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昂头凝望他,清癯的脸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额头上深雕出道道皱纹,眼睛略微一眯,眼角便扯出粗粗浅浅的纹路。唇边也有抹不去的细纹,笑起来时细纹愈深。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晶亮,带着淡定的沧桑,却更加勘透人心。
建宗立派,成为一代大宗师,这是所有佛法大家的理想,也是他从十三岁起树立的志向,却在五十三岁时抛弃了。他余下的生命里,一心扑在译经上,没有著书立论。1在很多中土的佛教徒看来,能译出如此多重要的佛经就是无上的贡献。但对于他本人而言,译经是牺牲了他四十年的理想,用中国人能理解的方式让佛教迅速传播。要怎样的痛定思痛,才会让他作出这样的取舍?
而他,果真如后世一些佛教史家认为的那样,只是佛教传承中一位成功的教义传播者,一个〃才俊明义〃的法师吗?
他的弟子,什门四圣之一的竺道生,提倡顿悟,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后世禅宗的最早雏形。
唐高僧吉藏以他译出的《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三部论典为依据,创立了三论宗,尊罗什为始祖。
高僧智顗选他所译的《法华经》为天台宗的〃宗经〃,天台宗也被称为〃法华宗〃。天台宗的影响力愈广,罗什的声望也愈高。
他译的《阿弥陀经》,文字简短,容易背诵,成了净土宗人人每天必读的〃课本〃。净土宗随着这部经的广泛传播而日益扩大其影响。
十三世纪,日本僧人日莲依他译的《法华经》在日本建立日莲宗,尊罗什为初祖。
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他的伟大,他是个真正的大宗师吗?译而不作的,还有一位大宗师,那便是玄奘。没有自己的著作遗世,也丝毫无损这两位大师的宗师地位。
鼻子又开始酸涩难忍。看着他睿智悲悯的眉目,我明白,他不在意是否做宗师,他也没时间去在意了。他的生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我再次投入他怀里,圈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声,泪又禁不住滴在褐红僧袍上。而他,只是温柔地为我吻去眼角的泪,风轻云淡的笑包容着我,暖出一片温馨……
背包是第二天一早拿回来的。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大沓照片,按照时间顺序给罗什一张张细细讲。从小什刚生下来,到他为我过三十三岁生日。上千张照片,都是一日之内从我的手提电脑和手机里打印出来,几乎耗完了小聂的胶纸。
他一张张翻得极慢,似乎要与每一张上的小什重新度过这六年时光。情绪激动时几次忍不住老泪纵横。这样翻看着照片,一个上午悄然过去。
罗什的手颤抖了,呼吸渐重,颤颤巍巍地拿起最后一张照片。这是我走的前一天在雪地上拍的。我跟小什堆了两个大雪人,一个小雪人。小什把我脖子上的艾德莱斯绸系到一个雪人上,又把自己脖子上的玛瑙珠子做出心形放进另一个大雪人的心脏部位。然后摘了自己的帽子戴在小雪人头上。他说,这是我们一家。
小什站在代表自己的小雪人身边挥手,酷似罗什的小脸上笑如灿烂的阳光。小雪人身上,树枝歪歪扭扭地拼出几个英文字母。
我告诉罗什:这几个字母是i love you,我爱你们!
罗什的手不住颤抖,泪水滴落在照片上,他赶紧用袖口擦去。我笑着抹掉眼角的泪,想起那天拍照的情形。小什当时取了我的丝巾,让我转过身,等他摆弄完后才让我看。当看到三个雪人身上代表我们三人的信物还有那行字时,我跟罗什一样哭了。这些点子,都是小什自己出的。那一刻,真的好想我们一家三口如这三个雪人一样,紧紧地拥在一起……
我走近坐在床沿的他,他一把搂住我的腰,埋首在我腹部,哽咽着声音:〃艾晴,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你了。罗什惭愧至极,身为父亲,却什么都没做过……〃
〃罗什,别自责,你只是不得已罢了。〃我吸一吸鼻子,尽力地笑,〃对了,儿子还给你写了封信。〃
我到包里寻出这封信递给罗什。他拆开,拿着信纸的手仍在颤抖。我探头问他:〃小什是用千年后的简体字书写,句式也跟古文不一样,需要从左往右横着读。你可需要我帮忙?〃
〃不妨事。〃他看着信,鼻音很重,闷着声音回答我,〃你的笔记,罗什已经反复看了上百遍,早已习惯了。〃
小什的信我没有看过。这是他写给父亲的,虽然他没说不让我看,不过我还是得尊重儿子。我凝视着看信的罗什,他眉间渐拢,嘴角战栗,喉结在布了好几道颈纹的颈项中上下起落。看完后忍不住用宽大的袖子掩面,双肩微微抖动。
〃罗什……〃
他仍旧埋首在袖子中,闷闷的哭泣声传出,右手抖抖地将信递过来。我接过,看上面一笔一画幼稚的字体:
爸爸:
你好!我是小什,你的儿子,我今年六岁了。
妈妈告诉我,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火车飞机都到不了,所以你无法来看望小什。但是,妈妈说,你很爱妈妈和小什。你每天都在想念我们,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妈妈说我长得很像你。妈妈有时候会对我看着看着就哭,我知道妈妈是想念爸爸了。每年小什生日,妈妈要小什许愿。小什的愿望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小什的愿望是:爸爸可以跟妈妈在一起,这样,妈妈就不会经常哭了。小什不喜欢妈妈哭
妈妈带小什很辛苦,虽然有外公外婆照顾。但是妈妈很孝顺,说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不能老是让他们c心。小什每次一生病,妈妈都会急得好几个晚上不睡觉。妈妈很疼我,每天晚上都给小什念书。妈妈有时候也会生气,因为小什太调皮。不过爸爸放心,小什以后一定乖,不再惹妈妈生气。
妈妈说,她要来看你。小什知道,妈妈盼着来看你,盼了很久。她能来看你,小什也很高兴。小什也想来,可是妈妈说小什太小了,不能来。妈妈说,只要我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像聂叔叔那样的科学家,懂好多好多东西,我就可以来看你。
虽然要有半年见不到妈妈,妈妈也没办法给小什打电话。但是小什知道,妈妈见到爸爸肯定很开心。爸爸要替小什照顾好妈妈。妈妈身体不好,经常会头晕没有力气,每天要吃药。但她工作一忙,就会忘了吃饭吃药,还经常熬夜百~万\小!说写文章。小什以前都会提醒妈妈吃药,监督妈妈不许熬夜。妈妈在爸爸那里,爸爸一定要提醒妈妈按时吃饭吃药,早点睡觉。
妈妈说,她半年后会回来。小什本来希望妈妈能把爸爸带回来,可是妈妈说,爸爸不能来我们这里。所以,妈妈回来后爸爸不要担心。小什是男子汉,一定会快快长大,用心照顾好妈妈。
爸爸,你等我长大。我长大了一定会来看你。
您的儿子:小什
我的泪也忍不住掉落。这孩子,才六岁就这么懂事。他生日时对着蜡烛默默许的愿,竟是希望父母在一起。无法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无论如何,都是做父母的不该啊……
罗什将我抱进怀,紧紧地拥着,热泪滴上我的颈项:〃我妻,谢谢你把儿子教得这么好。罗什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
我们相拥着哭了很久。那一刻,眼前不停晃动着他可爱的小脸。我想儿子,想得心都揪成一团了……
好不容易我们的情绪都平静了下来。他拿着小什的信又细细看了一遍,再抬头时,脸上有一丝凝重:〃艾晴,你这次来,只能待半年吗?〃
我缓缓点头。本想过几天再告诉他的,不料还是被儿子说了出来。他眼神一黯,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眼睛落在窗外的松树上,半天没有言语。
心里凄然。我何尝愿意只陪伴他半年呢?可是,就连这点时间,也是向老天爷偷来的。我走近他,柔声唤:〃罗什……〃
他转身,眼里不复悲戚之色,翩然一笑,风轻云淡。他搂住我的肩,与我一起笑看雪中的劲松:〃佛祖能让你我夫妻有生之年再相聚,罗什已感激不尽别无所求。半年,足够了……〃
我也笑了。是啊,有半年呢。只要我们好好珍惜这半年的点点滴滴,我们可以过得比几十年还有意义,不是吗?靠在他肩头,感觉心中满溢的幸福与满足。心,变得柔软如棉。
相互倚靠了一会儿,他转头问我:〃艾晴,你的血虚之症,仍需日日服药吗?〃
唉!这个小什,干吗要把什么都讲出来呢?早知道,就应该先检查他的信。
不想告诉他实情让他担心,我便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的。我有一张药方,可以治疗血虚。只要日日吃,便没事了。〃
我去包里把小聂打印出来的药方递给罗什,他仔细看了,点头称妙。自己去誊抄了一遍,将打印版本交给我收起来。然后带着药方出去了。
那日他回来后我一直在跟他讲小什,一点一滴的细节也不放过。只是隐瞒了小什出生时的白血病和后来的骨髓移植手术。他一直如饥似渴地听着,听到儿子的早慧与早熟,会心地点头赞扬。听到小什调皮捣蛋,会皱眉摇头,又忍俊不禁。
直到室内人影模糊,才惊觉夜幕降临。他的弟子已将熬好的药与晚餐送来。看我苦着脸喝完药,他又着我吃完全部晚餐。我想拉着他继续讲,他却笑着摇头。
〃艾晴,今日晚了,睡吧。儿子交代过,每日需得让你按时吃饭吃药,不能熬夜。〃他温润一笑,〃我要代替儿子,好好照顾你。〃
注释
1《晋书·吕隆传》记载的在吕隆投降姚兴前一年冬天发生的饥荒:〃沮渠蒙逊又伐隆,隆击败之。蒙逊请和结盟,留谷万余斛以赈饥人。姑臧谷价踊贵,斗值五浅文,人相食,饿死者十余万口。城门尽闭,樵探路绝,百姓请出城乞为夷虏奴婢者日有数百。隆惧沮动人情,尽坑之。于是积尸盈于衢路。〃
慧皎《高僧传》记载罗什为何没有著论:〃什雅好大乘,志存敷广,常叹曰:吾若着笔作大乘阿毗昙,非迦旃延子比也。今在秦地,深识者寡。折翮于此,将何所论!乃凄然而止,唯为姚兴著《实相论》二卷,并注《维摩》。出言成章,无所删改,辞喻婉约,莫非玄奥。〃
八十六 点滴幸福
额头上一直贴着温暖的柔软。我迷糊地睁开眼,一双浅灰眸子近在咫尺。满室光亮中,他一直噙着浅浅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啼声,这么亮堂的天色,肯定不早了。脸有些发烫,这是我在有了小什后第一次睡到这么晚。有多久,没有睡得如此安宁了?漱洗后,跟他一起吃过早饭,敲门声响起,一个恭谨的年轻声音传入:〃师尊,陛下派人来告知,再过半个时辰便到师尊处。〃
我笑了,就知道姚兴会来。他还算够人情味了,给了我们完整的两日后才来。罗什开门出去,门口那个恭谨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还说,希望能见一见……师母。〃
〃师母〃这两个字咬得犹豫不决,听上去很别扭。我笑一笑,继续在房里叠被子。
〃僧肇,你随为师进屋。〃罗什叹了口气。
我奇怪地望向房门。这两日,无论他的弟子送什么东西,都是他到屋外接,从没有让一个人进来过。
一个年轻的僧人局促地踏进屋,站在窗口阳光透进的地方半垂着头。我打量一下,年纪不超过二十。眉清目秀,身体单薄,阳光照耀下如同一张透明的白纸。
〃艾晴,这是我的大弟子,僧肇。〃罗什走近我,向我介绍他。
我点头。我知道他。罗什到了长安后收徒三千,人才济济。其中最有才干的被称为什门四圣八俊或十哲,而僧肇位列第一。所有汉人弟子中,他跟随罗什时间最长,受益最多。他留下了四篇高水平的论文,后人合编为《肇论》,成为三论宗的重要典籍。可惜年仅三十一岁便死了,不然,他可以更有作为。
我正打量着这位留名后世的年轻僧人,听得罗什轻声说:〃狗儿,你以见母亲之礼跪拜吧。你的命,便是师母所救!〃
我跟僧肇同时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文弱的年轻僧人,已经看不出当年抱在手中的模样了。狗儿?僧肇便是我当年收养的狗儿?1
〃师尊!〃僧肇失去镇定,朝罗什颤抖着声音问,〃她,她便是您一直惦念的师母?当年在姑臧受我亲母所托,饥荒之中救我一命的师母?〃
罗什凝重地点头:〃所以别人可不认师母,唯独你不可以。〃
〃师母!〃僧肇突然跪地而泣,〃狗儿感激师母救命之恩!若非师母,狗儿也与父母一道葬身灾乱之中,更不会拜在师尊门下习法。〃
我含泪将僧肇扶起,他今年应该十八岁了。从我走后,罗什将他带大,顺理成章地拜了罗什为师。难怪僧肇跟什门十哲其他人比起来年纪最轻,却是得罗什真传最多的大弟子。这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他与罗什,不但是师徒,更有父子之情。
与僧肇再说了会儿话,姚兴马上要到了。罗什牵起我的手往屋外走。在屋子里待了两天,现在才走出房门。之前浑浑噩噩之时,根本没注意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只依稀记得在草堂寺里与他相见后,他拥着我走了不到一刻钟。可见他的住所离草堂寺不远,但却不在寺内。
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我眯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庭院,是个很大很雅致的院子,花圃中一边是松柏,一边是蜡梅,种满各色花卉。正是蜡梅花开时节,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庭院正中的人造小湖边是假山堆砌的亭台水榭,中轴线上是五开间的重檐歇山式主屋,雕梁画栋装饰精美。两侧厢房也很典雅华美。
路上有仆人在打扫,还有僧人进出,看见他牵着我的手,都面带惊诧。罗什吩咐仆人唤我夫人,僧人唤我师母。理家之事,日后由我来做主。他带着我走进主屋的会客堂。正中设一张非常考究的罗汉榻,两边是低矮一些的小榻和几案。案桌上供奉着佛祖像,袅袅檀香烟霭升起,整间屋子清香淡雅。
跟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住得这么豪华。他的传记中说他〃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姚兴待他,的确是非同一般。
想到姚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问罗什:〃那日在草堂寺大殿,你向我走来时姚兴曾经拦住你。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便不再拦你了?〃
罗什意味深长地一笑,凑到我耳边说:〃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
我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巴瞪圆了眼:〃你,你为何要这么说?〃
他淡淡地笑:〃即便罗什不这么说,你以为后世的刀笔之吏会改写这段话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的确,他无论对姚兴说了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惊世骇俗的记载。唉,只是心中仍旧有些不舒服。看他风轻云淡地毫不在意,想想又释然了。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后世总会这样写。所以,何须在意呢?
僧肇进屋,低声告诉我们姚兴即刻到了。罗什点点头,带着我们出门,站到院落门口等候。听到脚步声、马蹄声、车轱声纷纷响起,大队人马拥着几辆马车缓缓而来。正中是一辆明黄的豪华马车。到了院门口,几个太监拥上,搀扶着姚兴下车。
罗什恭敬地合掌鞠礼,我那日学过宫廷礼仪,该行跪礼。正在犹豫要不要跪的时候,却被罗什暗示不必跪。我只好弓身行礼。姚兴对着罗什合掌回礼,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得知,他早就不记得之前已经见过我一次了。
坐进客厅的上座,僧肇奉上茶。姚兴哈哈笑着:〃不知朕此刻前来,是否打扰了国师。〃他对踞坐在下首的我看一眼,颇有深意地说,〃朕可是听说国师自前日将此女带走,一连两日不曾出屋。〃
罗什微微一笑,颔首道:〃陛下可知当年在凉州时,罗什曾经有妻?〃
〃朕略有耳闻。听闻国师之妻虽是龟兹公主,却是汉女。温文贤淑,才慧过人。十六年前已有身孕,可惜难产仙逝。〃
罗什眼光飘到我身上,微叹口气,含糊地说:〃罗什与妻,乃因缘和合之果。历经几十载风雨,本相约地狱再见。佛祖垂怜,让罗什有生之日再见吾妻,已是宽怀。〃
姚兴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顺着罗什的眼光上下打量我:〃难怪法师在讲经时有如此惊人之举,原来此宫女与法师之妻相貌酷似。法师乃至情之人,这么多年依旧记挂于心,朕实在钦佩。〃
我吃惊地张嘴,姚兴的想象力还真好。罗什笑笑,不言语,随便他猜去。听得姚兴又说:〃当年国师之妻,若能产下后嗣,如今正是青春年岁。风采翩然,定肖国师。朕念及此,实觉可惜啊。〃
罗什跟我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应姚兴。姚兴看我们在交换眼神,哈哈大笑:〃好在法师睿敏,自有神机。很快便能得双生儿,哈哈,可喜可贺啊。〃
罗什有些尴尬,合掌一鞠:〃陛下,前番之语,乃是错算。罗什现在才知,我妻患有顽疾,怕是无法再妊娠了。〃
姚兴一愣,摇头道:〃如此,真是可惜。〃喝口茶,想一想又说,〃国师,让朕替你安排吧。〃
我心中一紧。姚兴的所谓安排,便是送十名宫伎了。这是史实,无法避免。到时我该怎样办?
罗什摇头:〃陛下无须费心。罗什已垂老,还有更重要之事,等待罗什在有限之年完成。〃