,站在原地,怔怔的看了會海面,说
道:「司紀叔叔,對不起,能送我回家嗎?」
回去的路上,我腦子很亂。小雨坐在身邊,不論是剛才海邊聊天時的放開身
心,還是之後突然憤怒起來的激動,現在都消失了。這時的她,又回到我剛到香
港時,看到的樣子。小雨又和幾個月前一樣,冰冷,落寞,自閉。她低著頭,望
著自己的裙襬,一言不發。
我的情緒也十分低落。本已經順利讓小雨鬆懈了心防,和她輕鬆愉快的聊起
她的家人和未來,可是現在,我似乎又完全回到了起點。令我擔憂的是,這次
我再對她投以關切的目光,也得不到任何回應,這讓我想到,如果在今天得不到
突破,恐怕就再難有什麼進展了。
小雨说過,她知道我是為她好,我是真的關心她。她也说過,她沒事,不要
緊。但她是真的不要緊嗎?我分明可以感受到,她坐在我的身邊,心卻遙遠得如
同堅守在寒冷的北極。
我又想起,在说起小雨幾個月前第一次失蹤,我到處找她的時候,她聽我说
到過程,若有所思的問我細節,又為此顯得開心,可見她十分在意,我是不是真
的曾經找過她。這就證明,小雨十分想要我去找她,十分想要我去瞭解她!
她如果真有這樣的念頭,為什麼要對我封閉內心?!
還是……在我這些時日的關心照顧下,她其實早已打開心防,告訴了我什麼,
而我,卻一直沒有參透!
沒錯,是那些啞謎。我開著車,心中電光火石的,飛過她對我说過的,所有
我當時沒能聽懂的話——
「是啊,有他在的時候!上學,吃飯,練習跳舞,然後……每天都是這樣,
就像是死了一樣!」「可是我和死了有什麼分別呢?」我帶她去海邊散心時,她
這樣说。
為什麼會這樣说?在那之前,她说……
「做什麼……」「能做和不能做的,什麼都做了,又像什麼都不做。」
她還對母親春雪说:「你真正該管的管不著,不要你管的,你卻什麼都管!」
「你真正該管的管不著」!
我的心在砰砰跳動,她很久以前就说過這些話,我卻一直沒有仔細琢磨其中
的含意。真相似乎近在眼前,而我卻抓不住它……
不夠,這些信息還遠遠不夠!小雨還说過什麼?我放慢車速,以此延長這次
和小雨同車而行的時間。因為我感覺到,身邊抱著手,低著頭,臉色冰冷的小雨,
她的內心,正通過那些猜不透的啞謎,向我呼救。而我如果沒能及時回應,她就
再難對我打開心聲!
我努力回想,小雨之前说過的這些令我疑惑的話,卻似乎隔著一層窗戶紙,
只要捅破,就能看到屋裡的秘密,可是現在,我卻不知如何才能打破它!
「他不是真正想要給我什麼,你知道嗎?他對我的,只有索取,索取,索取!」
我心頭一驚,倒抽了一口涼氣,難道……
「海變灰了。」「不會再藍了。灰了,就是灰了。」
我一腳剎車,將車子急停在路邊。我腦中不斷回放著「不會再藍了」這句話,
交替著「索取,索取,索取」這激動的抗議聲……
我轉過頭,凝望著小雨。因為此刻,她也正望著我!
「你知道了。」小雨喃喃的说:「你都猜到了。」
我點點頭。
小雨的眼淚,突然決堤而出,一瞬間,就糊滿了她整個俏麗的臉龐。她高聲
痛哭:「司紀!司紀!」叫著,撲到我懷裡,大放悲聲。
「你父親,他,他居然……」我顫抖著撫摸她的秀髮。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嗎?」小雨痛哭道:「沈春雨!沈春雨!我為
什麼要叫春雨?因為我是春雪的女兒!春雪過後,就是春雨!我只不過,我只不
過!!」
她哭著,再也说不出話來。
她只不過是母親的接替者。她的父親沈家明,把她……
我難以相信這個事實,但小雨此刻,正實實在在的撲在我的懷裡,任由她的
悲傷,濕透了我的襯衣。
「帶我走!帶我走!」小雨抬起頭來,哭得紅腫的眼睛,悲切切的望著我:
「帶我離開這個家,我不想再看到這個家裡的任何人!你说過,要帶我去美國,
我願意,我一萬個願意啊!」
她嚷著,叫著,看到我點頭後,又笑著,哭著。
我替她擦去眼淚:「我會帶你去美國。但是在這之前,我需要向你的父親講
清楚。」
「不要!」小雨大聲说:「他……他會反對的,他想獨佔我,以前就一直把
我關在家裡,除了上學,我哪也不能去。就算在學校,他也佈置眼線,監視我,
不許我有朋友……我……」
我嘆息道:「不用怕,有我在。家明再怎说,也是你的父親,我以前的朋友。
我不能就這樣把你帶走,我一定要和他说清楚。」
見我堅持,小雨也就沒有再说什麼。她抽泣著,坐在車座上,一隻手拿著我
遞去的紙巾,另一隻手扶在我的胳膊上,緊緊抓著我,就像怕我丟下她不管一樣。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说。
「那天你終於把父親的靈堂移走了。」小雨说:「我大大的鬆一口氣……」
她抽噎著:「我想……太好了……司紀叔叔終於把爸爸的遺像移走了……因為我
看到他……就害怕……」
我一邊開車去公墓,一邊拍拍她的手:「沒事了,沒事了。」
「後來我又想……他對我這樣……我卻不敢反抗……」小雨说:「我一直……
都不敢反抗……我連把事實告訴你……都不敢……」她抽泣了幾聲:「我後來……
在想……爸爸已經死了,我應該鼓起勇氣……和過去道別……重新生活……我應
該到他的墓前,跟他说,再見!爸爸。再見!你給我的生活。再見!你給我的黑
暗!但是我……沒有勇氣……我只敢遠遠的坐著,心裡不停的罵……我有時罵他,
有時罵我自己,因為我太膽小……我在心裡罵了很久,又在心裡哭了很久,還是
不敢到他墓前说話。那時我想起……你帶我去海邊散心……看著海,我的心情可
以好一些……我就去了海邊……」
我嘆口氣,沒有说話。
「我回到家以後,雖然看不到爸爸的靈堂了,可還是……一切都很壓抑,這
個家裡的一切,都讓我不斷想起往事……」小雨慢慢止住了抽噎:「所以每隔一
段時間,我就會再到公墓,想要把話说出來,但每次都不敢说。我只好又到海邊,
求一個放鬆……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我決定陪你一起,幫你解開了心結。」我说。
「司紀叔叔,」小雨说:「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你帶我走。我要跟著你,我
沒有朋友,身邊只有爸爸,和每年回香港一次的你。我從小就喜歡你。你對我的
好,我一直都知道,我要跟你走,做你的女人。」
我深吸口氣:「這也要和你父親说過,才可以。」
「你就告訴他!」小雨激動的说:「我心裡喜歡的,其實是你。這是真心話,
從我小時候起,你就喜歡抱我,帶我出去玩。但是,你不在的時候,爸爸都只喜
歡讓我待在家裡,就算我要出去,他也要派人跟著我!只有你來了,他才假惺惺
的讓你帶我去玩!」
我嘆口氣,這倒真是沒有想到。
「所以你告訴他,因為他鎖著我,不讓我和別人交往,我的世界裡除了他和
媽媽,祖母,就只有你!所以我喜歡上了你。你對我越好,我對你的感覺就越深!
他想佔有我,我卻偏偏因此喜歡上了他的朋友。」
我點點頭,说:「我帶你去美國,在那裡,你會有廣闊的交際圈,沒有人會
阻止你和別人交往,你會遇到比我好的,也说不定。」
「我知道你會這麼说。」小雨说:「從小到大,祖母只想要財產,媽媽也只
是管著我,爸爸就……只有你對我好。你這份好,我不會不知道。」
我點點頭,握了握她的手:「我們去美國,不僅僅是合夥人,是親密的一
對。我會讓你幸福。」
「這可是你说的哦!」小雨坐在椅背裡,含著眼淚,放鬆的笑了。
track07.招魂
我將車停在公墓門口,讓小雨留在車上:「乖乖的等在這裡。」我说:「一
會我要跟你父親攤牌,你不要去啦,不然再勾起傷心事,又要害怕了。」
小雨抿嘴一笑:「謝謝你……還真是有點害怕。我在這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