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发现,那些桃木片被近秋之风轻轻卷走,落在一双白皙得几乎可见青色脉管、几乎是透明的手上,重新组合成一只狐狸的模样。
原来,一直藏在这里。
总算让他找到了。
「找到你了。」
叹息散在风中,彷佛不存在似的,随风而逝。
「灵灵。」
☆、第三十七章:五年後的永寂
小院内,胡灵灵正翻着昨天秦凤如带给自己的几封信。
经过五年的潜心修炼,她现在早已不是昔日的半吊子小狐妖,妖元也炼出来了,更能只凭自己就在秦家的禁制里隐藏行踪,偶尔外出捣乱时,也能顺利躲过任何人的追查。
所以,她的形踪一直没被人发现。
不过,秦凤如对她极好,或许是怕她一个人寂寞,竟耗费他自己苦心修炼来的灵气,弄出几头无形灵鹤替她送信。
第一封信是胡千风寄来的。
「啧。千风这家伙,又去戏弄甘草!」
孟甘草如今已十五岁,身子调养得好,宿疾并不常发作,脑子又聪明,据说同时被程又仙和洛擎宇手把手的调教武艺和医术,如今也长成了个翩翩少年,偶尔会被派出医仙谷去办事。
胡千风得意洋洋的笔迹,龙飞凤舞的这麽写着。
「我已是第五次扮成你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那傻小子明明对外人都是一副威风得意的样子,但面对假扮的我时,那张脸不知红成什麽样子,一次又一次被骗得不亦乐乎!灵灵,你真该亲眼看看他吞吞吐吐对我摀着脸告白的傻样!对了,五年前那个散播疫病,害得孟村几乎灭绝的驱妖人,我已和傻小子联手查出蛛丝马迹,近日便去替傻小子报家破人亡之仇。
千风笔。」
胡灵灵无奈地摇头笑笑,简单回信。
「别欺侮甘草,我是认他做弟弟的,你和他也算同辈。那驱妖人能使唤腐屍,功力不低,你记得保护着甘草,两人都小心行事。
灵灵笔。」
写完後,纸笺腾空,放到秦凤如留给她的送信小鹤背上。
她不怕狡狯而强大的胡千风出事,倒很担心孟甘草出事。
虽然胡千风多次描述傻小子已经和他自己差不多高、长相虽不是绝顶但也还过得去、脑子挺好只是一看见穿女装的他就会断线云云……
只是在胡灵灵心里,孟甘草总还是旧日那个风吹便倒、需要保护的瘦弱模样。
接着她回过母亲胡芸从青丘的来信,表示自己一切安好,也放到送信小鹤背上;然後,她挑挑眉拎出宿叡偷偷黏在母亲家书後方的信,连拆也没拆,一边大笑一边在信封处写上「不读不回,白狐王千秋千岁」,照样扔回送信小鹤背上。
还剩下最後一封信。
这回,她却不是急不可待的拆信读信回信了。
灵灵对着那封信,坐在树下愣怔半晌。
这封信她真的不想拆,也不想回。
对着那信发楞半晌,她有些颓然地挥挥手,让先前的灵鹤先飞去回信。
最後这封信,是来自医仙谷的消息。
之前,神通广大的于初渊不知怎麽有办法得到她的消息,一封一封的辗转写信,经过层层转交,平安弄进秦凤如手中再转交给她。
于初渊不知是怕她寂寞还是他自己寂寞,五年之内的书信往返,每个月从不间断。
但上个月,于初渊异常的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信末多了一句十分古怪的话,仍是那番满不在乎的口气。
「倘若下回从医仙谷送来的信不是我写的,那便是我已不在了。」
她无数次心念一起就想去探望于初渊。
但她知道,谷内还有盛行宣在,她若要勉强通过医仙谷外的歃血狂宴,必定会自己曝露行踪,而于初渊又是不可能出谷的──於是,每次想想後,便作罢。
医仙谷,本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当年只是误闯,遍体鳞伤好不容易脱身而出,再回去做什麽呢?强忍着想哭的冲动,与那人呼吸同一个空间里的空气,何苦平白无故虐待自己。
☆、第三十八章:遲到的訣別
但这次,从医仙谷内传来的信件,笔迹和于初渊截然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拆开信,信笺上是颤颤的笔迹写着于初渊的噩耗,落款人名是程又仙。
厚厚的信封内还有另一封是于初渊的亲笔信。
胡灵灵又呆滞许久後,才勉强能拆于初渊的绝笔信来读,第一句轻佻的戏言,就让她泪珠挂在睫上摇摇欲坠。
「灵灵,我说五年就是五年,分毫不差对吧?你後不後悔,不曾伴我这五年?」
于初渊虽虚弱却玩世不恭的模样,如在眼前。
「不过我後来想想,这样也好,你喜欢的人虽不是我,却肯与我联系不断,总比被你躲着的十九师兄运气好得多。而且,最後的一段时间你没有在我身旁,就不会看到我脾气暴躁又软弱恐惧的模样,你就会永远记着我最好的时光、最好的相貌。虽然我真的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可是,我会一直好端端的活在你心里,是吧?灵灵?」
「是,初渊。」
明知这些回答于初渊已经听不到了,她还是一声又一声,很认真的回覆。
眼泪一颗又一颗,不能止住的掉落。
好不容易,模糊的双眼才终於能再读信。她身边的枝叶彷佛也哀伤地随风摇曳起来,沙沙哭泣。
「灵灵,你虽然从来不问,我也因为私心而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你最想从我这里知晓的,是十九师兄的消息对吧?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我想,我还是得坦白。其实,灵灵,早在五年前,你离开的那晚,十九师兄府内那片种了他的本命、被那疯婆娘泼满烈酒的桃林,就被一场和医庐相同的无名恶火烧尽,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谁都止不住。
医庐烧空了,还能拾得九师兄的骸骨,但十九师兄却是连本命桃林和整栋宅邸,都给烧得一乾二净,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九师兄是桃花半妖,本命被烧了便只能形神俱灭。这事,五年来我都不敢告诉你。可是,我最後还是要劝你,灵灵,别再痴痴苦等那个惹你伤心的桃花半妖,他早已经不在了……」
「什麽?!」胡灵灵停住还在微晃的秋千,本来就在颤抖的手,更是颤得不能停止。
那头凤凰妖鸟疯了吗?竟然去烧了盛行宣的本命!还是说,是盛行宣那个软弱的男人,在得知所有人都要弃他而去时,自己灰心丧志的求卫明扬也把自己给烧了──?
「盛行宣!」
巨大的愤怒感压过伤痛,她捏着信的手指都白了,剩下几行的信,她再也看不下去,跳下秋千就朝着背後那棵她好不容易悉心照料到长出绿荫的树,一阵搥打猛踢。
「你做了什麽?!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信纸从她手中滑落,发泄完了,浑身力气都像被抽乾了,唯一的期待一瞬间化为乌有。
胡灵灵倚在那棵当年从十九府抢救回来做纪念的桃树上,痛哭失声。
「盛行宣,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烂男人!以为把自己烧光就没事了?你不回来,我每日朝这棵树浇酒、火烤、烟燻、直虐到它也死透了,我还要把它切成几百片分头扔进最脏最臭的茅厕里!」
在她的痛哭失声里,隐约飘来淡漠的叹息。
☆、第三十九章:突破禁制的大妖
幻觉似的,泪眼模糊中居然看见那棵细瘦的桃树伸出手臂似的枝条,抱住自己。
然後,倚在树皮上的chu糙感,刹那间化为一个像是有心跳的强健x膛。
惨了,她悲伤过度,幻觉了。幻影里出现的人,当然是盛行宣。
胡灵灵累积到临界点的愤怒化成泪水,决堤了。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胡灵灵哭得不成人形,闭紧双眼,耍赖一样的抱住自己的幻觉,深怕睁开眼睛那双清澈含情的桃花眼就要消失不见。
盛行宣蹙眉,对怀里哭得毫无美感又气得怒发冲冠的女子,长叹一口气。
「灵灵,五年不见,你对我打招呼的方式倒变得比原若宁更毒辣了。哎,别哭。」
她还幻听!
「别吵,我就是要哭!我就是要骂!」
那家伙可以求死,她就不能痛骂吗?胡灵灵选择无视幻听,继续嚎啕不止。
盛行宣无奈的眨眨眼,又眨眨眼。
「你再不停,我直接动手了。」
动什麽手?「掳了你。」
还没警觉为什麽幻听会跟自己对话,满脸泪花的胡灵灵才一睁开眼,就发现眼前的天地瞬间倒转,桃树和秋千早已离她有好几尺那麽远,她连自己什麽时候移动的都不知道!
她浑身的毫毛都竖了起来。
是妖术!这里是秦家禁制之内,能够不知不觉就动用妖术的,绝对是连现在的她也打不过的强悍大妖!
那个把她像米袋一样轻松扛在肩上的妖怪,是j壮强健的男子型态,有一头红冽如火的长发。
胡灵灵顿时了悟,一定是她在过度悲伤之际,有外来的大妖感受到强烈的情绪波动,趁机变成她心中想念的人,要夺她意志、最後打算趁她意识不清的时刻把她的妖元当成大补品给吞了!
胡灵灵气急败坏的怒吼。
「何方妖怪,你放手、放手!等我凤如哥哥回来了,发现你居然从他的地盘上把我绑走,千刀万剐也饶不了──啊!」
喔,她被放下来了。不对,是被摔下来的!
无比狠辣的速度,惊得胡灵灵瞬间噤声。
然而,预期中後背着地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她发现自己的身体陷入充满桃花馨香的柔软内。
胡灵灵愣了半晌,才发现自己是被摔在一朵床舖般柔软的盛开桃花上。
这个大妖怪,居然视秦氏的禁制如无物,当场就制造出幻境!
当然,用幻术改变相貌也一定难不倒这种妖怪。
所以,浑身上下充满危险气息的男人垂着一头鲜红发丝,压着她,不疾不徐的逼近,他果真生着盛行宣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只是,带着她从没在盛行宣身上见过的强势气场和薄怒。
艳红色的发丝充满威胁感地凑近她的脸。
「不必指望秦凤如,我现在绝不会打不赢他。」
虽然不断提醒自己这个盛行宣绝对是假货,她悲愤的眼泪还是再次涌上。
「你居然敢变成师父的样子?你怎麽敢!你不知道我家师父只是个桃子半妖,连扛一袋米的力气都没有吗?哪能扛我?想骗我,门都没有!」
白皙美绝的大妖居然羞涩了,对胡灵灵红着脸磨牙低喊。
「我在你心里一直就是那麽没用的样子吗?灵灵!说了多少次我不是桃子,是桃花半……不对,我现在是个完整的桃妖!」
☆、第四十章:第三個願望(完)
见胡灵灵瞪大双眼,半信半疑地瞪着他,盛行宣再次叹气,捏住胡灵灵的手,强迫她张开掌心,白皙光滑的拇指反覆摩娑她掌心上深深的疤痕。
柔得可以滴出水的桃花眸光里,划过一抹不舍。
「傻灵灵,何必把我的伤口也拿了过去?」
那个五年来一直存在的伤痕,就这样在他强盛的妖气摩娑之下,被抹去得毫无痕迹。
被他脸上那些温柔害得只能痴呆凝视的胡灵灵,总算察觉那个混帐妖怪对自己做了什麽。
「你竟敢把那伤痕弄掉!你还来!我身上只剩这个是师父留下来的,你竟敢把它给弄掉!」
胡灵灵激动极了,恶向胆边生,手脚被压着不能动,咬人总可以吧?
她也不管会不会遭到报复,狠狠一口就咬在男人只穿着单薄白衣的肩膀上,泪落不止。
盛行宣忍着几乎被咬下一块r的痛,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里全然是包容与苦涩。
「对不起,灵灵。当时的我能够给你的,竟只有这样一道伤疤。」
直到血的味道渗入口鼻。
花香混着药香,夹杂出的冷香......
她只在那人身上闻过的独特气味,散放开来。
那个温柔隐忍的说话声,随着盛行宣特有的血腥芳香,流入胡灵灵残存的意识。
「……师父?」
愣愣地松开牙关,她脑中一片混乱。
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要是相信了,就会再一次受伤。胡灵灵摀着脸,猛然倒回柔软的花瓣上,早已被突破心防的软弱,从指缝间随着抽噎声倾泻而出。
「……你到底是什麽?不要再用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气味骗我了……他从来没有那麽坚强,没有那麽温柔,没有那麽爱我,不会不顾一切的来找我……」
盛行宣的声音,清彻如水地传来。
「对,从前那个半妖盛行宣没有那麽坚强温柔,也没办法长时间离开痴人谷。可是,如今的桃妖盛行宣,却再也无所顾忌,可以不顾一切的追寻他真正想要的人。」
「灵灵,你既然还喊我师父,便不会忘了我还能对你许第三个愿望,是不是?」
「……你凭什麽以为……都过去这麽久了,我心里还能有你……?」
盛行宣的气息落在她的手指上,清凉的香气渐近,仔细的拭去她指缝中不断涌出的眼泪。
「如果没有,为什麽大鸢的盛王府连续五年来,年年闹鬼?如果没有,为什麽你不回青丘去嫁给对你念念不忘的白狐王?就算这里真的已经没有容纳我的余地──」赤红长发摇晃,滑过她的脸颊,她摀着脸的手被修长而有力的手指轻柔包裹。
「我便以元身取代这棵树,永远站在这里,让你知道,当你累了、心伤了、倦了的时候,还有一棵桃树可以踢打泄愤,可以依靠哭泣。」
「你以为……碎过的心……还能重新补回来吗……?」她啜泣不止。
「可以的。」
「因为,曾经最怕火的那个桃花半妖,也可以被凤凰焰烧成灰烬之後,重新复生为一头无父无母、再无羁绊的自由桃妖。所以……」
她泣不成声,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任凭盛行宣的声音像温润的泉水一样,一句又一句,把自己暖暖地包围起来。
「所以,那些碎片,我来捡。」
「我最後的愿望,请你接受一个完全的桃妖跟在身边。他会一直等你,直到你终於肯再次接受他为止。」
「灵灵,我数到三,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三。」盛行宣很满意地微笑:「嗯,灵灵,你答应了,再没机会反悔。」
胡灵灵摀着脸哭得不能自已,早就不能回答他了。
胡灵灵总算痛痛快快的哭完了,安静的躺在盛行宣的结界里,不吵不闹。
她不说话,他也就不说,只是宁静的等待。
他理解,五年之间即使他对她的追寻上天下海、无远弗届,对她的思念及歉疚与日俱增;但胡灵灵对他的情感,仍是停留在往昔被他伤得最深的那一刻。
「……喂。」
她开口,睁开泪光潋艳的眼睛,直勾勾的看他。
五年光y,早已炼出妖元的胡灵灵,不再是旧时的少女模样,而是货真价实的艳狐,举手投足无须刻意,都带着慵懒诱人的风情。
只有一抹显然犹未解人事的纯真,仍清晰地聚在眉眼,如他一般的大妖,轻易便能看出她不曾有近身情人。
──若非如此,他不会在一听见她为自己崩溃哭泣的瞬间,便难以自制地现身、曝露在秦家的地界。
如果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他可能再看她一眼後便黯然地静静离去了──啊,或者不止,他可能会被沸腾的血y驱使着追上湛沉帝京、狙杀那个藏了她五年的秦凤如。
是,热血沸腾。
就如此刻她瞅着他,看得有些迷乱的眼。她的眼神也令此际的他沸腾。
胡灵灵咬着下唇,捉起他垂落在x前的一绺赤发。
「头发,为什麽变成了红的?」
他噙笑,满眼柔情。
「我是凤凰焰催生出来的桃妖,自然是浑身血红。」
凤凰焰也将他原先半妖之躯上残缺不全的情意,熔炼成极度的焦灼渴望。
冷情的桃花半妖盛行宣,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毅然决然跳进一把有九成九的机率把自己烧光之後连灰都不剩的涅盘火里。
恶焰中,烧出一朵暴力炽开的桃妖,在桃妖盛行宣总算拥有完整的心的那一刻,还来不及自豪或狂喜,它便已碎裂成两半。
过去,盛行宣从不知道何谓流泪。
直到他察觉自己脸上冒出的细细的白烟,其实是凤凰焰蒸出的泪水蒸雾时,他才明白,这份迟到的剧痛,理应是给她的补偿。
为她而痛,因她而慾。
不过,胡灵灵显然还对他的深情告白不大领情。
「难怪,可以这麽熟练的说出以前的你说不出来的……这种哄女人的话。」她轻哼,扭头。
熟练?
听出她言语内一丝酸味,盛行宣握住她的手,浑不在意的微笑。
「这些话,不曾对其他女人说过。」
「其他媚妖呢?」
盛行宣好脾气的轻轻摇头。
「没有。」
「其他男人呢?」
「也没有。灵灵,我脸都没红了,你脸红个什麽劲?」
大妖展眉而笑。
「……别老盯着我看啦。」胡灵灵再次把自己通红的脸埋起来。
可恶,都是金狐灵使那个蠢蛋害的,当初居然让她看见了盛行宣半裸的画面……现在问着问着不由自主又想起来了。
「可是我很久没见到你了,灵灵,只想一直就这样看着你。」
灵灵透过指缝看见盛行宣桃花面上蕴藏的一抹笑,才刚退了一点热度的脸,顿时又轰的一声烧红了。
「……笨蛋师父。」
「我家灵灵聪明就好。」
……
唉,这让她还能说什麽好呢?
这辈子,就注定该被这个男人吃得死死,翻不了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