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宇宙深处,西格马空间站就像一颗无足轻重的尘埃一样不起眼。
垃圾船每隔一个月来一次,在空间站存物堆放量溢出时,这个频率降到了叁个月,接下来是半年,很快,随着新的空间站投入使用,这庞然大物不再造访此处。
有着职业嗅觉的黑商贩子很快盯上了这里,一批批投放的黥徒搜刮掉相对值钱的机械元件,将其加价数倍卖到宇宙海盗及中小型佣兵组织手里,再由“机械工程师”——多半是自称受过专业训练却怀才不遇,实则只看过几本拼装说明书的手艺人,拼组出独具民间智慧的成果。
脆弱美丽的头颅,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被小鬼绑在背上,走到哪背到哪,沉重的金属机械压在瘦弱的脊骨时,他几乎能听到骨头彼此碰撞发出的咔巴声。
更艰难的是同那些新来的黥徒抢夺食物而展开搏斗时,新来的黥徒身体结实有力,他的黥徒小鬼更瘦弱却也更心狠手辣,只是当背负他这个沉重的累赘时优势不再,再想打赢总得多付出几倍气力。
“你可以先把我放下来的。”他试着这样提醒,只换来小鬼头也不回的几下拍打,这是让他闭嘴的意思。
后来他懂了,小鬼是怕把自己弄丢了。
那时的空间站的资源已经被筛过几轮,黑商们再不愿来,新派的黥徒越来越少,吃食越发匮乏。小鬼的境况陷入恶性循环,越吃不到食物越是虚弱,越虚弱就越难打赢。
一次搏斗中他们双双从垃圾山顶滑落,头颅翻滚着落下,不远处,黥徒小小的身体也骨碌碌翻滚着,更远处,松散的钢铁板块哗啦啦滑落,遮天蔽日。
足足过了两天,遍体鳞伤的小鬼把他再次挖了出来,小心翼翼捧在身上。
“对不,起。”黥徒说得磕磕绊绊。
“没关系”发声系统因震荡撞击出了故障,变得尖锐又刺耳,“我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他的话音才落,啪嗒,一滴眼泪落在他脸上,他想,如果他有知觉,那滴眼泪想必应该用“冰冷”来形容吧。
后来的他回想,那应该是这家伙往后的十几年里唯一一次流眼泪。人随着成长,心会越来越坚硬如铁,这小家伙尤其如此,他有幸瞧见对方最柔软的一部分,只可惜,那时的他没有知觉更不会为此感动。
“不要怕。”湛蓝的眼极温柔地注视着小鬼的脸庞,连同对方嘴角残留着的,并不属于其本人的血迹,“只是出了点小故障,会修好的。”
小鬼的自责不止体现在那两行泪,更体现在行动上,他从此被当做珍宝藏在锈铁山脉坑洞里不见天光的地下舱室,那是由他选址,小鬼挖了数个日夜的秘密基地,或者应该叫“家”。
有些东西随着时间渐渐变得不同了。
从前的他,对时间的衡量标准是漫长而空泛的,既无死亡,时间也没有意义,沧海一粟于他而言不过是身上多覆了几层灰,多生了几块锈。
现在,他不得不迁就这小小人类,将无限的时间分剪成一段一段,以日为尺,以年为度。
正如此刻,满身是血的黥徒小鬼步履蹒跚地走回来,见到他时却傻乐着。
“晷。”
他为自己临时取的名字,在被无数次呼唤后,渐渐生出了意义,关于名字最奇异的一点也正在于此,它明明属于自己,却成为他人连通过来的纽带。
于是他作为回应地抬眼,望着小鬼献宝似的捧上血肉模糊的残肢,银蓝的眸子干净地映出他的脸。
“疗伤。”
这是黥徒小鬼从他这里新学的词。
过于单纯的脑瓜把晷的故障理解成伤口,受了伤需要填饱肚子才能尽快恢复,而这是能找到的最好的食物了。
把我认为的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清澈雪亮的眼这样说。
浩瀚宇宙,大千世界,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最好的东西”,可以是太多东西。眼前的小鬼,拥有的又实在太少。
“谢谢,可我不需要进食。”
他按照惯常的回应对策,合理得体地拒绝。
黥徒小鬼愣愣地看着他,人类的神无比脆弱,连番的拒绝会令打击加剧。
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但他不打算去迁就。纵然有着轻柔的说话方式,仁慈的眼神,柔弱无害的躯壳,但他本质不过是无血无肉的冰冷之物。
于是他目视着小小的身影慢腾腾走到了一旁,背对着他蹲坐成一小团,默默地啃噬起来。
不多时,黥徒小鬼又如来的时候一样,步履蹒跚地走了,小小的后背残留着污黑的血迹,分不清是这一次,还是之前的哪一次残留的痕迹。
这里无日无夜唯有黄昏,但他清楚地感知时间如何一分一寸地度过,十个小时,二十个小时,一天零五个小时,一天零十叁个小时——时间因确的度量而变得漫长。
黥徒小鬼没有出现。
或许是终于发现彼此的差别,决定分道扬镳了。
湛蓝的眼静静望着天空,得出这个结论。湛蓝倒映着天空的昏黄,构成冷漠的灰。
人类既脆弱又善变,实属宇宙中极不可靠的东西。他以前也曾听说过,人类只适合在制定的条框里合作,不值得信任,更不值得依赖。
可他不知道的是,一旦时间被赋予了度量的意义,就再无法回复到混沌的最初。
于是计时仍在继续:一天零十九个小时,一天零二十叁个小时,两天零叁个小时……
这座空间站未太过安静了,风偶尔会从形状不规则的金属垃圾缝隙吹过,发出鸣音,偶尔也会有细小物件被风卷起,砸落在地上,滚动,或是弹跳,但那些声音很快就都消失了。
他闭着眼,将听觉放到最大,听不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没有鸣音,没有回响——为何从前都不会觉得寂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