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一旁安静的磨墨,穆子石不知为何,提笔写的却是一篇《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正写到最后一个百岁之后时,突觉不祥,笔端微微一滞,那狼毫笔头却噗的一声轻响,掉落纸上。
穆子石握着漆笔杆怔了半日,猛然抬起头来,摔笔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笔谁动过?谁动过?”
殿中伺候的宫婢们忙跪了一地,这些年穆子石虽被太子惯得略有些孩子气的骄纵,却从不滥发脾气,一时都不敢吭声,只偷眼瞧碧落。
碧落叹了口气,见穆子石气得额角青筋直爆,款款劝道:“雪后天冷,许是冻坏了罢……一支笔而已,你先莫要着急,定定神,一会儿要打要骂的,还不都由得你?”
说着用帕子给他拭了拭额头,穆子石年岁日长,但对碧落仍一如幼时,听了这几句,只得按捺住心中莫名的腾腾怒火,狠狠道:“这昭旭殿我是交给你的,你再不管,我可要让小福子传板子了!”
碧落笑道:“管!等你消了气,我立马就管!”
正说着,只听铛的一声钟响传来,穆子石脸色煞白,一手抓住碧落的胳膊:“你听……是不是我听错了?”
碧落脸色也是剧变,这非年非节亦无战事,宫里钟响只有一种可能:有贵人辞世。
当下屏息凝神的听声响,皇帝是九声钟响,太后皇后太子俱是六声,皇子亲王五声,其余妃嫔各有数目。
穆子石却已撑不住,瘫软在椅子里不敢听,但那钟声浑厚悠长,又哪是堵着耳朵就能避开的?
一声两声三声,穆子石喃喃道:“就三声!就三声!停罢!”
可钟声就是不停,待第六声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齐予沛薨逝。
穆子石心中犹抱一线希望,许是皇后突然死了呢,倏的站起,撒腿就往外跑,刚跑出门去,便听到有太监尖声道:“皇太子薨!”
阳光映在雪地上,一棱一棱的明亮轻盈,却如刀似剑,刺目戮心。
永熙二十二年冬,皇太子齐予沛薨,谥号圣德慧纯太子。
齐谨伤心欲绝,不能临朝,而丧礼之隆重,超乎常规。
按制帝以六椁三棺,亲王三椁两棺,诸侯二椁两棺,历代皇太子薨,均按亲王礼安葬,即三椁两棺,齐谨却明令齐予沛六椁三棺,且三棺分别为金丝楠木、千年春芽与赤金嵌玉。
有御史言官谏诤封驳,齐谨大怒,一日杖毙四名言官。
令礼部撰写哀册,又嫌其骈四俪六言之无物,修返十余次,方勉强用之,后亲自抱病写下慧纯太子行状,又有新明寺护国寺众高僧诵经超度四十九日。
穆子石游魂一般守在梓宫旁连续数日,碧落让他吃便吃,让他喝便喝,让他睡他也能倒地睡上片刻,乖巧沉默得令人不安。
其实眼前一切,对穆子石都仿佛只是梦境,死后种种极致的哀荣,都如尘土浮云,都换不来齐予沛能活过来冲自己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